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譯

馬林·索雷斯庫（1936—1996），羅馬尼亞當(dāng)代代表詩人。成長于鄉(xiāng)村。曾就讀于雅西大學(xué)語言文學(xué)系。大學(xué)畢業(yè)后，長期從事編輯工作。曾任《枝叢》雜志主編。還曾當(dāng)過羅馬尼亞文化部部長。出版過《孤獨的詩人》《時鐘之死》《堂吉訶德的青年時代》《萬能的靈魂》等十幾部詩集。詩歌外，還寫劇本、小說、評論和隨筆。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索雷斯庫以反叛者的姿態(tài)登上羅馬尼亞詩壇。有人說他是位諷刺詩人，因為他的詩作常常帶有明顯的戲仿和諷刺色彩。有人稱他為哲理詩人，因為他善于在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中突然挖掘出一個深刻的哲理。他自己也認(rèn)為“詩歌的功能首先在于認(rèn)識。詩必須與哲學(xué)聯(lián)姻。詩人倘若不是思想家，那就一無是處”。有人干脆籠統(tǒng)地把他劃入現(xiàn)代派詩人的行列，因為無論是語言的選擇還是手法的運用，他都一反傳統(tǒng)。

索雷斯庫的詩歌形式自由，語言樸素，角度奇特，看似極為簡單和輕盈，甚至有點不拘一格，然而詩人會在不知不覺中引出一個象征，說出一個道理。表面上的通俗簡單時常隱藏著對重大主題的嚴(yán)峻思考；表面上的漫不經(jīng)心時常包含著內(nèi)心的種種微妙情感。在他的筆下，任何極其平凡的事物，任何與傳統(tǒng)詩歌毫不相干的東西都能構(gòu)成詩的形象，都能成為詩的話題，因為他認(rèn)為：“詩意并非物品的屬性，而是人們在特定的場合中觀察事物時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p>

羅馬尼亞評論界公認(rèn)他為“二次大戰(zhàn)后羅馬尼亞文壇上最最引人注目的詩人之一”，稱贊他“為實現(xiàn)羅馬尼亞詩歌的現(xiàn)代化作出了重要貢獻?！?/p>

譯者按

天賦

“我將證明所有畫作都是贗品，”

專家說著，取出放大鏡，

那是他剛剛收到的

來自火星的禮物。

收藏家笑了，專家的說法

讓他覺得好玩，他的藏畫

已成為鑒別全世界大師的標(biāo)準(zhǔn)，

那可是前后幾代人

花錢積累的財富。

“我們就從右向左開始吧，

看看這張?zhí)嵯?！?/p>

的確，放大鏡中可以看出

筆觸的笨拙，是一名毫無才華的

學(xué)生在一堂繪畫課上畫的。

“說到此畫，內(nèi)心深處某種懷疑一直

煩擾著我，”收藏家臉色蒼白，低聲說道。

“然而這幅拉斐爾，你此刻正在查看

到底是不是復(fù)制品，

可是出自上帝之手啊，哈，哈，哈！”

“瞧，”專家可沒興致開玩笑，

將圣母瑪利亞瞳孔中的

登記序號指給他看。

在大廳的中央，他甚至還沒顧得上

用放大鏡對準(zhǔn)，

一幅幅油畫就自動掉了下來。

在最后一幅畫布前，價值連城的倫勃朗！

收藏家用手捂住胸口，蝙蝠從他嘴里

掉出，飛了起來。

隨后，專家又到其他許多美術(shù)館

轉(zhuǎn)悠了一番，里面盡是些笑料。

就連畫框都沒有一個是真的，

放大鏡，不屈不撓，揭露了

一系列可怕的事情。

所有偉大的大師都在最先的

繪畫特色后被一一殺死，

兇手們盜用他們的名字，

用他們的顏料繼續(xù)作畫，

它們與那純正血液

一同死去。

就這樣，畫廊一個個清空，

大批的外行收購員塞滿大小監(jiān)獄。

手執(zhí)放大鏡的人身后伸展著一片死亡荒漠，

他感到愈加憂傷。

有一次，他突發(fā)奇想，

將放大鏡對準(zhǔn)了他正在行走的街道，

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是贗品，

而到真正的街道尚有一段距離。

望著城市——贗品，樹木，贗品，

他開始哭泣。

他號啕大哭，顫抖不已，

那只握著可怕工具的手除外，

他老態(tài)龍鐘地朝前走著，

繼續(xù)解散整個世界。

為了那些消失的鳥兒

天空

得殺死多少只鳥兒

才能讓你碰上

如此平靜的氣候？

有些鳥兒真是奇怪，

它們的羽毛不知怎的

胡亂插在身上，或者也許

它們根本就沒有羽毛，

只有葉子。

它們試圖

飛到樹上，

那里，恐怕人會出現(xiàn)，

但時間不喜歡

這一笨拙的飛翔，

索性用手背

抹掉了它們的時間。

我們快去原野

看看云雀吧，

它燃燒著，

如一支蠟燭，

為了那些消失的鳥兒。

奇怪的動物

這些不斷重復(fù)的變化

是我回家的幾個階段。

對于它們，就像對這條

被沖毀的路，我概不負(fù)責(zé)。

我內(nèi)心所有的動物，

都必須使用真名，

它們時而用一聲吼叫，

時而用一種命運，觸動我。

哦，我感覺它們就像感覺

心靈口袋中一塊陌生的手絹，

至于這塊手絹可以擦干額頭

還是開動火車，

我一點也不在乎。

因為每天只有幾刻，

我才在自己的真性情中結(jié)為一體，

其余時間，我是手，耳朵

和你拽著的鏈子頭，上帝！

空中雜耍

我到眾鳥中間乞討，

每只鳥都施舍給我

一根羽毛。

蝴蝶施舍的羽毛高高的，

天堂鳥施舍的羽毛紅紅的，

蜂鳥施舍的羽毛綠綠的，

鸚鵡施舍的羽毛多嘴多舌，

鴕鳥施舍的羽毛膽小怕事——

哦，我做好多少副翅膀！

我將它們安裝在靈魂上，

并開始展翅飛翔。

如蝴蝶那般高高地飛翔，

如天堂鳥那般紅紅地飛翔，

如蜂鳥那般綠綠地飛翔，

如鸚鵡那般多嘴多舌地飛翔，

如鴕鳥那般膽小怕事地飛翔——

哦，我還曾怎樣地飛翔！

我曾想更換自己

我曾想將自己換成一個更好的人，

我曾點著蠟燭將他尋找，

松柏般高大的人，花朵般純潔的人，

晚上倒頭便能呼呼大睡的人。

可他帶著莫大的驕傲自言自語：

像我這樣的人，世上不再存在。

漂亮，受過無神論教育，

你哪怕架起大炮也難以找到。

多么好！多么好！多么好！

而另一方面，又多么遺憾！

誰也不愿同我交換

就這樣，我依然是我，始終沒變。

旅人

那條路留在了后面，

大麻和羊毛鋪成的路，

朝向一個延期的事件，

朝向一株四片葉的三葉草。

一如我們，月亮肥皂

擦洗過的地平線周圍

響起雜亂的馬蹄聲，

光在我的鬢角電閃雷鳴。

那根拐杖只是一支麥秸：

大地剛剛將它紡出，

為了陪伴我們的漫漫長途。

馬兒，套上韁繩，好嗎？

我這樣走著，頻頻回頭，

將鬃毛之路掛在你的身上。

偷獵

獻給馬可·安東尼奧·坎布斯*

我守在

一道幻象的門口，

直到野獸從門里走出：

一棵仙人掌。

我嚇得掉進污水，

而它逃向高處，

用刺保護著自己。

*馬可·安東尼奧·坎布斯（1919—1996），墨西哥音樂家。

總是

星星們

找到自己的位置后

總是在自我重復(fù)，沒完沒了。

同樣的上升，

同樣的下落，

同樣的光亮，

同樣的褶皺。

假如我今天想法不同，

耳朵和嘴巴上就會

充血，

仿佛血壓較低時

血液的猛然流動。

陰影

光啊，請給陰影放行！

我最后一次對你說。

這些可憐的事物，沒有黑色的毛絨，

正在憂郁地漂游，你沒看見嗎？

它們中間，多少空茫，一切

都滑溜溜的，沒有聯(lián)結(jié)。

將陰影之毯放在地上，

我將用臂肘為它清掃。

我的陰影蜷縮在我的內(nèi)心。

我聽見它正一點點枯萎，

在心臟后面，像在柵欄后面。

哦，我早已成為它的看守。

目光作業(yè)

我望著一顆星星的鉆石怎樣

縱向切割著天空玻璃窗。

玻璃碎片本該掉進我眼里，

但它們竟然向上墜落。

這么說……我才是中心？

成千上萬藍色的玻璃碎片向上墜落，

而我是世界這些浩瀚的

圓形星座的中心，

世界擠壓著我，

我也用目光擠壓著它，

以至于星星鉆石

必須不停地作業(yè)，

切割這個

總在無限擴展的

球形宇宙。

消息

我在等一個消息，它事關(guān)

整個宇宙，多么重大，

從養(yǎng)滿魚的池塘，

到總在移動的銀河。

消息沒有傳來，為了它

我白白捯飭了一番，還打了領(lǐng)帶。

它曾示意祖父待著別動。

該消息父親也早就收悉。

靜物

一只喔喔叫的公雞被火車打斷，

它的上方還有一只野鴨。

在生命的狹長地帶，不知為何，

悲傷占領(lǐng)著越來越多的土地。

獵手舉起獵槍瞄準(zhǔn)，

野物墜落在血的池塘。

我還未習(xí)慣殺戮，那只剛剛

在笑的眼睛，此刻卻在哭泣，哭泣。

偉大的盲人

死后，荷馬

顯然還想當(dāng)名游吟詩人。

（他說，興許還有什么需要潤色，

幾段修飾語，一個比喻，

有關(guān)阿喀琉斯之盾的描述。）

但女神久久地久久地望著他那

早已熄滅的眼睛的深淵，

指了指我們患病的

世界，

給他預(yù)訂了一次按摩。

此刻，老人，

在蓬亂的胡須間喃喃說了點什么，

揮了揮滑石，

在我們充滿歷史的脊背上

構(gòu)思《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手指下，他感到——還能感到——

肌肉的突突跳動，

和皮膚長久的戰(zhàn)栗！

接著，他又揮了揮滑石，搓了搓手掌……

就這樣，老人

再次成功地

讓血液開始流動。

舉著火炬撤退

我撤退到礦中

在人之路的轉(zhuǎn)彎處。

生命，多么嚴(yán)酷的谷底，

沒有水，沒有一棵樹！

礦也是

生物，也是活力。

星之路通向它們，

正好舉著火炬撤退。

我只讓奔跑的后面

留在后面：后面的后面。

我趕著羊群來到這里，

又從羊群擠奶場離去。

欄目責(zé)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