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楊
清康熙年間解除海禁后,上海的沙船業(yè)迅速發(fā)展起來。當時,上海有北洋、南洋、長江、內河和遠洋5條航線,其中北洋航線貨運量最大,包括上海至牛莊、天津及芝罘3 條線?!澳媳蔽镔Y交流,悉借沙船。南市十六鋪以內,帆檣如林,蔚為奇觀。每日滿載東北、閩廣各地土貨而來,易上海所有百貨而去”。
沙船是中國古代用于航海的一種平底木帆船,最早出現于唐代。它長十丈余,寬二丈,深五六丈,一船可載貨百余噸。它平底高桅,巨櫓廣艙,方頭方梢,具有吃水淺平、航行輕捷等優(yōu)點,在西洋輪船到來之前是中國海運的主力。沙船運輸的貨物,主要是豆子、豆餅和棉花、棉布,后來增加了漕運,更趨繁盛。
清代漕糧原本承襲明制一直采用河運,道光六年(18 2 6年),因運河淤塞、漕糧阻滯,朝廷決定江蘇試辦海運漕糧,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太倉各地糧船均至上海交兌,然后漕糧直運天津、直沽。官府給予了十分優(yōu)惠的政策:一方面,承運漕糧的沙船每運1石漕糧,官府貼水腳(運費)銀4錢,并補8升“耗米”。每次若以載150 0石計算,可凈得補貼60 0兩,獲利大于運輸其他貨物;另一方面,沙船僅載漕糧八成,另外二成由船商載貨,還能獲得免稅,船到天津后,還可以去奉天承運豆麥。因此,“上海薛家浜、陸家浜一帶綿延二十余里,桅檣林立,沙船云集?!?/p>
寧波小港李氏家族的李也亭,15歲開始闖蕩上海灘,剛開始是在“ 曹德大”糟坊給沙船的水手們送酒。頭腦靈活、敢于冒險的李也亭很快意識到:沙船貿易是一條發(fā)財的捷徑。不久后,他辭去糟坊工作,成了一名自己可以帶貨的水手,之后又由水手變成了船主,親力親為,趟趟隨行押運。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朝廷財政支絀,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在上海設海運總局,再度試行沙船海運漕糧。而時任天津漕運局總辦的張友堂也是寧波人,對鄉(xiāng)親自然格外照應。于是,李也亭抓住這一難得機遇,乘勢直上,在幾年工夫里,固定資產從一條沙船發(fā)展到10 余艘沙船,并創(chuàng)立了“久大”沙船號,逐漸積累了巨額財富。
咸豐三年(18 5 3 年),太平天國運動發(fā)展迅猛,逐漸席卷大半個中國。太平軍切斷京杭大運河水路,外加黃河連年潰決,朝廷對海運的需求更為迫切,于是決定江蘇蘇(州)、松(江)、常(州)糧道及浙江漕糧,由上海沙船海運北上,并將這項既有風險又有暴利的運糧任務交給李也亭經辦。李也亭也深知這是一項高風險、高收益的生意,絲毫不敢怠慢,于是趟趟親自隨船押運,遇到險阻經常一馬當先,身先士卒。
百余年前,寧波幫無意中翻開了中國航運史的嶄新一頁。圖為外國明信片上的寧波沙船及寧紹商輪公司船票上的“新寧紹輪”。
民國《鎮(zhèn)??h志》載:“適賊陷上洋,移運于婁江。時劉河淤淺,督運者有難色,也亭所部船獨先進,余艘從之”。其時,最大的風險就是南北洋航路上“ 海盜充斥,肆掠無忌憚,狙截商船,勒贖至千百金不止。”為平定海盜搶阻,保障漕運安全,咸豐四年(1854年),李也亭發(fā)起倡議,與寧波同行費綸志、盛植琯合作,籌集銀7萬餅,向英商購買一艘配有槍炮裝置的“寶順”號輪船,以保護海上的正常商業(yè)運輸。引進“寶順”輪后,寧波船商還購置了武器彈藥,招募了70名水手。改裝后的“寶順”號成為一艘名副其實的軍船,而那些水手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水手,成了水兵。
復刻的清人董沛書《寶順輪船始末》碑從中可見“買大輪船一艘,定價銀七萬餅,名曰寶順”文字內容。
此時的海盜并不知道寧波商人已經有了自己的武裝輪船,依舊在海上進行瘋狂的搶劫活動。到了第二年(1855年),“寶順”輪首次出海巡邏,7月7日就在海上擊沉5艘、擊毀10 艘海盜船。同年7月14日在山東蓬萊海域擊沉4艘、俘虜1艘、剿滅6艘海盜船。殘余的海盜立即向岸上逃竄,水兵們奮力追擊,殺死海盜40余人。僅用10天時間,“寶順”輪就將北洋的海盜全部肅清,安全地返回上海。隨后,巡航至南洋寧波海域時,見到有20多艘海盜船停泊在港內,于是“寶順”輪全體水兵進港攻擊,從清晨5點到下午3點,20多艘海盜船全部擊沉,300余名殘余海盜被全部殲滅,這意味著南洋的海盜也被全部剿滅。短短4個月時間里,共擊沉和俘獲海盜船68艘,生擒及殲滅海盜2000余人,“寶順”輪一時名聲大噪。上海船商們認識到輪船的巨大威力后,購買了一艘名為“天平”號的輪船,和寧波船商的“寶順”輪一起,一艘巡北洋,一艘巡浙江,從此海盜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此事在《清實錄·文宗實錄》中有記載,寧波人為此自豪地勒石紀念,并撰《寶順輪船始末》曰:“中國之用輪舟,自寧波寶順輪始也?!?857年,“寶順”輪參加了鎮(zhèn)壓東錢湖史致芬起義;太平天國時期,曾被華爾的洋槍隊所雇傭;最后還參加了中國的抗法戰(zhàn)爭。李也亭也因為幫助朝廷運糧有功,得到清廷大加賞賜,由六品銜擢升鹽運使運同江蘇補用知府,賞戴花翎。咸豐八年(1858 年),他衣錦還鄉(xiāng),建成規(guī)模宏大的李氏宗祠,光耀門楣。
上海“光緒廿六年 萃泰 俄國道勝銀行”五十兩銀錠
上海王永盛一兩銀餅
在一份1855年7月21日的外國報紙中報道了“寶順”號輪船的消息,文中寫明了“寶順”號價格超過7萬美元,船上配備60余位船員及9門火炮,船長名叫Toms。
“ 寶順”輪宣告了帆船時代的終結,寧波人無意中為中國航運史掀開了一個新的時代。在航運業(yè)中,寧波幫迅速壯大,慶成輪船局、戴生昌輪船公司、寧紹輪船公司開其端,朱葆三輪船航運集團、三北輪埠公司繼其后,特別是虞洽卿創(chuàng)辦和經營的三北航業(yè)集團,發(fā)展成為抗戰(zhàn)爆發(fā)以前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民族資本航運集團。不僅如此,寧波籍的輪船買辦、引水員、廚師、水手等,充斥于外商各個在華輪船公司的大小輪船,從渤海、天津到廣東、福建,從寧波、上海到內地的四川,無不如此。以至于有人說,輪船內的各種職位,除寧波人之外,其他地方的人幾乎沒有染指的余地,中國的海運界完全是由寧波人支撐的。從寧波走出去的顧宗瑞、董浩云、包玉剛等人,都成為了享譽全球的世界船王。
但,寧波商人購買中國第一艘輪船到底花了多少錢?這一問題卻存在很大的爭議,在目前出版的各種書籍中說法不一。
從復刻的董沛所作《寶順輪始末》碑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買大輪船一艘,定價銀七萬餅,名曰寶順”。那么這里的“銀七萬餅”是7萬兩白銀、7萬銀餅,還是7萬銀元呢?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購買“寶順”輪所用的不是7萬兩白銀。勒石刻碑是一件非常嚴謹的事情,如果是銀兩,碑記中應該寫“定價銀七萬兩”,而不會寫一個錯別字“餅”。
其次,還可以排除重一兩或者五錢的銀餅。經營沙船業(yè)者,非財力雄厚者不能為。當時打造一條沙船,造價超過1萬兩白銀。不僅在固定資產上投入巨大,沙船出海時又需要較大的流動資金購買貨物,所以很多沙船業(yè)主會向錢莊貸款,甚至自己開設錢莊。王永盛、郁森盛、經正記3家沙船行自己開設錢莊,甚至還爭取到朝廷批準,于咸豐六年(18 5 6 年)自己鑄造銀餅,分一兩、五錢兩種,是上海最早的自制銀幣,也是現存最早的以兩為單位的銀餅。但是,集資購買“寶順”輪是在咸豐四年(18 5 4 年),早于上海銀餅最早的鑄造時間,所以,購買“寶順”輪的“銀七萬餅”也不是上海銀餅。
綜上,可推測此“ 餅”為“ 番餅”,即外國銀元,最有可能是墨西哥“鷹洋”?!胺灐笔桥f時對流入中國的外國銀元的俗稱。過去在廣東和東南沿海地區(qū)通稱外國為“ 番”,中國舊稱銀幣為銀餅,故稱外國銀幣“番餅”。外國銀元在明朝中晚期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后,影響力日增,至清道光年間“洋錢盛行,凡完糧納稅及商賈交易,無一不用洋錢”,也就是說洋銀還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其中流通最廣的,是俗稱“本洋”的西班牙銀元。本洋事實上是西班牙在南美的殖民地墨西哥鑄造的。到1823年,墨西哥獨立后,于1824年起鑄造自己的銀元,俗稱“墨洋”,因幣面上有老鷹圖案,又稱“鷹洋”。自此,流入中國的本洋開始銳減,至咸豐年間,上海洋商決議以鷹洋取代本洋為結算貨幣。
外國銀元的大量流入,以及國內復雜的銀錢并用的貨幣制度,導致了經營兌換業(yè)務的錢莊最早出現在寧波。寧波商人集資購買外國的輪船,用貿易中通用的番餅——鷹洋作為當時的結算貨幣,最為合適也最為方便。如果用中國自己的銀兩或者銀餅,還要稱重檢驗成色之后結算,多為不便。其實在此前對外交往中,番餅早已通用。在18 4 2 年簽署的中英《南京條約》中就有一條規(guī)定:“向英國賠償鴉片煙價、商欠、軍費共二千一百萬銀元”。此處已經用外國銀元作為賠款單位,在1 2年后“寶順”輪購買中使用外國銀元,就順理成章了。
從銀兩到番餅,不僅是貨幣單位的變化,代表貨幣價值的不同,揭示了100多年前西方列強對孱弱中國掠奪的屈辱歷史真相,也見證了寧波幫航運業(yè)的發(fā)展歷程。正如寧波大學龔纓晏教授所言,從“寶順”輪的故事可以看出,寧波的航海文化悠久而深厚,在中國航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1815年西班牙雙柱(本洋)
1877年墨西哥鷹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