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瑋

【編者按】4月2日，我們迎來了又一個“世界自閉癥關注日”，與之相關的豐富的藝術治療活動使藝術的心理療愈作用再次受到關注。據不完全統(tǒng)計，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后，全球抑郁癥、焦慮癥人口增加了約1.6億，加之“后疫情時代”生活壓力倍增，日益嚴重的心理亞健康現象不容忽視。面對新冠疫情帶來的次生災害，藝術治療與社會介入將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在中國，藝術治療雖然還處于發(fā)展的初級階段，卻引領著人文精神在醫(yī)療領域的回歸，如何使這一引進學科立足中國國情，幫助人們解決疾病帶來的心理問題，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

藝術治療（Art therapy）作為一門獨立學科誕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歐洲，它源于藝術學和心理學的融合，是一種用于治療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方式。藝術治療過程主要包含作為治療的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以及由此產生的醫(yī)生與對象的互動交流。廣義的藝術治療包含繪畫、戲劇、音樂等多種藝術手段。狹義的藝術治療則指以繪畫為主的視覺藝術治療方式，包括雕塑、攝影和數字藝術等途徑。目前，藝術治療在歐美已得到廣泛的應用，常見于醫(yī)院、監(jiān)獄、學校、養(yǎng)老院等機構，其有效針對的生理疾病和心理障礙也不斷增多，比如精神分裂癥、自閉癥、抑郁癥、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等，其治療對象也涵蓋了從孩童到老人的各個年齡層。

我國當代藝術治療研究和應用始于20世紀90年代，與歐美國家相比發(fā)展較晚，尚處于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的起步階段，研究者主要集中于藝術學、心理學和教育學等領域。在20余年的探索中，中國藝術治療的研究者和實踐者一直在努力尋找一條藝術治療的本土化路徑。

美院——藝術治療的研究陣地

高等藝術院校是國內進行藝術治療研究和實踐的主要陣地，在藝術治療的本土化探索中起著重要的引領作用。

中央美術學院是國內美術院校中最早開設藝術治療課程及相關教學研究的藝術院校，十多年來在藝術治療專業(yè)的教學上形成了專業(yè)的師資團隊，建立起了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治療教學體系。2019年，中央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與北京橋愛慈善基金會、敘事繪畫治療學院聯(lián)合主辦了“和而不同——2019藝術治療國際論壇”，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治療工作者共聚央美，為與會聽眾帶來了最前沿的藝術治療成果與最具人文關懷的藝術治療理念。2021年12月，為推動跨學科交叉研究和校內外、海內外的藝術治療領域學術交流合作，中央美術學院攜手北京橋愛慈善基金會共同成立“中央美術學院藝術治療研究中心”，該中心立足藝術與心理學兩大學科，研究范圍涵蓋藝術史、藝術實踐、專業(yè)心理學、社會學等。據中央美術學院藝術治療研究中心副主任李中皇介紹，該中心的藝術治療工作室開設了一系列的藝術治療相關講座，每個月都會邀請國內外藝術治療領域的專家進行線上線下的講座。該中心招收了本科三年級和四年級的學生在藝術治療工作室學習與實踐，為藝術治療專業(yè)的人才培養(yǎng)作出了新的努力。李中皇表示，中國的藝術治療學科還處在不斷學習的階段，因此藝術治療在中國社會的推廣中一定要把學科基礎打好，建立學習者和實踐者在這個領域發(fā)展的規(guī)范性，這樣藝術治療才能長久、健康地發(fā)展。今年2月，為紀念中央美術學院“藝術管理”專業(yè)成立20周年，探索“后疫情時代”心理療愈和社會介入的多元化解決方案，中央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與黃曉紅敘事繪畫治療學院聯(lián)合主辦了“大象無形：藝術治療與社會介入——2023藝術治療師學術研討會”，來自10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十余位藝術治療專家交流和分享了新冠疫情期間各國豐富多彩的藝術治療實踐，以及該領域相關科學研究的最新進展。3月，中央美術學院舉辦了“中澳藝術治療學術交流會”，會議以中澳雙邊學術交流為契機，以“藝術治療語境下的展覽與策展”“藝術治療的跨界與社區(qū)參與”為兩大議題，積極邀請國內與澳大利亞的美術館、策展人、藝術家、科學家、心理學家、藝術治療師等專家、學者共聚一堂，深入探討藝術治療語境下展覽活動的策劃、展開的理念與實踐，藝術治療如何在藝術、醫(yī)學、科技、教育四個維度上進行的跨界融合，以及善用藝術治療的力量，為社會發(fā)展、社會合作達成更美好的圖景。通過協(xié)同創(chuàng)新、社會合作，中央美術學院搭建起了學院之間、藝術之間、民眾之間交流互動的平臺和橋梁。

中國美術學院也在藝術治療與社會介入領域進行了諸多探索。2016年，中國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和浙江圣愛自閉兒童康復中心聯(lián)合主辦“三美”育人系列項目：“大手+小手、美育筑夢——牽手星星的孩子走進中國美院筑夢”藝術治療教育實踐活動，取得了良好社會反響；2017 年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李梅、竺照軒主編出版了《美育踐行——藝術治療教育行動研究》，收錄了中國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和學工部在藝術治療領域的研究、實踐成果。2018年，中國美術學院開設“藝術療愈”實踐研究工坊，邀請了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藝術治愈系主任戴維等專家教授進行藝術治療研究案例分析；2019年，中國美術學院“美愈益心”藝術心理治療案例展暨學術研討會召開，中國美術學院和浙江省立同德醫(yī)院聯(lián)合成立藝術心理治療研究中心，在藝術心理治療領域開展項目、科研、實踐、推廣等全方位合作與研究；2019年11月，溫州醫(yī)科大學精神醫(yī)學學院與中國美術學院藝術心理療愈中心等單位聯(lián)合主辦了第二屆全國繪畫心理實踐應用高峰論壇，雙方初步達成了教育實踐基地合作意向。多年來，中國美術學院將藝術治療的研究成果應用到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社會美育等諸多方面，在藝術介入社會的實踐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武漢紡織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劉凡將藝術治療應用在解決中國特有的社會問題上，在“湖北省鄉(xiāng)村振新中留守兒童心理健康藝術干預的路徑研究”這一項目中，劉凡帶領的課題組成員在薊春縣薊州鎮(zhèn)王要小學進行了一年多的留守兒童心理健康的藝術干預課程。針對留守兒童出現的依戀模式、安全感和情緒管理方面的問題，課題組設計并開發(fā)了不同的藝術干預課程，經過一年的實驗，該校留守兒童在目標專注、積極認知、家庭認知、人際協(xié)助、情緒控制方面都有了10%-15%的提升，對促進留守兒童心理健康產生了積極的意義，為建立和完善留守兒童藝術干預機制提供了可借鑒的經驗。

藝術家——藝術介入社會的先行者

藝術治療進入中國公眾的視野或許是從2008年汶川地震時開始的。當時為幫助地震災區(qū)的受災者恢復心理健康，許多藝術治療師和心理醫(yī)生前往災區(qū)，開展了多種形式的藝術治療活動，其中也不乏藝術家的參與。2009年藝術家周春芽成立的五彩基金，在幫助克服傷殘兒童震后心理障礙，樹立對生活信心，撫慰受傷心靈方面提供了很多支持和幫助。后來周春芽在談到成立五彩基金的初衷時說：“2008年地震以后，很多幸存的人殘疾了，沒有了手腳。當時我去醫(yī)院看望還在讀書的孩子們時就在想，自己作為一名藝術家可以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幫助他們克服震后的心理障礙？我覺得藝術可以幫助解決這些問題。我們用藝術的方式幫助殘障兒童，并不是通過金錢和物質，而是通過對藝術的學習讓他們掌握生存技能，除此以外，也是用藝術的方式對他們的心靈進行撫慰，幫助他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激情?！?/p>

除了積極參與藝術治療相關活動，藝術家在藝術治療和社會介入方面進行的探索有時超乎人們的想象。2014年，實驗藝術家、跨學科研究者吳超在醫(yī)院里看到了很多重癥病人的困境：人在受到嚴重身體創(chuàng)傷的同時，整個心靈乃至整個家庭其實都陷入了一種創(chuàng)傷的狀態(tài)，但是這個時候并沒有擅長對人的精神和心靈領域進行工作的任何人文學科在場。在醫(yī)院里，現代學科的專業(yè)化細分使人被粗暴地切分為一個物理的身體和一個精神的身體分開進行治療，然而生命是一個多維的復合動力系統(tǒng)，它包含了我們的體能、想象、記憶、情感等很多層面的東西，藥物的治療或許修復了人們的身體，卻無法恢復人的生命力。吳超開始思考，當鮮活的生命面對巨大的病痛甚至死亡的時候，不同學科間為什么不能協(xié)作？為此，吳超和丈夫夏維倫發(fā)起了植物人藝術喚醒的實驗藝術項目，串聯(lián)醫(yī)學、科學、人工智能、宗教、心理學、藝術、藝術治療、音樂治療和中醫(yī)學，讓學科重新創(chuàng)造性地協(xié)作，共同探討人類最精微的意識問題。在與醫(yī)學治療的配合下，他們的團隊成功喚醒了四位植物人，并在其后續(xù)的康復治療及患者家屬的情緒撫慰和心理建設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其中一位患者的恢復甚至超出了醫(yī)學的預期。在此期間，吳超還進行了專業(yè)的藝術治療學習，這個項目直接導致了她在專業(yè)上、價值觀上和日后工作上的轉變。2018年，他們又發(fā)起了“生命力研究共同體”，以開放的實驗態(tài)度進入人文與自然科學的各個領域，用藝術的方式發(fā)現不同學科的優(yōu)勢，讓分裂的世界重組，努力為“文明的整體性”提供一個實驗樣本。在吳超看來，藝術不應該只是放在美術館里供人瞻仰，它應該走進現實，去解決更多的重要問題，而藝術家應該是一個先鋒的實驗者，要發(fā)起一些事情、努力取得一些超前的成果，讓人們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以此實現藝術的現實價值。新冠疫情以來，吳超看到社會上焦慮、抑郁等心理問題日益嚴重，便從醫(yī)院的項目轉向了社會，運用前期跨學科合作的經驗，來從事新的藝術項目。在這個項目中，吳超將醫(yī)學領域合作的經驗總結為“意識-藝術-生命驅動力”的跨學科方法，并帶領人們學習這些方法，使他們重新恢復了活力，找到了意義與勇氣。吳超相信，藝術治療可以依托更廣泛意義的各種藝術方法，同時與心理學等其他學科合作，在醫(yī)療、教育、公益等各個領域發(fā)揮出積極作用。

一切剛剛開始

據不完全統(tǒng)計，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后，全球抑郁癥、焦慮癥人口增加了約1.6億。《2022年中國抑郁癥藍皮書》顯示，目前我國僅患抑郁癥人數就達9500萬之多。隨著“后疫情時代”生活壓力倍增，越來越多的人群受到心理問題的困擾，在尋求情緒出口的過程中，藝術治療逐漸進入了大眾的視野，人們開始主動接觸和了解藝術治療，希望在藝術中得到治愈，但大眾對藝術治療的認識仍存在很多誤解。

在藝術治療的推廣中，李中皇發(fā)現大眾對藝術治療最大的誤解是認為自己需要具備一定的藝術創(chuàng)作能力才能接受藝術治療。李中皇解釋道：“藝術治療只是鼓勵參與者通過繪畫表達情緒，而不會對參與者的繪畫進行美學與藝術技巧的評判。希望人們認識到這一點，不必糾結于自己是否有繪畫基礎，邁出參與藝術治療的第一步。”

吳超認為，中國社會剛剛經歷了物質財富的高速增長，人們普遍不太看重人文學科的作用，加之藝術治療學科的建設在國內尚不完善，真正具有實踐能力的人才還很少，這使得人們往往將藝術治療視為一種“神秘”的活動。新冠疫情之后，巨大的心理壓力使人們開始主動尋求藝術治療。商機之下，不少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工作坊、培訓班、各色組織聯(lián)盟都開始開展藝術治療活動。這讓人們對藝術治療產生了另一種誤解——提供美好心靈感受的活動就是藝術治療。而事實是，這種活動或許可以稱為藝術的心靈陪伴，卻并非專業(yè)的藝術治療。所謂藝術治療，是指一個擁有完整知識結構和豐富實踐經驗的治療師，針對每個人的獨特性，用合適的藝術方法層層遞進地引導患者實現治療目標的過程。吳超表示，中國的藝術治療剛剛起步，要實現藝術治療的社會價值，我們還需要從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yǎng)入手，逐步建立完善的藝術治療教育體系和行業(yè)標準。這也是藝術治療領域研究者和實踐者的共識。

藝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始終發(fā)揮著潤澤心靈的作用，這為藝術治療在中國的發(fā)展提供了天然的土壤。在學習西方藝術治療理念的同時，古老的中國哲學體系和藝術傳統(tǒng)將成為藝術治療本土化發(fā)展的堅實基礎。相信隨著學科建設、政策法規(guī)與醫(yī)療體系的不斷完善，我們也將逐步形成自己的藝術治療系統(tǒng)與人文醫(yī)療路徑，更好地服務于國民心理健康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