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央

長沙過賈誼宅

[唐]劉長卿

三年謫宦此棲遲，

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后，

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

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

憐君何事到天涯！

【古意】

立足時代洪流，感慨自身境遇

名著《百年孤獨》的開頭是：“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边@個開頭的經(jīng)典之處在于將時間從未來轉(zhuǎn)回到過往，再從過往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和這首詩恰有異曲同工之妙：千年以后，迎著蕭瑟的秋風(fēng)站在賈誼故居前，劉長卿回想起，賈誼曾經(jīng)來到湘水之濱憑吊百年前的屈原。

是什么讓詩人把跨越千百年的文人放到一首詩里去寫呢？自然是千古文人的悲劇命運。

劉長卿一生剛而犯上，兩遭貶謫，嘗盡了被排擠的苦楚。于是千年后，被貶兩次的劉長卿過賈誼宅，能清晰地感受到當(dāng)初賈誼被貶長沙三年時，客居楚地的悲哀。全詩以設(shè)問句結(jié)尾，仿佛看到了詩人一聲哀惋的嘆喟：我和您都是無罪的，為什么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今解】

找尋自我，懷悲憫之心

詩人立盡秋草，立盡寒林，立盡斜陽，憑吊千年前的賈誼，也是憑吊另一個時空的自己。一個“尋”字，讓人想到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一個孤寂落寞的靈魂尋找另一個孤寂落寞的靈魂。此刻，劉長卿是想尋找那個在時空深處的知音。

“憐君何事到天涯。”今天常用來緬懷遠(yuǎn)方的知己、朋友，這份悲憫之心，雖是為了他人，一旦和自己的際遇相連，卻變得更加濃烈。“我”在秋草里獨自尋著你的蹤跡，但寒林中只見夕陽斜墜?！拔摇痹跒槟惚瘋麜r，也為自己相同的遭遇而嗟嘆不已。朋友散落在天涯各處，但請不要停下腳步，詩和遠(yuǎn)方都在前面。

美文賞讀

這世間，多少意難平？廟堂之上，江湖之遠(yuǎn)，總有未完的心愿，總有坎坷的道路。

公元770年，此時的大唐已非盛世，官場黑暗，如履薄冰，豈能容下剛正不阿之人？故而，一紙詔書，劉長卿又被貶謫，這一次，他將去往睦州。那是一條漫長的路，芳草斜陽，古道瘦馬，行過山水重重，看盡江山蕭條。

正逢秋冬之交，天地間一片凄涼，秋風(fēng)蕭瑟，呼嘯而過，似在催促著遠(yuǎn)行人的腳步。

馬車上，劉長卿沉聲問：“前方是何地？”

車夫答：“長沙?！?/p>

長沙，舊時屬楚地。他記得，那里有漢代名臣賈誼的故居。忽然間，他很想走一走先人走過的路。

于是，劉長卿孤身來到賈誼的故居，推開陳舊的木門，踏入荒涼的宅院，舊人已逝，松柏長青，今人來此憑吊，只覺滄海桑田，唯剩遺憾。

“三年謫宦此棲遲”，賈誼，生于洛陽，少有才名，21歲時，漢文帝征召賈誼，委以博士之職，一年之內(nèi)，又提拔為太中大夫。正是風(fēng)華正茂之時，指點江山，談笑風(fēng)生，只可惜，越是優(yōu)秀的人，越是遭人嫉妒，朝中有人暗中誹謗賈誼“年少初學(xué)，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漢文帝漸漸開始疏遠(yuǎn)他，幾年后，賈誼被外放為長沙王太傅。

賈誼被貶此處，整整三年之久。三年，足以將一個人的鋒芒消磨，那青春的熱血也化為了失意落寞，猶如棲遲的燕雀，再也無法翱翔于廣闊的天地。后來，他即便回到了長安，漢文帝也未再委以重任。

“楚客”，流落到楚地客居，指賈誼。千萬代后，這難以平息的“悲”也令人神傷。詩人遙想古人之時，又嘆息著自己的遭遇，同是天涯淪落人，古今多少幽憤事？雖非同一朝代，卻走著相同的道路，這是一條沒有光的道路，他們皆是行人，是命途多舛的行人。

秋草深處，他獨自漫步，尋覓著先人的足跡。可是，他尋不見一絲生機(jī)，目之所及，是寒林日斜。夕陽斜傾寒林，那光從枝葉的縫隙穿過，落在塵土上，落在掌心中，如一場破碎的夢。

漢文帝，何其“有道”的君主，壓制權(quán)臣，輕徭薄賦，如此賢明的君主尚且對賈誼恩疏情薄，更何況詩人所效忠的大唐皇帝呢？唐代宗，素來寬厚，非英睿之君，亦非昏主，這種“寬厚”，反而縱容了宰相擅權(quán)而逐賢臣。

當(dāng)年，賈誼經(jīng)湘水時，寫下《吊屈原賦》，憑吊屈原，而今，劉長卿在此憑吊賈誼。湘水無情，流淌千百年的時光，今人憑吊，又有何人知？

他望著寂靜江山，落葉紛紛，滿目荒涼之景，像極了風(fēng)雨中的大唐。他又能如何呢？最終只能嘆一句：憐君何事到天涯。

此處的“君”，既是指賈誼，也是指自己。只是，可憐二人明明無罪，卻不知因何事放逐到天涯！

暮色已至，他躑躅于古老的巷弄，遲遲不愿離去，他舍不得最后一縷光明，更舍不得大唐最后一絲寧靜。

在這次遭貶之后的一個嚴(yán)冬，他寫過一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這首詩不知溫暖過多少在暗夜的風(fēng)雪中踽踽獨行的旅人：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p>

人生海海，我們都是旅途中的歸人。天寒地凍的荒山野外，一邊迎著風(fēng)雪趕路，一邊饑寒交迫，能有一間茅屋可供投宿，對于身處人生困境之中的劉長卿，又何嘗不是一種深情的慰藉？

數(shù)月后，他到了睦州，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皇甫冉、秦系、嚴(yán)維等詩人，舉杯邀月，酬答唱和，度過了一段無憂的歲月。江山飄搖，仕途苦難，幸而，能有知己相伴。鐘聲杳杳，空山渺渺，松風(fēng)朗月，溪花春草……劉長卿用他的筆墨蘸著苦難，寫下人生悲歌。

暮色沉沉的時代辜負(fù)了劉長卿，他卻從未辜負(fù)自己。他凝結(jié)著詩意，讓后人看到了他譜寫出的歲月山河。

生命的硬度和質(zhì)感，莫過于寂寥時的淡定、失意時的坦然吧！

秋風(fēng)襲來時，他也會想起那縷夕陽，那座古宅，那個故人。人生短短數(shù)十年，越是遺憾，越是不甘。然而，前方的路還很漫長，不再執(zhí)著于過去，不再沉浸于悲憤，方能活出人生的風(fēng)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