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抖著,顫抖著,這片葉似乎剛從秋日燒得滾燙的大油鍋里煎炸出來,兩面金褐,邊緣蜷曲,像被一只大手隨意地掛在窗外的一個角落,兀自耷拉下來。
我從未欣賞過它風(fēng)華正茂的青春,卻在這個弱小得接近虛無的靈魂垂垂暮老之時,與它撞了個滿懷。也許,是秋風(fēng)磨平了它尖端的銳利,是秋雨在它身上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干癟硬黃的它,像是詩文“破敗的夢里”被遺忘的一角,脆弱得仿佛隨便一揮手,就能把它從枝椏頂端扇下來,仿佛輕輕一捏就能碾碎它全身的脈絡(luò),讓它“粉身碎骨”。隱隱地,我聽見它在空氣的夾縫中喘息著,微弱得恍如游絲。
遠(yuǎn)遠(yuǎn)望去,我看到腐敗的痕跡順著葉柄漸漸暈染到葉尖,褐黃的底色間,顯露出一抹敗象,纏繞在小小的這片葉子上,像是飽經(jīng)滄桑的流浪者臉上的淚斑,又像是歷經(jīng)險阻的老者眉旁揮之不去的歲月的憂郁,它在風(fēng)中飄搖,這縷哀愁隨著葉尖擺動的弧度打了個死結(jié),扼住了我的心跳。
窗外,滿目是一如既往的單調(diào),這一點枯黃似乎正慢慢向遠(yuǎn)處延展著抑郁,從浩渺天地中滄海一粟般的一點,擴(kuò)散到白茫茫的秋日長空。它小得幾乎叫人看不見,即使作為光禿禿的樹上最后一片葉,即使就懸在最引人注目的樹頂,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愿意分它哪怕半點目光。我悲嘆它的渺小,但這微小卻如此“不值一文”。
它脆弱,它哀怨,它渺小,當(dāng)有朝一日連我也看慣了春花秋月、秋菊冬雪后,這片枯黃便又會被拋到歲月落滿灰塵的一角,永遠(yuǎn)不會再被注意到。窗外,其實我們總是先看到空闊的一片天,天際閃過的一只鳥,最后的最后,才在耐心燃盡之時,斜窺到它的存在。睜開眼,它是融在大環(huán)境里的模糊樣貌,閉上眼,它甚至連輪廓都沒有。風(fēng)一年又一年地吹,吹落一片葉,又吹生一片葉,沒有人記得它來過。
我們?yōu)槭裁磿洸蛔∷??只是因為它的渺小不值得被記憶嗎?我們又忘掉了多少同它一樣、聚合在一起能成為一個世界的渺小事物呢?
沒人知道。
終于,“唰,唰……”一陣掃帚的低訴劃破空氣,再看窗外,只剩一桿張牙舞瓜的枯枝。
我明白,它一落,落空了整個秋天,又將會在某一個時刻,落空整個世界。
師生圓桌會
發(fā)掘平凡中的偉大
盧彥婕:
平凡最簡單,平凡也最難?;畹闷椒沧詈唵?,活在平凡卻不甘平凡的潰敗最難。
我曾被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所深深震撼,一條年邁的狗,將死之時,我們看到它默默看守院子的那些日夜;一棵樹年復(fù)一年地長著,砍伐之時,我們看不到它為我們記下的那些“此時此刻”;一匹瘦馬,一個普通人,幾株草,甚至整塊荒地,那些平凡的一切構(gòu)筑出大地上的一切,可同樣平凡的我們,往往急于探索遠(yuǎn)空的“虛無”,身邊實實在在的東西卻正在消逝,正在被遺忘。
所以,當(dāng)偶然間,我倚窗久坐,發(fā)現(xiàn)秋日里窗外這平凡的一隅,我的靈魂再一次受到了沖擊。一如這片“葉”,無數(shù)人活在狹義的平凡里,并且所有人都處于廣義的平凡中,我們更需要把目光深入生活本身、平凡本身。我們都有種潛性弊病,我們?nèi)菀谆畹锰硐?、太盲目,忘記了對“一片葉”微笑,忘記了為一縷風(fēng)感動,忘記了發(fā)掘那些平凡的偉大……
我寫這篇文章,也是從某種程度告訴自己:當(dāng)有一天我們忘卻了這樣輕如一片葉、重過整個秋的平凡事物,這便意味著,我們可能也忘了自己。
楊靜老師:
讀完彥婕的文章,有一種冷靜的震撼在心里盤桓。冷靜于細(xì)膩的筆觸,把一片落葉的剝落進(jìn)行慢鏡頭播放,每一幀的畫面都讓人想要屏息斂聲,慢慢觀賞。震撼于這片暮老的葉子將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篇,無數(shù)的心緒都被撩撥起來。“在空氣的夾縫中喘息”讓人悲傷,“作為光禿禿的樹上最后一片葉”讓人嘆息,“在耐心燃盡之時,斜窺到它的存在”讓人心驚。
優(yōu)秀的寫景文一定具有獨(dú)特的審美,本文以一片葉的凋零為敘述對象,在選材上別具一格。由葉觸發(fā)的哲思,讓文章在立意方面深刻雋永。筆者用文字的力量喚起讀者對那些隱藏在生活罅隙中的事物以關(guān)注,對平凡之本身、平凡之偉大以思考。這是一篇值得仔細(xì)咂摸、靜心觀賞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