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珂 周春英

自上世紀改革開放以來，農(nóng)民工成為我國社會結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群體，他們是經(jīng)濟發(fā)展與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中加速催生的新興力量。在市場經(jīng)濟愈發(fā)繁盛的背景下，打工文學伴隨著打工潮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創(chuàng)作形式，更被視作是鄉(xiāng)土品格在世紀之交的一種繼承與轉型。

榮獲首屆“年度桂冠工人詩人獎”的陳年喜是近年來為大眾所知曉的打工文學新興作家，他從秦嶺山腳的峽河出生到天南海北的地下礦洞謀生，他的生活一面是生死一線的巷道爆破，一面卻將才情執(zhí)筆為詩，在轟鳴與塵硝中扛下中年男人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也在開滿紅花的山野礦丘上記錄命運的炸裂與沉寂。他的散文集《微塵》就記錄了一群平凡卑微而又指向而上的礦山工人的真實生活，用質樸而深刻的文字為那些短暫而無名的生命刻下印記，以真情講述再低微的骨子里也有悲喜掙扎的人生江河。

陳年喜前后有過16年的礦山生活，獨特的生存經(jīng)驗促使他把在洞穴深處打眼放炮、炸裂巖石的工作場景第一次帶入中國文學的視閾中，如實地呈現(xiàn)那些偏離大眾想象的礦工群體的真實境遇。《微塵》中所收錄的21個故事，可能是礦場上稍不留神就命喪黃泉的趙大頭，可能是常年氰化物中毒的周大明，也可能是某個下午一截釬桿橫穿肋骨的阿全……不論以何種意外而草草收場，陳年喜筆下的眾多原型在他們生命的彌留之際未曾有過懈怠或放棄，這種在現(xiàn)實灰沉的底色中依然釋放迎難而上的生存意志，這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吃苦耐勞與頑強品性帶給置身事外的讀者不止一次的心靈震撼與感動。血腥的苦難與破碎的個體可以說是陳年喜早已司空見慣的日常，對于死亡的旁觀與想象及其所帶來的悲憫、自疚，終而使其在一種高度清醒的狀態(tài)下構筑了礦工群體渺小而偉大的詩性美學。

人生悲欣、命運幽微可以說是《微塵》的關鍵詞目，陳年喜不僅講述了礦工本人蔚為慘烈的命運終局，而且也絲毫不避謀生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親情枷鎖與疾病侵擾。連續(xù)幾月的勞動付出因市場價格波動而血本無歸是陳年喜筆下礦山工作的常態(tài)，而尚待撫養(yǎng)成人的兒子、身患重疾的母親、急需貼補家用的妻子又無一不為捉襟見肘的貧寒生活雪上加霜。生活的真實不單是攀爬與掙扎，還有無盡的病痛與折磨，陳年喜用簡單至淳的語言訴說沉重壓抑的曾經(jīng)過往，他的書寫在一個接一個的深山礦洞展開，悲愴而又云淡風輕的態(tài)度從側面反映出中國礦工近二十年的滄桑巨變。

陳年喜在《微塵》的書寫中，摒棄了散文文體一貫存在的自我抒情寫法，他有意將自我隱藏，專注于在說“事”的基礎上說“人”，他的整體文字氛圍相較一味營造苦難的打工文學更流露出生命理想受挫后所保有的謙遜與卑微，并融合了其個人的高度自省與直面生活的勇氣。陳年喜的難能可貴之處就在于他歷經(jīng)世事磨礪而越顯沉靜，這是一種盛囂喧嘩后的處之淡然，也是一種飽經(jīng)滄桑后的隨遇而安，因此受其獨特氣質的熏染，他的語言在伴有歷史感與歲月感的同時又兼具娓娓道來的敘說能力。

陳年喜最早著筆在詩歌領域，他的《炸裂志》：“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已印證了其文學修養(yǎng)的豐富性與出色的語言把握力。從詩人到散文寫作者的身份轉換過程中，詩語言的表達方式也通過簡潔凝練的字行、悠揚舒緩的敘述節(jié)奏、節(jié)制隱忍的情感表達等創(chuàng)作手法統(tǒng)構《微塵》全篇，詩行嵌入行文上下，與文彼此照應補充，形成恰到好處的書寫張力。

除了在文章必要處加以詩篇的烘托外，《微塵》中的詩意主調還散落在作者對自然風物的精心雕磨上。蒼山如濤、拔地而起的秦嶺山丘，顏色紛雜、經(jīng)久不敗的高山小花，綏陽郊外、細雨霏霏的黃昏暮下，這些象征自然規(guī)律、見證萬物興衰的風景畫面每每被陳年喜寫在人亡家破的殘酷之刻，它們代替身在局外的大眾見證無數(shù)礦工無可奈何的宿命，在一種壓抑與克制的情感氛圍中感受生命的悲愴與熾烈。

陳年喜說過：“那些被人稱許的詩意背后，是沉重、極強的疼痛，血和淚刺激出來的靈感?！币彩菫榱俗屇切┮蛏媾c溫飽而隨風而逝的短暫生命保留一點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他堅持以一種非虛構的筆法再述過往點滴，以“在場”的姿態(tài)做出對自身的回憶與對他者的紀實。在《微塵》中，死在建筑工地上的陳族、死于硅肺病的余海及其他工友、精打細算的陪讀母親，他們是陳年喜細致繪下的底層工人群像；西北礦山數(shù)以百計的礦洞、北京皮村的工人匯聚中心、它們架構起現(xiàn)實與理想的空間版圖。陳年喜在詩意與紀實的筆觸中流連，更因對故地秦腔、鼓書與諺語民俗的繼承而為全集平添幾分農(nóng)民的樸質土色。

除了《微塵》以外，陳年喜還撰寫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與《一地霜白》另兩本散文集，與后兩者圍繞作者生命足跡與家庭情況展開書寫不同，《微塵》輻射到更多吃苦力、求生存的工人大眾，也正因如此，《微塵》的第一閱讀感受就是那透過字里行間撲面而來的飽滿又蒼涼的現(xiàn)實。這種飽滿而蒼涼的體驗不僅限于文學上的審美意義，更關涉社會學層面的追問與省思，那些看似無足輕重的命運個體其實蘊含著整個社會的現(xiàn)狀與法則，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在短暫一生中的上下求索與努力，促使我們在意識到生命脆弱與易逝的同時需采取相關的實際行動來保障廣大工人群眾的安全以盡可能地延長他們的生理時長。

因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農(nóng)村的中青年群體不得不離開賴以生長的鄉(xiāng)土，由此導致偏遠山村中的年邁老者在孤獨的自給自足中企盼兒孫滿堂的理想畫面，而這些身在異鄉(xiāng)的打工者也在面對城市幻想破滅的同時求取精神的返歸。繁榮與安適的悖謬、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矛盾，成為21世紀社會發(fā)展亟行解決的重要步驟，而這一啟發(fā)深思的經(jīng)濟基礎命題也是陳年喜隱含在《微塵》內里以小見大的重要側面。

《微塵》所采取的是典型的回憶性散文的寫法，陳年喜在很多篇目開頭都有意識地以簡單的語句進行開篇，將筆觸延展至“我”之外的世界與其他人。在“自覺的文學書寫意識”牽引下，陳年喜將其所親身經(jīng)歷的人與事帶入更為廣闊的社會批評層面，將底層工人的掙扎與努力定格于實體的版面中而不使之湮沒于時間與記憶的漫長河流。對于那些中國大地上沉默的卻始終向上的絕大多數(shù)，也許他們一度在黑暗的背光之處渴求前路與未來的光亮，而《微塵》恰在此刻點燃了他們。

（作者簡介：陳玉珂，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二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評語：

本文以陳年喜的散文集《微塵》為評論對象，扣住“人生悲欣”“命運幽微”兩個關鍵詞，把陳年喜筆下那些偏離大眾想象的礦工在洞穴深處打眼放炮、炸裂巖石的工作場景，在謀生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親情枷鎖與疾病侵擾等獨特內容，以及簡潔凝練的字行、悠揚舒緩的敘述節(jié)奏、節(jié)制隱忍的情感表達等詩意語言的表達方式，從三個方面統(tǒng)攝起來加以細膩分析。指出這種消解苦難、正視生命的書寫，已經(jīng)與早期打工文學明顯不同，更能擴展打工文學的書寫空間。同時文章不忘指出《微塵》在統(tǒng)攝全篇、銜接前后的邏輯順序方面有欠缺，結尾落筆處比較刻意等不足。文章不長，但已觸及打工文學的發(fā)展歷史，散文與詩歌的跨界寫作等問題，尤其是一些用詞特別精到，拿捏得很有分寸，不失為一篇較好的書評文本。

——周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