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杰　孫厚銘

7月31日，北京門頭溝區(qū)，正在泄洪的永定河。圖/視覺中國

7月31日中午，河北省保定市淶水縣沈家庵村牌坊處，村委會拉起了紅線，召集村民全部轉移到紅線以內地勢更高的地方。紅線以外，是因暴雨水位不斷上漲的拒馬河，少數靠近河岸村民的房子已被淹沒。當地從7月30日開始下雨，持續(xù)到31日中午。截至31日17時，水位早已沒過紅線位置，靠近紅線的村民不斷向更高的山上轉移，到了夜間，全村斷網斷電，成為孤島。

7月29日8時以來，受臺風“杜蘇芮”影響，京津冀地區(qū)遭遇了今年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暴雨。7月29日8時至8月1日7時，京津冀地區(qū)最大降雨出現在邢臺市臨城趙莊梁家莊，降雨量為1003毫米。

截至8月1日，華北地區(qū)本輪強降雨持續(xù)時間已超72小時。7月31日晚，北京市人民政府發(fā)布消息稱，29日20時至31日22時，北京地區(qū)全市平均降雨量236.3毫米。整體降雨情況超過了2012年“7·21”特大暴雨。永定河流域降雨多、雨強大、洪峰高，攔河閘最大洪峰達到3750立方米/秒。

海河流域有16條河流發(fā)生超警以上洪水，海河流域4天降水接近南水北調中線工程7年調水量。永定河、潮白河、北運河、拒馬河、泃河，是北京轄區(qū)內5條主要河流，流經河北和天津的河道，最終注入渤海。受上游河道下泄洪水影響，截至目前，河北省陸續(xù)啟用7處蓄滯洪區(qū)。

據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截至8月1日6時，北京此輪強降雨已造成11人遇難，其中2人在搶險救災中因公殉職。記者從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獲悉，經統(tǒng)計，截至8月1日12時，此次強降雨造成河北省9人死亡，6人失蹤。

北京門頭溝、房山災情最嚴重

吳磊住在沈家庵村，經歷過1998年特大洪水和2012年“7·21”北京特大暴雨。拒馬河是海河流域大清河的重要支流，早些年流經沈家庵村的河段河段狹窄，2012年后，當地政府對河道進行了加寬加深。30日中午，拒馬河已超過“7·21”暴雨時最高水位，淹沒了村口的影壁和牌坊。吳磊介紹，村里有少量住戶在河邊居住，大家提前收到了預警通知，已經提前轉移到地勢更高的地方。

2012年7月21日至22日8時，北京曾遭遇61年來最強暴雨及洪澇災害，造成79人死亡，160.2萬人受災。國家氣候中心氣象災害風險管理室主任王國復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7·21”暴雨時，小時降水量極大，但只持續(xù)了幾個小時，造成城市內澇。而此輪京津冀的降水，持續(xù)時間遠超“7·21”。

7月29日起，受到“杜蘇芮”和“卡努”雙臺風影響，大量的水汽被東風、東南風輸送到華北平原，遇到燕山、太行山脈的地形阻擋抬升，降水量極大。與此同時，副熱帶高壓盤踞在京津冀西部，攔截了臺風北上，使水汽在華北地區(qū)的停留時間變長，因此降雨過程持續(xù)時間長、累計雨量大，致災風險大。以北京為例，本輪強降雨預計持續(xù)時間約為3天。

據專家介紹，一般來說，24小時內，降水量超過50毫米，就算是暴雨。7月31日，方翀在接受央視采訪時提到，“7·21”北京特大暴雨時，總降水量最大的是北京房山的541毫米，2016年的“7·19”到“7·20”特大暴雨，最大累計總降水量出現在河北邯鄲，總降水量當時是771毫米。此次，河北邢臺的累計降水達到1000毫米，門頭溝的累計降水量超過700毫米，“降雨數據是非常極端的”。

北京市氣象臺首席預報員張琳娜介紹，這一次降雨過程達到特大暴雨量級、并且雨量最大的區(qū)域位于沿太行山一線，從邢臺東部、石家莊東部到保定，最后到北京西南部的房山、門頭溝一帶。7月29日20時至31日12時，北京地區(qū)全市平均降雨量為170.9毫米，房山和門頭溝平均降雨量均超過320毫米。其中，降雨量最大的地方是在門頭溝高山玫瑰園，不到兩天內，降雨量高達580.9毫米。

北京市氣象臺原高級工程師張明英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北方夏季降雨具有隨機性，但他們此前統(tǒng)計北京降雨時注意到，西南部的門頭溝、房山區(qū)，與東北部的平谷區(qū)，降雨較為頻繁。房山區(qū)與門頭溝區(qū)的山脈呈東北-西南走向，此輪降雨中，東風、東南風顯著，與山脈走向垂直、交叉，充沛的水汽受到地勢影響抬升，造成這兩個區(qū)的降雨量最大。

多位受訪專家提到，相關部門對此輪京津冀暴雨和成災過程的預測較為精準。7月29日，北京市氣象局發(fā)布天氣預報時提到，北京市西部、南部降雨量更大，京津冀應急管理部門也做出預警，相關景區(qū)關閉。在暴雨到來前，門頭溝區(qū)根據地質災害預警級別和洪水預警級別等，擴大疏散人員的范圍。但面對歷史罕見的連續(xù)強降雨，京津冀多地的城市運轉仍受到巨大沖擊。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教授級高級工程師程曉陶進一步介紹說，一般的降雨能通過排水系統(tǒng)流走，但一旦形成高強度降水，再遇到陡峭的地形，便會在街道上出現瞬間行洪的情況。與北京市主城區(qū)積水不同，在城區(qū)，水越深，破壞力越大，在門頭溝、房山等地的山區(qū)，強降雨的破壞力在于，山洪流速快，且發(fā)生在很短時間內，工程手段難以攔截。

8月1日14時，門頭溝政府在官方微信公眾號發(fā)文稱，目前全區(qū)累計平均降雨遠超“7·21”水平，達到471.1毫米，最大降雨點位更達723毫米的雨量，是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歷史最高值，致使全區(qū)河湖水位暴漲、多處區(qū)域遭遇險情，并于7月31日誘發(fā)山洪。

據北京房山區(qū)官方公眾號信息，7月29日20時至8月1日6時，房山區(qū)平均降水量達415.4毫米，山洪沖刷損毀部分供電線桿及變壓器，部分地區(qū)供電保障、通信線路受損。截至8月1日12點，房山區(qū)約6萬戶停電，28個村3410戶出現斷電情況，7個鄉(xiāng)鎮(zhèn)62個村部分運營網絡通信不暢。

一位門頭溝山區(qū)的住戶向媒體描述，31日上午，山洪很大，路垮了，電線桿倒了，周圍斷網斷電，山路也出現滑坡。據官方消息，31日，門頭溝區(qū)有5個鎮(zhèn)手機通信中斷，部分地區(qū)電力中斷。此外，當天受門頭溝地區(qū)強降雨、山洪沖擊等因素影響，北京市自來水集團門頭溝城子水廠的擋水墻被沖垮，配水機房進水，全廠停水，影響了門頭溝區(qū)約15萬戶正常供水。

31日當晚，沈家庵村開始斷電斷網，吳磊一夜未眠，和幾個村民通宵執(zhí)勤，盯著水位線。“凌晨時，水位最高的時候，到了我家的胡同口”。吳磊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直到凌晨4點，水位開始下降，8月1日11點，村口的水位距離最高時已經退了約20米。截至8月1日中午12時，拒馬河上的一渡橋仍被完全淹沒，村里變壓器受損嚴重，村口的石獅子，修成20年來第一次被沖倒。

31日，有網友發(fā)布視頻顯示，北京大興機場的停機坪出現大規(guī)模積水，難以排出。據報道，當天，大興機場受降雨影響取消了近400個航班，直到8月1日上午，大興機場的航班才恢復正常起落，但仍有超過100個航班被取消。

泄洪成防汛重點

8月1日7時，北京市氣象局降級發(fā)布暴雨黃色預警信號。北京氣象服務中心一位不愿具名的專家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從7月31日8時起，京津冀地區(qū)此輪暴雨整體呈減小趨勢，降水過程將在8月1日結束。

據中央氣象臺預報，7月31日14時至8月1日14時，內蒙古東南部、河北大部、北京、天津、四川盆地東南部、貴州西北部、云南東北部等地部分地區(qū)有大到暴雨。其中，河北北部沿山、北京北部和西南部、四川盆地東南部等地部分地區(qū)有大暴雨。上述部分地區(qū)伴有短時強降水，局地有雷暴大風等強對流天氣。

對京津冀等地而言，此輪降雨帶來的挑戰(zhàn)尚未結束。7月31日晚，國家防總辦公室、應急管理部加密研判會商，與中國氣象局、水利部會商研判，進一步安排部署重點地區(qū)防汛抗洪搶險救災工作。會商指出，京津冀遭遇極端強降雨后，寧晉泊、大陸澤、小清河等蓄滯洪區(qū)相繼啟用，河北邯鄲、邢臺、石家莊、保定，北京房山、門頭溝等地洪澇地質災害嚴重。7月31日夜間，北京大部、天津、河北中南部和東北部仍有暴雨到大暴雨，洪澇災害可能進一步加劇。

程曉陶提醒，連續(xù)的強降雨，將加大山區(qū)地質災害的持續(xù)影響力?！敖涍^前幾天的降雨，山體土壤吸收的水分已達到飽和，連續(xù)暴雨后，新的降雨會帶出之前土壤吸收的雨水，所以山洪流量可能會超過當時的降雨量?！彼嵝?，即使未來一兩天降雨量減小，當地政府仍不能放松警惕，山洪的風險仍然存在。如果一些地區(qū)洪災受災嚴重，有可能要調用蓄滯洪區(qū)。此外，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也有一定滯后性，需要持續(xù)關注。

蓄滯洪區(qū)是指利用湖泊、洼地，滯蓄調節(jié)洪水的區(qū)域，包括行洪區(qū)、分洪區(qū)、蓄洪區(qū)和滯洪區(qū)。行洪區(qū)多在河道及其兩側或河岸大堤之間，當大洪水到來時，臨時宣泄洪水。分洪區(qū)是利用平原區(qū)的湖泊、洼地等修筑圍堤，或利用原有低洼圩垸，分泄河段超額洪水。蓄洪區(qū)暫時蓄存河段分泄的超額洪水，滯洪區(qū)則用來對河段分泄的洪水削減洪峰，或短期阻滯。

30日，北京永定河上游的齋堂水庫提前預泄，31日，洪峰形成后，北京市第一次動用了1998年建成的滯洪水庫蓄洪。8月1日上午，河道向下游控泄流量700立方米/秒，最大限度地減輕對下游地區(qū)的影響。

7月31日，北京西部永定河泄洪，河道周邊的麻峪村等村落村民被集中轉移安置到首鋼會展中心。圖/澎湃影像

31日，位于永定河下游的天津市官方發(fā)布消息稱，天津防汛重心轉為泄洪。天津全市蓄滯洪區(qū)迅速部署，做好上游河道下泄洪水準備。天津市武清區(qū)黃花店鎮(zhèn)位于永定河邊，22個村子中，14個村將受到泄洪影響，7月31日18時，所有村民完成轉移安置。此外，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于31日也啟動防汛防臺風Ⅰ級應急響應。受到上游來水影響，截至8月1日，河北省已先后啟用了寧晉泊、大陸澤、溝洼、蘭溝洼、東淀蓄滯洪區(qū)以及獻縣泛區(qū)等多個蓄滯洪區(qū)。

郝南向媒體提到，在蓄滯洪區(qū)開啟后，河北等地需要應對分洪區(qū)的問題。“海河流域下游主干道的分洪區(qū)，主要的作用是讓洪水盡快下泄，否則洪水泛濫可能會持續(xù)半個月到一個月以上?，F在水利部門在全力調度，但因為兩天之內山洪暴發(fā)得還是過于猛烈，所以中間河道的壓力仍然非常大?！?/p>

王國復提到，目前，該團隊初步評估，此輪降雨持續(xù)時間長，對京津冀地區(qū)帶來的災害將影響非常嚴重。此外，在全球變暖大背景下，此類極端災害未來將頻發(fā)?！耙环矫?，高溫、低溫、臺風、洪澇等極端災害發(fā)生的頻次將增加，強度也將提升。另一方面，災害的不確定性也在增加，以全球變暖對暴雨的影響為例，總體的降雨量可能沒有變化，但原來多是毛毛雨或者中雨，現在降雨天數減少，暴雨的頻次增多，可能會在幾天內出現強降雨，更容易致災，也不利于水資源的利用?！?/p>

在程曉陶看來，全球變暖對各個國家都帶來很大挑戰(zhàn)，對中國而言，疊加快速城鎮(zhèn)化、人類活動加劇等因素，未來出現極端災害的可能性會更大。以防洪減災為例，程曉陶認為，只是提高防洪、排澇標準，很難完全應對突發(fā)災害。在工程調控能力有限的情況下，想要減少災害發(fā)生，更可行的方式是建設韌性城市，即在極端災害不可避免的情況下，社會要增強辨別風險、應急搶險、應急處置，以及快速恢復重建的能力。

2022年7月，中科院院士張楚漢、王光謙等人發(fā)表的《變化環(huán)境下城市暴雨致災防御對策與建議》中提到了具體的方案。為提高城市應對極端天氣下洪澇災害的能力，城市要將防御洪澇作為確定城市建設空間規(guī)劃的剛性約束，城市規(guī)劃時，要通盤考慮城市降雨需要的滲、蓄、排空間，保留、騰讓天然雨洪通道、蓄滯洪空間，避免人水爭地。此外，要針對超設防暴雨，研究制定不同類型不同頻率的洪澇災害風險區(qū)劃圖，城市建設也要優(yōu)化蓄洪空間和排洪通道，加強主要風險區(qū)的蓄滯與排澇能力建設，提高城市上游供水水庫、下游調節(jié)水庫等水利工程的安全與調度、監(jiān)測能力。

此外，上述文章提到，山區(qū)發(fā)生特大暴雨易引起山洪和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這類災害局域性強、過程猛烈，工程防范和預報預警均較為困難，易引起人員傷亡，應在城市暴雨災害防御中一并考慮。

王國復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極端災害的新規(guī)律，也增加了政府防災減災的不確定性。對氣象部門而言，現階段要建立新的防災減災體系，在精準地監(jiān)測災害后，更早做出預警，并更好地評估災害風險。

（受訪者吳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