馬今
這是少年時同窗女友對往昔少年歲月以及那些人的回憶,如今她已人在遙遠的南方,回到了她的故鄉(xiāng),已為人妻、為人母,在為生活打拼。當年的純情少女如今只留在了記憶里!
不知不覺,我們都到了愛回憶的年齡,尤其是回憶那個純真年代。
小時候,我住的是父親所在工廠——沈陽滑翔機制造廠的家屬大院。那是好大好大的院子,建筑都是二層的紅磚樓房。偌大個院子里其實只有筒子型的東樓、西樓和我們家住的L型拐把樓。如果從空中俯瞰,三棟樓的排列也是L型,東西樓和我們這棟樓的長邊在院北鄰街,把院子從外面半包圍著,院子的“南墻”其實是父親廠子的一排低矮的車間廠房和一個三小一道的小工廠,只有給大院和廠子供暖的紅磚煙囪高聳入云,立在車間那一邊,所以不用擔心樓間距會過小,也不必擔心后面的樓被前面的樓擋著陽光。
我家住的樓共有九個單元,條件比東西樓要好很多,都是帶衛(wèi)生間、廚房的套房,當然也有兩家共住一套的,臨街南北朝向有四個單元,四單元正好處于拐角處,單元門朝東開,我家就在四單元二樓,房子雖然是南北正向的兩室,但每天只有中午兩個小時左右日照比較充足。這座樓是解放初期建的磚房,樓頂鋪著灰色的瓦,水電煤氣一應俱全,一樓人家全部是水磨石地面;二樓人家的臥室則是純木紅漆的地板、每間都有個大壁柜,壁柜門是對開的,與房間門同高,里面的空間很大,是記憶里帶著神秘色彩的空間;我家的廚房是朝北的,跟北臥室面積相同;房屋的挑空很高,孩子多、房子不夠住的人家都在自家屋內(nèi)搭起了二層閣樓,即使這樣也毫無壓抑的感覺。
我家原本獨住一套有南北兩室的房子,文革前北屋被父親好心借給同事,當時因為他愛人生小孩沒有地方住,眼瞧著這家的孩子都長得很大了,房子卻遲遲沒歸還。我們兄妹四人和父母擠在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里,父親就將其中的一張單人床加了二層鋪,上鋪放東西,二姐睡下鋪,哥哥自己睡一張床,母親帶我和大姐擠一張大雙人床,父親每晚就在下鋪和雙人床之間用一把椅子和一個方凳架起兩個長條木板搭建的床上睡覺,即使這樣,家里也沒建閣樓,也沒像其他孩子多的家那樣侵占廚房——廚房始終是我們家很重要的一個地方。這倒讓我很好奇鄰居家的閣樓,時不時就跑過去讓鄰家哥哥姐姐保護著爬上一次。那時,鄰居間都興走動,各家的門白天都敞著。
我小學一、二年級是在抗大小學讀的,教室就是東樓一樓朝北的一間宿舍,光線極差,桌椅高矮不一,第一排幾乎貼到黑板跟前。只有班主任一位老師,都稱她李老師,梳著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嗓音有些沙啞,眼睛微斜視。她真實的身份是院里三小一道小工廠的工人,人很好,也很努力地教我們,但一天上不了幾節(jié)課,所以多數(shù)時間,我們都是在教室以外撒丫子,課間還能跑回家,從二樓把父親那輛很稀有的英國鳳頭牌自行車扛下來(因為是鋁合金的,非常輕)和同學們一起輪流掏襠騎。
我們樓四單元住著同在抗大小學一個班的四個同學。我是班長,放學后的學習小組自然設(shè)在我家,有時還擴大到院子里十好幾個同學都擠到我家,因為父親母親的和藹,也因為我家經(jīng)常有親友從北京、上海帶回來的奶糖和好吃的東西,還有父親、哥哥制作的各種飛機、艦船的精美模型,所以同學們都喜歡來我家“學習”。
院子里有秋千、有籃球場、有自砌的乒乓球臺等,即便有一陣子家家都興在院子里挖儲藏冬菜的地窖,仍然有足夠大的玩??臻g。我們放了學,也沒有多少作業(yè),那么多的剩余時間就是在院子里瘋玩。男生和女生,大孩子和小孩子沒有什么分界,只要能合得來就都能混到一起、玩到一起。滿院子里逮人“抓特務”、打家球、邁步、跳格子、埋頭絲、打口袋、踢毽子,秋千被蕩得老高老高。女生最喜歡跳皮筋,“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口里念著、唱著好聽的歌謠,長辮子飛起飛落,颯爽如燕。
那時,很多的玩具都要自己動手制作,打的口袋是用家里的舊布頭裁剪縫成六個面的正方體,留個口灌進沙?;螯S豆(用糧食是舍不得的);跳的皮筋多數(shù)是用舊皮筋一個套一個連起來的,想要好看又結(jié)實就得搞到舊的自行車內(nèi)胎或厚一點的膠皮手套剪成長條再拼接,也因此一根皮筋總會有幾處接頭;跳格子用的盒子是用過的雪花膏盒、鞋油盒,裝上沙石粒,萬紫千紅牌雪花膏盒、金雞牌鞋油盒是最常見的,若誰拿了更漂亮的盒子,一準兒會被小伙伴們先拿在手上挨個傳看羨慕一圈。踢的毽子也絕對是要自己動手制作,講究點的毽子是用銅錢、羊毛、小木削(后來銅錢當作文物,羊毛也難找了,就改用鐵圈和編織繩),誰家有銅錢兒和羊毛也注定會被小伙伴們纏著要求奉獻出來。同學衛(wèi)紅的父親有一件羊皮大衣,衛(wèi)紅趁他上班,帶著我們?nèi)ゼ依?,把她爸好好的大衣?nèi)里的羊毛齊根剪了好幾綹兒……
記憶中,每天小伙伴們都瘋玩到很晚,家長不叫或不餓到?jīng)]力氣絕不回家。家屬大院中,年齡上下相近的孩子,不分男女常會在一起玩。我跑得特別快,“抓特務”游戲當“司令”總能抓到“特務”;邁步又遠又穩(wěn),一大步邁出去,對方幾個人手連手都拽不到;踢盤擺拐蹦打跪翹,毽子能踢好多花樣;同學小慧的姐姐園園比我們高出很多,即使她抻皮筋到大舉,我也能輕松地完成大蹦,因此成了玩伴中最受崇的人,除了恐高不怎么敢蕩秋千,差不多所有的項目都少不了我。當然,每天也是最后一個瘋回家的,經(jīng)常是胳膊腿摔傷了也不下“火線”。記得一年盛夏,我左腿膝蓋摔破了,傷口很深,流了好多血,媽媽怕天熱感染,就在膝蓋上罩了一個痱子粉盒蓋(牌子記不清了,包裝盒是綠色的),并嚴令我不能再跑,讓兩個姐姐看著我。可是,媽媽的話還沒落地,趁她上班去了,我又活躍在院子里了。
那時,我就是愛跑、愛跳,也愛冒險。住一樓的鄰居家都有一個后院,樓下韓奶奶家的后院挨著大馬路(就是現(xiàn)在的沈遼路)。她有三個孫女,老二小梅是我同學,我就經(jīng)常帶一幫同學從她家廚房窗戶跳到后院,爬到院墻上,然后往馬路上跳,專等哪邊有車來時,看誰能以最快速度跑到馬路對面。我們這幫瘋孩子,沒少挨過路司機的罵,幸好那時車很少,車速也不快。
我現(xiàn)在特別討厭下雨天,可那時喜歡至極,而且喜歡下大雨。不等雨完全停,只要下小了,不用約定,大家準會“出洞”玩摔泥巴,常常急得連鐵鍬都不拿直接用手,從地里扒出一塊泥巴,掏成碗形,然后碗底抹壓得薄薄的,口朝上放手心中,然后往“碗里”哈一口氣,翻手用力朝下摔去,碗底瞬間破了口,發(fā)出聲響。誰摔泥巴的響聲大,誰就是贏家,仿佛哈的那口氣是“仙氣”,決定著勝敗。
那時的雪也不太會薄薄地只下一層,要么不下,要么一下準是及膝深。雪停就是命令,除了主動自覺地到學校分擔區(qū)去掃雪,還會打掃院子里的雪。真的不用誰動員,只要雪停,大院上空就會響徹鐵鍬、鏟子、大掃帚的聲音,男女老少的說笑聲和孩子們打雪仗、堆雪人的嬉戲聲,這應該是那個時代最美妙的和弦了。記得有一次雪下得很大,把樓門口堵了半截。我們單元一樓小軍的姐姐敏帶著我們掃門前的雪。敏姐是我大姐的同學,大我們十歲,人長得特別漂亮,尤其是眼睛,綽號“大眼兒”,就是身材過胖,干起活來有些笨拙。我們已經(jīng)將雪堆得一人多高,這時小軍提議把雪堆挖個洞,然后可以鉆到洞里面玩。這個提議得到大家一致響應,敏姐就帶了我們開始挖,挖到后來,我們幾個小的幾乎同時使了個眼色,悄悄地退出洞口,這時小軍一揮手,大家一下將洞拍塌,可憐胖敏姐還在洞里,大家都笑彎了腰,又開始動手往外拉拽敏姐,一身雪的敏姐出來后邊笑邊扭動著她胖胖的身體追打我們……
大院只有一個大門,在東樓和西樓之間。那時,左鄰右舍的大人閑賦在家時都興拿個馬扎坐到院子里閑聊,自然,誰家來客了也看得真切,這邊人剛進院,那邊一準兒有人向主人家做了通報。北京的小姑姑經(jīng)常來沈陽出差,每次她都會帶一大塊肉和其他一大堆沈陽短缺的東西雇一輛三輪車來家里看我們。而每次只要三輪車剛在大院門口露頭,一準兒會有人遠遠地通報老馬家小姑奶奶從首都北京來了。所以那時整個大院百十號人家的人很少有叫不出名字的,甚至連常走動的親戚都是大院的熟人,自然很少有人家被偷。
那時夏天沒空調(diào),條件好的人家會有電扇,但有電扇又怕浪費電,因此,也喜歡搖著紙扇或蒲扇到院子里納涼。時間久了,就有人提議能歌擅舞者、能拉能彈者給大家表演一個,漸漸形成了風尚,每至盛夏夜,自發(fā)的文藝晚會就會在大院里上演,沒有大腕,卻都是大腕,而且絕對的傾情演出。有時,向陽公社的電影放映隊會來院里義務放映電影,樓房的紅磚墻就是銀幕?!鞍⒚谞?,沖!”這句經(jīng)典的臺詞就是那樣被牢牢記在心里的。多少年后,我把這一場景應用于沈陽藝術(shù)節(jié)視覺藝術(shù)開幕活動中,讓很多人重溫了童年。文藝晚會少不了講故事,三單元的楊叔是高手,他最擅長講時下最流行的手抄本驚悚小說《一雙繡花鞋》《綠色尸體》等,講得活靈活現(xiàn),聽者早已毛骨悚然,膽小的往往連家都不敢獨自歸了!
……
1976年初,父親帶著我出差到北京,買回了家里第一臺電視機——九英寸黑白熊貓牌電視機。那也是整個大院里的第一臺電視機,吸引了全院的孩子擠到小小屏幕前觀新奇。有一次,電視里播放的電影描寫的是海南人民給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獻上芒果的情節(jié)。而我家的電視上剛好擺著兩粒芒果,幾乎同時,大家異口同聲驚嘆:“你家居然有毛主席吃的芒果!”
后來,父親的同學又從南京帶了一臺14英寸青松牌黑白電視機,偶爾還會有別人家的孩子來看,因為院子里有電視的人家漸漸多了。再后來,黑白電視機又變成了彩色電視機,再也沒有誰還會擠到別人家看電視了,都回到自家的屋子里了。忽然之間,大院也不再熱鬧,也不見了孩子們像當年我們一樣地瘋跑……
如今,老院所有的二層紅磚樓已經(jīng)沒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一棟棟的高樓林立,還經(jīng)常會聽到有人為樓前屋后不斷增加的違建討說法。多數(shù)人都早已搬離了那個大院,當年我們那些小伙伴的快樂也隨推倒的紅磚樓淹沒在瓦礫下,卻常常溜進我的夢中!
現(xiàn)在,每每看到小孩子玩手機、玩電腦、玩電動玩具、玩電子游戲,總會為他們遠離了泥土感到遺憾,總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少年不知愁滋味,笨拙的、簡陋的、傻傻的,沐浴燦爛的陽光和大地的芬芳!
那些回憶太擁擠……
想念沈陽——在許多舊日流行的曲子里/和老朋友的唏噓中/感傷流年/撫摸/我們細膩的/被白日的功利擠干的/情感呵!/這時候,才會有一點濡濕/并且在夜風中,緩緩滲入夢里/幻化成許多亦真亦幻的故事/任性美麗地放肆/而背景總是你/總是下著雪/那一望無際的白/總是夏日驕陽下的濃綠中/你火紅的T恤/那青春燦爛的笑容/總是沈陽/我寬廣坦蕩可以撒嬌的胸膛/我的北方!
懷念沈陽——總是不知道如何向人說起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好多好多的煙囪/好老好老的城墻/好滿好滿的少年寂寞/相伴著熙熙攘攘/是不是還有我少時的模樣/我的故友同窗/那座紅房子后面的綠色草場/回首時仍有隱隱約約的簫音/依稀初戀情人偉岸堅實的臂膀/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