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陽 陜慶
《勞動者的星辰》是皮村文學小組所編雙月刊《新工人文學》中代表性作品的選篇結集,是21世紀以來新工人文學潮流的最新波蕩。育兒嫂、布展工、地攤小販、頂棚匠、業(yè)余演員……熱愛文學的外來務工人員在北京五環(huán)以外的皮村結成皮村文學小組,從2014年起定期聚餐、交流寫作;從2019年5月開始,自編電子雙月刊《新工人文學》;從2018年開始每年舉辦“勞動者文學獎”,在他們的努力之下,新工人文學的潮流在21世紀進入20年代的如今得以繼續(xù)延宕下去。
打工者與打工文學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了獨屬于他們的星辰。星辰是微弱的、分離的、孤獨的,似乎就自然地指代孤獨進城的農民工們原子化的個人打拼,而皮村文學小組這種組織模式也似乎完成了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將滿天星匯成一團火。皮村文學小組的成立運行和《勞動者的星辰》的結集出版,召喚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它的意義不止于文學,更在于階級的自覺和團結。
勞動者的星辰,從微火中生長出來,這微火又帶我們回到記憶深處的鄉(xiāng)村。范雨素在《大哥哥的夢想》中塑造了一個農村知識青年夢想的萌發(fā)和破滅,“以后踏踏實實做農民”表達了農村底層無法掙脫出世代循環(huán)命運的無奈。過去的鄉(xiāng)土必然結合著作者的童年,在泥土氣息的鄉(xiāng)村生活中長大的孩子,似乎天生擁有珍貴的勞動品質—李若在《窮孩子的學費》中寫了小時候為了集齊自己和弟弟的學費,弟弟養(yǎng)黃鱔,自己捉蜈蚣的快樂又辛酸的故事;李文麗則通過寫自己的母親,在《我的母親》一文中塑造了一個堅毅樸素、任勞任怨又不失斗爭精神的母親形象,想必她也受到了她母親的無言熏陶;徐克鐸在《媒人段鋼嘴》中向我們承現(xiàn)了鄉(xiāng)村生活的另一面,媒人亂點鴛鴦譜,在嫁娶雙方來回周旋,“歪打正著”地將婚事說成,文中運用大量俗語方言,富有鄉(xiāng)土民俗風味。郭福來的《三個人,一棵樹,四十年》講述了圍繞一棵樹三個童年玩伴在40年滄桑巨變中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的故事:郭福來去城市當了農民工,張毅落下殘疾留守鄉(xiāng)村,李曉晨則走上了黑社會的道路,人生殊途,而連他們友誼的象征—那棵會“流血”的樹,也被李曉晨的暴力移植永遠抹消。除了諷刺人利欲熏心為非作歹,作者更多的悲哀應該在于質樸甜蜜的鄉(xiāng)土生活的永逝與童年珍貴友誼的不再。農民工在城市中寫鄉(xiāng)村,無不帶著懷念、惋惜的心情。因為在他們眼中,農村不僅僅是農村,也是故鄉(xiāng)。城市現(xiàn)代化潮流的高速生活與鄉(xiāng)村田園詩式生活的強烈對比,融合著“衣錦還鄉(xiāng)”的傳統(tǒng)召喚和童年記憶的回憶濾鏡,塑造了他們筆下的鄉(xiāng)村生活。而如果我們用一種發(fā)展的眼光來試做批判,隨著城鄉(xiāng)一體化發(fā)展的時代進程,農村已經不再是可以“兜底”的“退路”,過去那種小農式的“安穩(wěn)”生活將隨著現(xiàn)代化建設的步伐永遠地成為歷史。
新工人寫作的另一端便是城市,他們在城市中,卻又游離于城市外。他們的經濟地位使他們在現(xiàn)實上無法融入城市生活,但他們的生存又必須依靠城市;施洪麗的《一個四川月嫂的江湖往事》寫了她二十多年的漂泊見聞,她做過飯店服務員,在車站擦過皮鞋,差點走上倒賣車票的違法道路,做了好久的月嫂和家政服務,兩次創(chuàng)業(yè)均告失敗……施洪麗拒絕了做李總家一輩子的傭人,原因是自己還有家庭還有孩子,不能一輩子依附于別人,獨立勞動自食其力始終是她銘記的人生準則。如果說施洪麗的故事尚存一絲希望,苑偉的《暗夜前行》則描寫了一個灰暗的悲劇:主人公徐大春年輕時秉持著“個人奮斗”的信念,在城市中浮浮沉沉一輩子,老了卻一無所依,實干的勞動觀念使他當年沒有選擇買房子做投機:
那時燕郊的房子我正在賣,首付兩萬,月供八百,我手底下有個五六萬塊錢,整一套房子綽綽有余。但我自己老想著只有干實事能掙大錢。
老徐乃是改革浪潮中無數(shù)失敗者的一個縮影,他們無法掌握資本的社會博弈規(guī)則,輕易地被打敗。范雨素的《“北漂”們的日子》展現(xiàn)了一種參與資本投機的小生產者的失?。褐炖隙瞿炯揖叩耐稒C生意,先是賠光全部身家,后來東山再起買了燕郊的別墅,沒想到他最后拋家棄業(yè),去東北的一個寺廟做和尚去了。
勞動創(chuàng)造星辰,皮村文學小組的組織則將一顆顆星星匯集起來了,足以發(fā)出比擬月亮的光芒。2017年,《我是范雨素》一文,引起全網關注,育兒嫂范雨素和她身后的“皮村文學小組”隨之受到廣泛的關注和討論,五年以來,越來越多的打工者在皮村文學小組交流生活、學習文學、參與寫作,這本《勞動者的星辰》的出版,乃是多年以來,他們努力向世界呼喊底層聲音的一個里程碑。
新工人文學正在用一種新的寫作組織模式,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文學想象,寫作者將勞動的生命實踐付諸文字,終將在不久的未來,召喚出一種新文學的降臨。
(作者簡介:朱瑞陽,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歷史系四年級學生;陜慶,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評語:
朱瑞陽對打工文學作品集《勞動者的星辰》的評論,體現(xiàn)了他對打工文學歷史與現(xiàn)狀較全面的認識和思考。文章首先將打工文學寫作作為無差別的“勞動”展開討論,指出正是勞動塑造了新工人這一群體并表征了其階級屬性。不僅如此,勞動也是打工文學的精神內核,毋寧體現(xiàn)了一種戰(zhàn)斗精神。接著,分析了打工文學所書寫的內容的兩端:鄉(xiāng)村和城市,揭示了新工人群體的生存處境和主體生成的空間。最后指出打工文學不應該被理解為一種失敗主義,而是可以由此期待一種新的文學的到來。文章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和問題意識,不僅將作品集作為一個文學文本進行分析,而且將打工文學及新工人群體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和新的社會主體進行剖析,文本內外構成互釋,由文學閱讀指向了文化評論。
——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