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早年,我寫過一篇文章《請客未遂的農(nóng)民工》:一位農(nóng)民工大叔拎著菜到報社辦公室找一個胖記者,要請他吃飯,感謝他為自己討回了工錢,但因為報社裝修光鮮的辦公室里沒有炒菜工具而最終沒有搞成。
那個胖記者其實就是我。而那頓飯,最終其實是吃了的。
我做媒體工作有幾個原則,其中之一就是當(dāng)編輯不收作者的禮物,當(dāng)記者不吃采訪對象的飯。并非清高,而是為了少些麻煩和求個心安。那一次之所以破例,是因為那位農(nóng)民工在報社辦公室找灶臺的情景太酸澀,如果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實在不近人情了。
我們約好,兩天后我休假時去他家。他想了想,惶恐而高興地點了點頭。
在確定我不是敷衍他之后,大叔拎著籃子高興地走了,臨別時,我不好意思地問了他的姓名,他說姓尤,17個討回工資的農(nóng)民工之一。
兩天后,我如約去了紅花堰。此地距火車北站幾公里,早年是農(nóng)民工聚居地。我坐公交車,又轉(zhuǎn)搭摩的,來到與老尤約好的巷口,他已經(jīng)等在那里,臉上的表情和身上的新襯衣都有些局促。
我遞上兩瓶大曲酒。之前在超市買酒時,心中頗有些躊躇,本想買好一點兒的,但價格實在有些壓力,于是,買了標(biāo)價“溫柔”的大曲酒。老尤堅決推托,與我好一番拉扯,幾乎已引起路人的圍觀,在我佯怒要走的情況下,才悻悻然收下,嚅囁著說:“這么好的酒,我這輩子還沒喝過呢!你太客氣了!今晚我們把它喝了!”他說話的神態(tài),讓我心里一陣酸楚。
這讓我有些許心安,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感覺是來赴一場朋友之約,而非幫了一點兒小忙就來蹭飯吃白食。
七彎八拐,我們轉(zhuǎn)進(jìn)一條深巷,巷子盡頭,如隧道出口一般反射著暈眼的亮光。走進(jìn)亮光,是一片田,顯見已統(tǒng)征但尚未開發(fā),周邊村民便在此搭建了一些臨時建筑,石棉瓦頂,舊磚做墻,門窗是再利用的,形狀花色各異,橫排四五間,縱排十幾間,都是單門單窗,隔幾戶門前一個水龍頭,門口鎖著自行車或賣水果小吃的家什。
走到第三排盡頭的拐彎處,老尤說“到了”。遠(yuǎn)遠(yuǎn)地,我聞到一股豆豉炒臘肉的香氣,老尤的妻子正在一個嶄新的電磁爐上炒菜,旁邊的蜂窩煤爐上,一個砂罐正突突地往外冒著熱氣。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已支起一張折疊桌,桌前有幾個和老尤一樣黑黃膚色的男人在等待,看到我們來了,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熱情而緊張。這讓年紀(jì)比他們短一半的我有些惶惶然了。
幾番推讓,我被按在了上座,不容掙扎和拒絕。老尤打開我?guī)淼木?,對同伴們喊:“今天咱托曾記者的福,喝大曲。”大家歡快地應(yīng)和著。有人伸過碗來,被老尤擋了回去:“今天斯文點兒,我剛買了酒杯!”大家于是又一通哄笑。
桌上的菜我是熟悉的,頗有點兒像我媽媽早年請客的配置,除了蔥花是綠的,全是肉。褐白分明的鹵豬頭,紅黃相間的麻辣雞,白色的燉蹄花,再加金燦燦的炒臘肉和粉嘟嘟的老香腸,還有一碗排列整齊的甜燒白,上面晶瑩地散落著一堆白糖……
這是老尤這樣的農(nóng)民工的經(jīng)濟(jì)實力和想象力所及的最高檔次的一餐飯了。我雖然剛剛查出脂肪肝,吃了太油膩的東西,上腹和背會疼,但還是歡快地捻起一塊甜燒白,嚼出一片油香。那燒白是用綠豆沙做的,與我們這邊的紅豆沙不同,多了一些清香氣。
我們就從甜燒白聊起,接下來是酒,是故鄉(xiāng)。幾杯酒下肚,大家都不那么局促了,除了夸我送的酒好,便是對之前幫他們討工錢的感謝和回溯,而這是我最不想聊的話題。因為我知道,那天,如果不是勞動監(jiān)督部門出場,單我個人,是沒有什么用的。但他們堅持認(rèn)為,我起了特別大的作用。于是,我就不再言語,只是惴惴不安地看他們端著酒杯,把一堆堆令人臉紅的大詞砸過來。好在,我沾酒就臉紅,看不出窘迫。
其實,他們比我更窘。我從他們局促的端酒姿勢和過于客氣的夾菜動作能看出。這讓我頗覺不好意思,總覺得是自己的到來,讓他們在難得豐盛的食物面前失了大快朵頤的樂趣。我是見識過他們打著赤膊一口菜、一口酒、一撮花生的歡樂場景的。
天有些悶熱,我率先脫掉T恤,露出白胖的肚子。老尤要去拖風(fēng)扇,但因為線不夠長而作罷,于是也跟著脫掉了襯衣—那不常穿的硬領(lǐng)已讓他煩躁多時,一脫下,頓時感覺他松快了不少。同桌幾個兄弟也紛紛脫下令他們不舒服已久的外衣,頓時,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便輕松歡快起來。我覺得從這一刻起,酒席才算真正開始。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并且明白了敬酒的最初意義。所謂敬酒,并不是流暢地講出一大堆虛假而美好的詞,讓你盡可能地多喝酒。最古老的敬酒,是在好酒不多的情況下,克制住自己想喝的欲望,而誠心誠意地將瓶中的好酒盡可能多地倒進(jìn)客人的杯子里,言語不多,神情誠懇,舉手投足,每一個細(xì)節(jié)里都透著莊重。
那天,我聽他們講了許多故事。他們幾個,有的當(dāng)過鄉(xiāng)村代課老師,有的當(dāng)過赤腳醫(yī)生或會計,基本都屬于鄉(xiāng)村中的能人,是老尤覺得能夠撐得起與我這個“文化人”一起喝酒而讓他不失排面的人。他們有的是為了給兒女掙大學(xué)學(xué)費,有的是為給老伴兒掙醫(yī)藥費,才來城里打工或開小店的。赤腳醫(yī)生的按摩店和獸醫(yī)的寵物診所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路了,一個月能掙好幾千。他們?yōu)槿硕嫉驼{(diào)而謙遜,而旁邊的伙伴總能把他們隱藏起來的高光點說出來。
那天晚上的酒和桌上的人,以及尤大娘最后端上來下飯的糟黃瓜,都是令我難忘的。以至于后來很多時候,我在寫文章時,時常想起那些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他們變成我筆下那些為生計而奔波卻保持著樂觀與希望的人。我后來成為“農(nóng)民工作家”,與他們有關(guān)。
不久后,紅花堰就拆遷了。我是在電視新聞中看到這拆遷的。在大型機械前,那些石棉瓦和舊磚筑成的小屋,像歲月河流中的一點兒泡沫,眨眼間煙消云散。
電視機前的我,在淚光中突然想起那晚半醉之時抬頭望天的場景。原本想試試郊外能否看到星星,但目光所及,只有都市夜光灼燒得通紅的云。而云下的萬家燈火里,其中一處,就坐著我們……
這場景,偶爾會進(jìn)到我的夢中,當(dāng)我醒來時,恍然覺得口中、鼻中,還有一絲隔年的酒香……
事隔多年,老尤和他的老伙計們,想必也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