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棲居的村莊

如你所知，伊犁河向南

約十公里

就是傳說中的寨牛錄

我所棲居的村莊

說到這地方

小得像村姑臉上的一顆痣

容易被忽略

其實，寨牛錄的四個季節(jié)

格外醒目

就好比天堂的一個入口

春天一到這里，總會和炊煙

糾纏不清

夏日的田野風吹麥浪

九月的屋檐下

列陣的紅辣椒儀仗隊

自顧招搖

往往在太陽的蠱惑下

和黃金的玉米

平分秋色

一場大雪，把起伏的屋頂

和農(nóng)舍后院的菜畦

掩藏了起來

從院門的縫隙溜進來的

一小股寒風

吹不滅這延綿千年的

人間煙火

身為一個外人

我落腳在安靜的庭院里

清晨鋤草

黃昏劈柴

夜里咀嚼詩酒田園的好夢

有一天，我走在正午的村路上

和一頭素不相識的黃牛

邂逅相遇

它像個紳士一般，禮貌地

給我讓路

驚得我在瞬間羞愧滿面

是的，在寨牛錄

我們必須向土地學習

寬厚的美德

就像田埂旁卑微的野草

把身姿放得低一些

更低一些

托博，托博

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走下去

就會與托博

迎面相遇

像最初的搖籃，這小小的托博

養(yǎng)育著緩慢的時光

和半個月亮的

天空

在托博，我走進落日里

聽見誰家的牛犢

在不動聲色的柵欄桿下哞哞叫喚

這聲音的鞭子

一寸一寸抽痛了我的神經(jīng)

不遠處

那片沼澤地閃著柔軟的光亮

風吹蘆葦

搖曳的白羽，就像

人的呼吸，更像托博的呼吸

托博，托博，母語中的一個地理

牛眼里的一顆淚滴

我對托博的千百次問訊

總是無力說出

村路帶我回家

這條村路如此簡樸

兩道轍印，很像粗長的麻繩

一頭拴著村莊

另一頭

伸向九眼泉以遠的麥地

多少年來

這條村路上走過的

除了流亡的牛車，收割機

和疲憊的馬匹

還有趕往倉廩的糧食

以及蒼茫的時日

秋天到這里，廣大的玉米粒

霸氣地占領(lǐng)村路

使它成為一條黃金大道

每一個傍晚，我就

順著這條村路

漫無目的地走向田野

躺在土地柔軟的床榻上

沉睡不起

這樣的時刻，從水源地

吹過來的晚風

伸手拍醒我，似在提醒說

村路帶我回家

緩 慢

其實，緩慢是村莊固有的

一個節(jié)奏

比如秋風，緩慢地

吹襲院墻邊高高的白楊樹

我聽見一片片落葉

發(fā)出輕微的響動

比如，緩慢流轉(zhuǎn)的時日

仿佛神的安排

只屬于正黃旗牛錄

在果園街，或伊車巷子

路面上搭起了

狹長的看臺

玉米顆粒你掙我奪地

登場走秀

這空前的盛況

肯定搶了稻谷的風頭

緩慢的日影里，一個男人

用手中的木锨

翻動著一地黃金

他的姿勢雖說不一定好看

卻意味深長

在他頭頂?shù)碾娋€上

肥胖的麻雀們一字排開

吵嚷著要分享

嗟來之美食

緩慢，當然是這里固有的

一種節(jié)奏

誰家的棚頂之上

堆放的草捆多么夸張

而干草的芬芳

在緩慢的黃昏中彌散

由此觸動柵欄旁

牛犢的情緒，它的叫喚

長一聲短一聲

如擊節(jié)，叩醒骨頭的痛癢

讓我止不住柔腸寸斷

村莊以遠

五月的盡頭，成片的沙棗樹

不分晝夜

燃亮一盞盞花的燈籠

我看見的一片云霞

黃燦燦的，仿佛

被一只神的手

從天上搬運到村莊以遠的

伊犁河邊

向西流淌的河水多么孤單

因而對身邊的蘆葦

和次生林中吵鬧的鳥雀

不曾疏遠過

河風吹來，一小片野苜蓿

穿上碧綠的草裙

在流水的樂聲中起舞

草叢中，一莖廋弱的椒蒿

低頭挽著風的手臂

愁腸百結(jié)

這細微的一幕

在正午的寂靜里

一點點加重了我的憂傷

作者簡介：阿蘇，錫伯族，雙語詩人、翻譯家。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詩集若干，譯著6部?，F(xiàn)居新疆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