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
暗香
古詞人“暗香盈袖”一說,美妙不可方物,暗香,一般多指梅花,出自宋朝詩人林逋《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若入茶調(diào)羹,也不知是哪個仙人可以享用的?!娥B(yǎng)小錄》里載了一款“暗香湯”的做法:臘月早梅,清晨摘半開花朵,連蒂入瓷瓶。每一兩,用炒鹽一兩灑入,箬葉厚紙密封。入夏取開,先置蜜少許于盞內(nèi),加花三四朵,滾水注入,花開如生。沖茶,香甚可愛。日本人的“桉茶”,即櫻花茶,也是用鹽制,清水泡開,亦是嬌艷淡雅,宛然若生,想來用的也是這個方子。還有落梅瓣做成粥的,以綿包之,候粥熟下花,再一滾。名字就叫“暗香粥”。有朋友以梅花入茶焙制的,香氣殊勝,名字起得悠遠,曰“香如故”,又一盞舊歲夢影。
在古籍上看過一款“梅花湯餅”,其實就是將面餅用模子印出梅花狀,入湯燒制而成,也有將玉蘭花瓣裹了面粉入油鍋炸的,狀若龍蝦片,至于味道,像日本的天羅婦,這是老北京們的吃法。以花木入饌,早有古風,如今還可以看到食槐花、茉莉花的,已成小眾了。不想在南京火車站,竟然吃到一客茉莉花炒蛋,茉莉花事先腌制過,其形依舊,味道則有點像爽口的泡菜,咸鮮適口,雞蛋炒得金黃焦香,枯燥旅行中的艷遇,這輩子忘不掉的。比較風雅的吃法是,厚白蜜涂碗中心,每早晚摘茉莉盛碗里,將蜜碗蓋上,午間取碗注湯,則茉莉花的香氣,都留存其間了。這是民間的一個老方子,古人對于美的理解力、想象力以及執(zhí)行力,向來昌盛。
木香花片,入甘草湯灼過,粥熟時入花,再一滾。清芳之至,真仙供也。
袁枚就受不得飯粥粗糲,哪怕諸菜尚可,也是“五臟神暴落難”,禁受不得。他對粥食的要求很高,稱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尹文端公曰:“寧人等粥,毋粥等人。”他的吃口,多了些人間煙火氣,周作人說他是富人家的廚子,是有些道理的,他提的一味雞豆粥,較為簡單,就是將雞豆磨碎煮粥,鮮者最佳,陳者亦可,加山藥、茯苓尤妙。雞豆,也許就是雞頭米,即芡實。又提了一款雞粥,做法較為煩瑣,取肥母雞一只,用刀將兩脯肉去皮細刮,或用刨刀亦可;只可刮刨,不可斬,斬之便不膩矣。再用余雞熬湯下之。吃時加細米粉、火腿屑、松子肉。
《浮生六記》里,三白初識蕓娘,但見滿室鮮衣,唯蕓通體素淡,一種纏綿之態(tài)。待送親至城外,夜已深,三白腹中饑餓,索食,婢嫗給了他棗脯,他嫌太甜而無法進食。蕓暗牽其袖,引他入內(nèi)室,原來藏了暖粥與清淡小菜給他,三白欣然舉箸。不想被堂兄玉衡撞見,遂被家人傳為笑談,蕓、白大窘,一對美眷也因此心下暗結(jié)情誼。
蕓飲食清淡,董小宛也一樣,也許天下的美人皆喜清粥小菜,當然,懷美之心者,也是歡喜的。
調(diào)味
牛油果寡淡,像容貌平常,但是內(nèi)心溫良的女子,不驚艷,卻養(yǎng)人。這種品格,自然會在天長日久里滋生情誼。嬰兒對它沒有意見,因為他們初到人間的味蕾,猶如真正的僧侶,可以在最寡淡的食物里,吃出天然的色香味,而紅塵卻讓成人的味蕾逐漸遲鈍,所以出現(xiàn)了調(diào)味。
最不喜歡的,是香料調(diào)味,一鍋子香料,食物浸在里面,面目全非。蘇幫菜吃久了,就變得有點固執(zhí),清淡是日常,濃烈是短暫的出離,終究承受不了那樣熾烈的煎熬。
作為具備紅塵味蕾的成年人,對于牛油果的食法,可以撒上少許細鹽,這是讓一個素顏女子瞬間嫵媚的方法,也有加入甜味色拉醬,拌上芒果粒,或者調(diào)成各種你勇于嘗試的味道,甚至蘸醬油,食物的姿態(tài)無拘無束。
另有大量需要調(diào)味的食物,魚翅、海參、燕窩,都是依靠在其他食物的滋味里。袁枚就列舉了兩種魚翅的做法:魚翅難爛,須煮兩日才能摧剛為柔。烹有二法:一用好火腿、好雞湯,加鮮筍、冰糖錢許煨爛,此一法也;一純用雞湯串細蘿卜絲,拆碎鱗翅,攙和其中,漂浮碗面,令食者不能辨其為蘿卜絲、為魚翅,此又一法也。用火腿者,湯宜少;用蘿卜絲者,湯宜多??傄匀谇⑷崮仦榧?。若海參觸鼻,魚翅跳盤,便成笑話。吳道士家做魚翅,不用下鱗,單用上半部分原根,亦有風味。蘿卜絲須出水三次,其臭才去。嘗在郭耕禮家吃魚翅炒菜,妙絕!惜未傳其方法。
有點像江湖獨門秘籍,真正的好味,都在失傳中。
釀味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鳳姐奉賈母之命,挾了些茄鲞給劉姥姥吃,劉姥姥吃了說:“別哄我,茄子跑出這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了,只種茄子了?!?于是鳳姐向劉姥姥講解說:“摘下來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一道家常過粥小菜,把劉姥姥駭?shù)貌惠p。
時間的陳釀,向來令人著迷,自古以來無論江南江北人士,都好這或濃郁或清淡的一口,冒辟疆《梅影庵憶語》和沈三白的《浮生六記》里,皆提及董小宛與陳蕓喜食醬菜,且還是釀作高手。我也有兩個故人,做的腌西瓜皮與醬蘿卜干滋味清奇,只是斯人已逝,而味蕾的記憶深情綿長,有時候懷念一道菜,就是一次悼念,抑或望鄉(xiāng),而故鄉(xiāng),有時候也只真實地存在于味蕾之上。
《吳氏中饋錄》介紹了醬佛手、香櫞、梨子的簡單做法, 梨子帶皮入醬缸內(nèi),久而不壞。香櫞去穰,醬皮。佛手全醬。新橘皮、石花、面筋皆可醬食,其味更佳。也有糟茄子法,比《紅樓夢》里簡單許多,茄子五斤,糟六斤,鹽十七兩,水兩三碗,拌糟,其茄味自甜。糟蘿卜方是用蘿卜一斤,鹽三兩,蘿卜不要見水,揩凈,帶須曬半干,糟與鹽拌過,次入蘿卜,又拌過,入甕。糟姜方是姜一斤,糟一斤,鹽五兩,不要見水,不可損了姜皮,用干布擦去泥,曬半干后,糟鹽拌之,入甕。
袁枚的做法則是生姜取嫩者微腌,先用粗醬套之,再用細醬套之,凡三套而始成。古法用蟬蛻入醬,則姜久而不老。至于醬瓜,則是將瓜腌后,風干入醬,如醬姜之法。不難其甜,而難其脆。杭州施魯箴家制之最佳。據(jù)云:醬后曬干又醬,故皮薄而皺,上口脆。
張愛玲在《十八春》里提及一款腌萵苣的做法,萵苣切成長條,腌制曬干后盤成一朵花,就是這道腌菜,將世均的父親在臨終之際,從姨太太身邊拉回了母親身邊。
袁枚提及萵苣的吃法,有二法:新醬者,松脆可愛;或腌之為脯,切片食甚鮮。淡勝于咸。香干菜的做法是將春芥心風干,取梗淡腌,曬干,加酒、加糖、加秋油,拌后再蒸之,風干入瓶。
蘇州人熟悉的雪里蕻的制法,一是整腌,以淡為佳;另一法取心風干,斬碎,腌入瓶中,熟后雜魚羹中,極鮮?;蛴么嘴?,入鍋中作辣菜亦可,煮鰻、煮鯽魚最佳。
鴨
春江水暖,若水上無鴨,會少很多野趣,猶如一幅沒有月亮的對酌圖,然而餐桌上無鴨,許多人會了無興趣,慈禧嗜鴨,幾乎頓頓有鴨菜,這在《御香縹渺錄》中有記載,袁世凱也喜歡。于右任早年患消渴癥(糖尿病),食用芡實燉老鴨數(shù)年,病癥全消,且終生面色紅潤。
徐珂的《清稗類鈔》載,袁慰亭喜食填鴨,而飼之法,以鹿茸搗碎拌以高粱喂食。李漁在《閑情偶寄》里說,禽屬之善生者,雄鴨是也。爛煮老雄鴨,功效比參芪。諸禽尚雌,唯鴨尚雄;諸禽尚幼,唯鴨尚老。雄鴨為福,滋味如一。清代養(yǎng)生專家王士雄在《隨息居飲食譜》中說,鴨肉“滋五臟之陰,清虛勞之熱,補血行水,養(yǎng)胃生津,止嗽息驚,消螺螄積。”
袁枚對于鴨子的吃法如數(shù)家珍,比如將野鴨切厚片,秋油郁過,用兩片雪梨夾住爆炒之。他也提蘇州制鴨方法眾,其中數(shù)蘇州包道臺家制法最精,其中一法,是將生肥鴨去骨,用糯米一酒杯,火腿丁、大頭菜丁、香蕈、筍丁、秋油、酒、小蘑麻油、蔥花,俱灌鴨肚內(nèi),外用雞湯放盤中,隔水蒸透,有點像現(xiàn)在的八寶鴨。還有一款叫“鴨糊涂”的,用肥鴨白煮八分熟,冷定去骨,拆成天然不方不圓之塊,下原湯內(nèi)煨,加鹽三錢、酒半斤、捶碎山藥同下鍋做芡,臨煨爛時,再加姜末、香蕈、蔥花。如要濃湯,加放粉芡。以芋代山藥亦妙。對于鹵鴨的做法,倒是無甚特別,除了加作料,就是不用水用酒,煮鴨去骨。也做鴨脯,用肥鴨斬大方塊,用酒半斤、秋油一杯、筍、香蕈、蔥花悶之,收鹵起鍋。有款叫“野鴨團”的,也是精致有味,細斬野鴨胸前肉,加豬油微芡,調(diào)揉成團,入雞湯滾之。或用本鴨湯亦佳。最后一款名曰“徐鴨”的,制作起來較為煩瑣,選取頂大鮮鴨一只,用百花酒十二兩,青鹽一兩二錢、滾水一湯碗,沖化去渣沫,再對冷水七碗,鮮姜四片,同入大瓦蓋缽內(nèi),將皮紙封固口,用大火籠燒透大炭吉;外用套包一個,將火籠罩定,不可令其走氣。約早點時燉起,至晚方好。這個做法的秘訣是,欲速則不達,要有足夠的耐心。待炭吉燒透后,不宜更換瓦缽,亦不可預先開看。鴨剖開,清水洗后,用潔凈無漿布拭干入缽。味道定然是不差的,否則對不起這樣煩瑣的做法。
如今在蘇州,最流行的是烤鴨,醬鴨也常見,是老派人物餐桌上一味壓軸菜。圓融時代廣場的澳門陳光記有味黑椒燒鴨,很出色,鴨肉的甜度和醬香度恰到好處,鴨皮酥脆有度,嚼之剛?cè)岵?,鹵湯可拌飯,另加一份青菜心,可以吃得十分過癮。只是此鴨不能涼吃,涼則風味全無。
豆腐
豆腐滋味尋常,樣子也尋常,樸素妥帖,袁枚說,豆腐得味遠勝燕窩,這樣倒是對的,重在“得味”。豆腐與茶一樣,其性最淫,這兒指的是容易吸味,和豆腐不同的是,茶一旦串味便妥妥地完結(jié)了,除非是花香,而豆腐得了味,哪怕是臭味,也是化羽成仙,布襟舞成霓裳,自成一道。
據(jù)敦煌出土的文獻記載,豆腐最早的功效是消炎用,一如茶最早是被當做藥用,食是終極,也是初始,蕓蕓眾生不可逃脫的定律。
明代蘇平作了一首豆腐詩:
傳得淮南術最佳,皮膚褪盡見精華。
一輪磨上流瓊液,白沸湯中滾雪花。
瓦罐浸來蟾有影,金刀剖破玉無瑕。
個中滋味誰知得,多在僧家與道家。
去老蘇州酒樓吃飯,必點豆花,因它的做法保留了原始的趣味,顯得有情有義,除去營養(yǎng)與滋味,上菜的情景有暖食生煙的溫情,使人愉悅。
食器并不精雅,眼看上來一木蓋腰鼓瓦甕,周圍一圈小碟,里面無非香菜、蝦米、紫菜、榨菜、精鹽之類,揭蓋查看,豆腐花未成,還是豆汁的模樣,要耐心待上幾分鐘,點豆花。
張愛玲寫到過一回豆腐,她是出了名的嘴刁,日料照理是吃不慣的,唯獨對一道豆腐情有獨鐘,用勺子妥妥吃完一碟,覺得量少。豐子愷、周作人、汪曾祺的散文里都多次提到豆腐和豆腐干。老舍的《駱駝祥子》里,使人覺得,縱使世道艱難,只要有一碗滾燙香辣的豆花,紅塵便也有所依戀。那是北平的吃法,到蘇州,烹飪方式就富含江南風韻,用上了蝦油,《隨園食單》里有記蝦油豆腐的做法,取陳蝦油,代清醬炒豆腐。那時候也吃凍豆腐,不過真是歲月長久了,要足足等半年,將冬天所凍豆腐,放背陰房內(nèi),候次年冰水化盡,入大甕內(nèi),埋背陰土中,到六月取食。在吃的問題上,古人是很有勇氣的,什么都敢埋,泡茶的雪水、嫁女兒的酒、下酒吃的腌菜。
有幾味古食譜中的豆腐做得好,流傳了下來,有款叫“蔣侍郎豆腐”的,就是將豆腐與蝦同煮,使之有鮮味,將豆腐兩面去皮,每塊切成十六片,晾干用。豬油熬至清煙起才下豆腐,略撒鹽花一撮,翻面后,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蝦米一百二十個;如無大蝦米,用小蝦米三百個;先將蝦米滾泡一個時辰,秋油一小杯,再滾一回,加糖一撮,再滾一回,用半寸細蔥一百二十段,緩緩起鍋。這和“張愷豆腐”用料相仿,但是做法不同,將蝦米搗碎,入豆腐中,起油鍋,加作料干炒,現(xiàn)在的飯店里依舊可以吃到類似的豆腐菜。
“楊中丞豆腐”則是用魚和高湯提鮮,用嫩豆腐煮去豆氣,入雞湯,同鰒魚片滾數(shù)刻,加糟油、香蕈起鍋。雞汁須濃,魚片要薄。到“王太守八寶豆腐”,做法就有清雅之氣,嫩片切碎,加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雞屑、火腿屑,同入濃雞汁中,炒滾起鍋。用瓢不用箸。另有一款凍豆腐,看著與今人使用的無二致,只是食用的方法上比現(xiàn)代人講究許多:將凍豆腐切塊,滾去豆味,加雞湯汁、火腿汁、肉汁煨之。上桌時,單留香蕈、冬筍。豆腐煨久則松,面起蜂窩,如凍腐矣。故炒腐宜嫩,煨者宜老。用蘑菇煮豆腐,雖夏月亦照凍腐之法,甚佳。切不可加葷湯,致失清味。
多年前看過一篇文章,只記得大致橋段,一日聽聞外面有豆干叫賣,當時不以為意,開門隨意買了些,叫賣者提一古舊竹籃子,豆干用素凈紗布遮著,不想回家嘗后鮮美異常,再去尋這賣者已不見蹤影。與美食的邂逅,因為不可再得,在回憶中就變成至味。
南瓜
吳江有不少新奇的食物,比如熏豆,甜的咸的,食過皆令人難忘,還有一種極薄脆的麥餅,據(jù)說極少做,也是新奇踏實的滋味。我有一個美而惠嫻的吳江同學,因此對那片地域有一種溫麗富饒的好感,愛屋及烏的例子舉不勝舉。由此還去了她家里,她媽媽有極佳的手藝,即便盛菜入盤,仿佛也精巧迤邐一些。吃了許多好東西,最難忘的卻是一盤煸炒南瓜,熟透的南瓜切成片狀,用油煎煸,加蔥調(diào)香,出鍋時在一個大白瓷盤里小小的一窩,冒著熱氣,有一種深沉明亮的色澤,我看到時有些感動,覺得尋常人家的殷實生活就是這樣過下來的。
南瓜最常見的吃法就是蒸煮,因為品種比較多,特別好吃的也不是那么常見,每次切開一個如同賭玉石,有些清湯寡氣的,食之令人泄氣,也有蒸熟過后豐糯甘美,像事先做好的奶油布丁。韓國餐館里最常見的甜品是南瓜甜羹,也有做南瓜粥的,有些做得特別好吃,像地道的日本蛋羹,其中的細膩柔美,和中國的吃法很不同,也有人特地為了這一口去吃韓國餐。后來偶然得知,日本蛋羹之所以特別細膩,是因為雞蛋調(diào)勻后,要在細漏勺里過濾一遍再蒸,估計南瓜羹的做法也類似,用食物料理打磨到最細再慢熬。我家每年大年初一,會將南瓜燒成甜湯,再在里面下一種糯米丸子,這個食物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其他人家是否這樣吃,我竟從未去考證過。
南瓜又稱“飯瓜”“米瓜”, 日本人稱之為“唐茄子”,明代開始進入中國。除了和豬肉同煮之外,人們還吃它的葉子,還有花,“以葉作菹,去筋凈乃妙”,花亦能食?!芭菀蚤_水鹽漬之,暑日以代干菜”,這和日本人腌制櫻花的方法比較相似,不同的是,他們腌漬櫻花用來泡茶,亦作料理食材。在食用之前,花需去其心和須,去其苦味。除此以外,南瓜還有保健作用,還有泡作南瓜酒的,據(jù)《本草求原》載:“蒸曬浸酒佳。其藤甘苦、微寒,平肝和胃,通經(jīng)絡,利血脈?!?鴉片泛濫時,南瓜常被用作藥物,以治療煙癮。
《北墅抱甕錄》中說:“南瓜愈老愈佳,宜用子瞻煮黃州豬肉之法,少水緩火,蒸令極熟,味甘膩,且極香?!?/p>
所謂“子瞻煮黃州豬肉之法”,就是蘇東坡制作東坡肉的方法,慢火細燉,燉出它的甘美之味,這是中國人固有的手法,有些老湯,一燉就是上百年。
豆食
茶食當中有豆,像蕓豆、青豆,綠豆與紅豆做成的糕點,有次我吃到日本的黑豆,花生粒大的一顆,酥而豐綿,并不甜,所以不至于使人膩,配下午的紅茶是極好的。后來聽人說中國也有售,但我至今未有尋到過,深以為憾。
日本仍保留在立春的時候撒豆驅(qū)邪的習俗,中國原也是有的,源于漢代,在婚禮上用得多,也是為了驅(qū)邪。還有撒豆為軍,剪草為馬的法術,離我們遠了。有些豆,倒是一直吃,像黑豆、紅豆、綠豆,煮成粥,打成漿,是為保健,有些我們倒是吃不到了,比如開花豆。
于開花豆,我是很存著些記憶的,這種豆做的食品,就是把成熟的蠶豆在油里炸過,炸到噴香松脆,豆殼開花,再撒上鹽粒,吃起來酥脆干爽,和嗑瓜子一樣欲罷不能,而且容易吃脹肚子。小時候,它是常見的零食,每個孩子都吃,還會因此結(jié)交一些好友。
那時候我愛到她家院子里去玩,她家不大,廚房連著西廂房,廂房里掛一張她外婆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竹布旗袍,盤扣上吊朵白蘭花,乍一看像周璇,是個十足的美人。美人早就駕鶴西去,留下一個孤僻清瘦的外公,壁角落攢一摞摞的報紙,疊得是那樣整齊,簡直不忍賣掉。她們家不窮,但是節(jié)儉干凈到了一定的程度,連牙膏管都卷成一個緊實的小筒,碼在一個塑料袋里,等收舊貨的人來收。有時候我愛他們這樣克己的秩序,認真的態(tài)度,清潔的癖好,甚至略帶小家子氣的謹慎。是典型的中規(guī)中矩的舊時家庭,一分一厘都打算著花的,孩子們都乖、順,忍氣吞聲,毫無個性可言,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謹小慎微下積攢的是小家小戶的平安惜福,萬千城鄉(xiāng)家庭的縮影,也有它的可愛之處。
這家的女孩子長得美貌,自小就是粉臉頰扎蝴蝶結(jié)的標致姑娘,長得好的孩子都比較有自信,所以她較為活潑一點。她上面還有個哥哥,也和她一樣圓臉蛋,大眼睛,長睫毛,紅撲撲的唇,可不知怎么的,長著長著臉相就變了,有了苦相,許是長子承受的期待壓著的緣故。又處在青春期,唇下淡絨毛變粗變黑,這張臉就變得有點滄桑,有點捉摸不透,有時候定睛一看,又看透了,是一張沒有主見的、善良的,用誠實打著底的,被無數(shù)時光淹沒的臉。
我和這家的女孩子要好,那時候都是七八歲的年紀,日日是好日的歲月。都扎馬尾辮,吃泡泡糖,背各種廣告詞,覺得時髦。下課的時候一起踢毽子丟沙包,放學后手挽手回家,把零花錢合起來買零食吃。
離她家不遠,有家副食品商店,店員穿戴艷麗,小孩子看著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也是因為兒童對于俗艷的美的崇拜。店不大,臨河而建,門面朝西,店門口完全敞開,采光度很好,半人高的食品柜把她隔在里面,她穿一件猩紅毛衣,支著胳膊看雜志,戴一副白袖套,有時候也嗑瓜子,瓜子殼整齊地碼在一張廢報紙上,和她說話的時候能聞到堅果香味,也有奶油味。我總是事先把要買的東西想好,打了腹稿再說,不想露一點破綻的,極想博得她的好感,有時候又有點不喜歡她的清高,兒童的奇異的自尊。
幾乎每次都買開花豆。
她就從柜子里抽出一張事先裁好的報紙,卷成一個三角,麻利地打開玻璃小柜,用食品鏟子挖一勺放進去,再迅速壓捏一下,報紙就卷成了一個妥帖的紙粽子,我和小伙伴付了錢,一路吃回她家去。
吃完豆,我們就用沙子過家家。童年的一天天,就這么過下來了。
小食代
蘇州人管喝茶叫吃茶,喝酒叫吃老酒,赴喜宴叫吃喜酒,嫉妒叫吃醋,沒把握叫吃不透,累了叫吃力,吃力不討好,委屈之余心思還在討好上,是真心實意的失落,有怨嗲之意,連帶那受的委屈都是蘇州風味的,要不然,怎么連挨打都叫吃生活,另有一種大徹大悟在里面,仿佛曉得人生就是用來受苦的,吃點苦就像夏日楓鎮(zhèn)大面上澆的辣姜絲,沒有那一口就不成氣候的。
吃,這個字,拆開來看,一張嘴加上乞巧的姿態(tài),本來就有著委曲求全的意思,英文管吃叫eat,也是一點自我都沒有,但是那舌頭偏偏又是最會興風作浪的,所以孔子也不得不嘆一句“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想來孔子也是為自己解圍,他食不厭精,挑三揀四,把老婆都氣得罷工回娘家了)。到這里,吃又變成了“食”,食,人良也,好人的吃食,人吃好的食,有它獨立的精神意味在里面了,仿佛一枝花被插到花瓶里,擺在茶席上,那這花就已經(jīng)不是花了,它有一個風雅的名字,叫文化。
李安一部《飲食男女》,把中國美食拍得風生水起,然又道盡創(chuàng)造和享用美食的食客的悲哀,老朱不善表達,只竭力做好一周一次的家宴,灌湯包、片皮鴨、冰糖紅方肉、松鼠鮭魚、鮑汁松茸、清蒸七星斑、梅菜扣肉……即使一罐雞湯,肚子里也要用數(shù)十種食材勾芡,用另一只雞的高湯來養(yǎng);片皮鴨一定要用上好碳木烤,肉餡一定是親自剁的,面皮需一張張薄薄地燙出來……老朱話不多,整日皺著眉,悶聲做菜,在頂級飯店廚房里一言九鼎,哪怕是退了休。然而他終究是看不起自己廚師這個職業(yè)的,把頗具廚藝天賦的二女兒家倩趕出了廚房,最終家倩變成一個悶悶不樂的工作狂。家倩心情好的時候,就想做菜,然而很少有這樣的機會。這是一個講述原諒與接納、執(zhí)著與通融、選擇與放棄的故事,有一種慈悲的緬懷在里面。這又是一部講述美食的電影,都奔了個“吃”去,卻發(fā)現(xiàn)美食做了心甘情愿的配角,然曲終人散,余音繞梁的還是它。
再說美食家,袁枚李漁陸文夫殳俏沈宏非蔡瀾蔡珠兒,尋常文章里的吃食也撩人,簡直是調(diào)戲味蕾,看書到深夜都想去路邊大排檔里過過癮,鬧得人人都有一個空虛的胃。最近又來一個會寫東西會做飯的柏邦妮,真正是人間煙火活色生香。那虹影也是老廚娘了,又有素食小白,做的菜像宮廷里的羽衣霓裳,驚艷后悠遠回味,遙遙望著,真像個神仙。
我在蘇州雜志社編稿子時,經(jīng)常吃到他們小廚房的飯品,那里的陶老師會開好菜譜,用蠅頭小楷寫在小張暗金粉白宣上,每周一換,高興的時候親自下廚,大家哄搶一空,他還搖頭嘆今天發(fā)揮不好,若天天在那里上班,恐怕會變成一個胖子。飯后水果也暖心,新鮮紅菱或者清脆冬棗。
那日與老車聊天,不知不覺又聊到吃上。我說我媽媽做的雞頭米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軟度恰好,又有彈性。其實還是因為用心,苜?;ù笮〉男迈r蝦米,花一個上午,剝出一小碗,胡蘿卜青椒紅椒切成丁,雞蛋清勾芡,分別下鍋,炒出來的雞頭米,不好吃才怪。老車也介紹一味白切雞的做法,先要有自釀的葡萄酒,酒水濾去,剩渣涂抹在殺好洗干凈的雞身上,放到冰箱里保鮮一個晚上,第二日直接入鍋蒸煮,滋味口感美不勝收。
葉正亭老師是當然的美食家,言,美食家會吃但是不貪吃。偶爾親自下廚,出手不凡。荊歌也喜歡做菜,兩人經(jīng)常切磋。有次去南京開會,一群人下榻的酒店有個小門面,專賣桂花鴨和醬翅,美味。他尋到買了去機場接女兒,我與戴來、千千、尼楠等一幫人聞風也去那小鋪子排隊,買了一大堆回來,晚上擠在一起吃鴨掌啃鵝翅看電視,五香牛肉和鴨胗也出色,大伙搶著吃,像回到大學時代。第二日回去的火車上,又瓜分完了桂花鴨,我用一把小瑞士軍刀在座位上切,切完一片就往前后左右傳,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我吃到咽喉炎發(fā)作。
一位雜志社的編輯在蘇州為撰寫“水八仙”搜集素材時,為探明大閘蟹脫殼的真相,專程跑到陽澄湖數(shù)次,守了許多個晚上一看究竟,只為那珍貴的幾分鐘。在飯桌上吃螃蟹,猶自向農(nóng)家討教,又拍那殼里的法海,果真拍成了一個黃衣羅漢;寫慈姑,從養(yǎng)成、種植、收成、藥理作用,也是樣樣不漏,繪其根須,描其枝葉,其細致嚴謹,令人肅然起敬;又看到他們已經(jīng)編成的一部記錄蘇州園區(qū)某村落婦女服飾的線裝書,像大戶人家幽閣里天長日久做出的針腳細密的荷包,一針針縫的都是光陰。隨手一翻,書香濃墨中,在農(nóng)家婦人青黛繁復的棉麻織錦里,溢一股貴氣,那書里,人人皆平等,人人皆尊貴,自然風物美輪美奐。且說“大自然的饋贈”這一章,記錄的都是在艱苦環(huán)境下勞作的人群,隨了他們的日常腳步去記錄美食探究之路,還在銀幕上鄭重地打上每個人的名字,臉部特寫,笑得真是干凈。攝影機隨著他們提的竹籃走、乘坐的冰上的驢車走、山間探路的拐棒走,是非常溫暖悅目的。
人間趣味,多半寄于簞食瓢飲。
一盞茶可以喝盡我們的人生,調(diào)茶的水,從萬象中來,用來泡水的茶葉,誰能說它不比我們的人生長,與我們每次的相遇,都是淵源,每一次的滋味,都不盡相同。
和我們遠去的回憶一樣,隔著時光的緣故,千山萬水的,就有著游子的鄉(xiāng)愁在里面。雖然我從來沒有遠離過這片土地,但是日腳,它一天天漸行漸遠,蒼茫間,背影就變得分外動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