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世元
(湖北理工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安源煤礦位于湘贛兩省交界處的江西萍鄉(xiāng)縣東南六公里處的安源鎮(zhèn),西、北、南三面分別與湖南的醴陵、瀏陽和攸縣等接壤。安源在行政區(qū)劃上雖隸屬江西省,但在方言、宗教、劇曲及其體現(xiàn)當?shù)匚幕厣膬热萆钍芟嫖段幕挠绊憽F嫉V(主要集中在安源)煤炭的開采歷史可追溯至漢代,此后綿延不絕,至清代中葉已經(jīng)由一家一戶發(fā)展為幾家?guī)讘艏砷_采。洋務運動后期,為解決漢陽鐵廠燃料問題,盛宣懷在萍鄉(xiāng)設立煤炭總局,采用新式機器大舉開采,煤炭產量大幅提升,1909年年產量已超過100萬噸,1911年繼續(xù)增至115萬噸。[1]安源煤礦的開發(fā),吸引了大量省內外勞動力,成為近代中國產業(yè)工人比較集中的一個地區(qū)。[2]
安源煤礦在不同的發(fā)展歷史時期,其工人人數(shù)變化很大。1898年3月萍礦初建時,工人數(shù)千,多為臨時工。1907年萍鄉(xiāng)煤礦建成時,路礦工人達七八千人,其中礦工六七千人,路工約千人。一戰(zhàn)爆發(fā)后,世界對鋼鐵需求的激增刺激了漢陽鐵廠和萍鄉(xiāng)煤礦的快速發(fā)展,安源礦工1915年前后達到15000人,加上株萍鐵路約2000人,總計17000余人。[3]p97至1922年前后,隨著一戰(zhàn)的結束,安源路礦員工人數(shù)亦隨之有所下降,“全礦雇用工人凡一萬二千余人”,另“株萍路局工友一千一百余人”,路礦兩局工人共計1.3萬余人。[4]p114、116此外,安源礦區(qū)常有失業(yè)工人四五千人,是路礦的產業(yè)后備軍。安源路礦員工的來源亦常有變化。安源煤礦初建時,工人主要來自萍鄉(xiāng)和附近湖南農村的農民,[5]p387、449隨著煤礦的發(fā)展,工人主要來自贛、湘、鄂三省,其中安源本地人約占50%,湖南人占30%,湖北人占20%。[3]p97據(jù)《大公報》調查,萍礦技術與管理人員多來自浙江與廣東兩省,而礦工則大半來自湖南湘潭、長沙、醴陵等縣,本地人也不少。[6]p459另外,安源煤礦工人隊伍與其他行業(yè)比較,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年輕。點工的年齡在26歲至40歲之間,約占點工總人數(shù)的60%以上。包工更為年輕,26歲至40歲的約占包工的70%。這種年齡結構,與煤礦地下作業(yè)艱苦的特點分不開,年老體弱很難勝任。二是文化素質低。不識字的工人有4000余人,占路礦兩局工人總數(shù)的1/3強,其余約50%的工人是半文盲和粗通文字者。[4]p415壯年以上的工人,不識字的比例更大。按工人俱樂部青年部的調查,青年工人中識字的僅占25%。[3]p97
安源礦工在帝國主義、官僚買辦和封建主義的層層壓迫和剝削下,勞動條件和生活條件都十分惡劣,處境十分悲慘。礦工井下工作的勞動工具十分簡陋,主要是巖尖和斧子,照明用的是茶油燈。采煤空間十分低矮,人在窿中無法直立,多是由個頭相對矮小且年輕力壯的礦工或蹲或側躺采掘。所挖之煤用篾箕拖或者挑到主巷道再由電車拉到地面。“二三尺高之煤窿內的炭——須用竹筐拖出,……他們工作時之使力,非用手,亦非用肩膀,乃是伏身頭頂,如牛馬之馱車一樣”。[7]p868在缺乏任何勞動保護用具的條件下,工人在井下勞動時赤身裸體,僅自備一條約三尺長的藍布包在頭上,出礦井用來圍身遮羞,到澡堂便當洗澡巾。因通風不良,工人往往要在36度以上的高溫中勞動。礦井內不備飲水,工人們常常不得不喝地下滲出的臟水解渴甚至充饑。在這種缺乏安全設備的條件下勞動,所以礦內冒頂、穿水、瓦斯爆炸等事故的發(fā)生便是家常便飯。[8]p46據(jù)調查統(tǒng)計,1905年超過90名礦工在一起瓦斯泄露中死亡。3年之后,超過200名安源礦工在一場地下火災中喪生。1917年,92名工人在中心煤坑的一次煤氣爆炸中被燒死,這次事故導致煤礦關閉了整整一個星期。3年后,39名工人在另一次煤氣爆炸中喪生。次年在一次由炸藥引起的火災中,40名工人喪生,20名受傷。換句話說,在中共進入安源之前的15年里,大約有450名工人在一連串的重大事故中喪生。[9]p26疾病也是經(jīng)常導致礦工死亡的一個重大因素。據(jù)萍鄉(xiāng)煤礦醫(yī)師顏福慶1918年2月報告,窿內90%的礦工患有鉤蟲病,還有最終會劇痛致死的黑肺病在礦工中大范圍肆虐流行。礦工的生活環(huán)境亦極為糟糕。圍繞著煤礦坐落著四個宿舍區(qū),每區(qū)居住著幾千個工人。這些宿舍是空間狹窄、黑暗潮濕的小屋子,除了極度疲勞的12小時上班時間之外,工人們就在這樣的小屋子吃飯和睡覺。礦局為了便于管理和約束工人,設置窿工餐宿處,東西南北四處共計房屋百余間,每間約丈余寬,2丈余深,須住48人,由于房屋不足,有的甚至要住50余人。房中床俱疊置,空間狹小,空氣惡劣,地位低濕,甚至連一“棲流所”都不如?!傲夤と艘嗌杂屑乃薹课?但亦不敷用。他如食宿處食料更屬粗陋無比,工人洗澡池直等于一小市之泥溝,實為世間絕無而僅有者!諸如此類,均非生人所能堪”。[4]p115這些又陰暗又骯臟的工人宿舍與為公司職員層級的技師和管理人員所提供的向陽而且寬敞的住宅,形成鮮明對比。
為加強對工人的壓榨和剝削,安源煤礦廣泛使用包工制。建礦之初,煤礦窿內采礦、支柱、搬運三項工作全部采用包工制,后擴大到地面洗煤、煉焦中的裝運工人。包工分包工頭、管班、大工、小工。工人統(tǒng)由包工頭直接管理。據(jù)1922年《萍鄉(xiāng)煤礦工人通守規(guī)則》第6條規(guī)定:“各處工匠工人至工場工作時,均應恪守秩序工作,惟管理人及工頭指揮是聽,不得越分抗違”,否則“應予開除”。[3]p981922年前后,萍鄉(xiāng)煤礦有包工頭400余人,窿內工人6000余人。休息為大禮拜制,即每月1日和16日兩天休息。同全國各地礦山工人一樣,萍礦工人除了勞動條件差,還有勞動時間長、勞動強度高。礦局僅在建礦初期實現(xiàn)了幾年的三班制,即8小時工作制;后隨著煤炭的需求增加,礦局加強了對工人的壓迫,從1906年6月開始由三班制變?yōu)閮砂嘀?工人由每天工作8小時變?yōu)?2小時;工人每半月休例假一天,但不給工資。工人為生計所迫,有的甚至經(jīng)常打連班,夜以繼日連續(xù)工作24小時。[8]p45
在包工制下,礦工飽受封建性工頭敲骨吸髓的剝削。安源煤礦除少量技術工種實行點工外,其余的都是包工,因此工人在出賣勞動力過程中,不能與礦局資本家直接交易,中間還要經(jīng)過包工頭的剝削。[4]p114在包工制下,包工頭包攬某項生產工程,一般都具有壟斷的特點:一是排除其他包工頭的攬人;二是排除工人直接與礦局發(fā)生雇傭關系。工頭不是憑借資本,而是憑借他們對企業(yè)內外統(tǒng)治勢力的依附關系來對工人實行剝削。工頭剝削工人的手段很多,主要是給工人發(fā)工資時以銅元代替銀洋和剝削尾數(shù)。如對于窿內工人,礦局應給每人每日工資合銀元二角七八分,工頭所給工人工資卻只合銅元二十六七枚,根據(jù)當時的銀元與銅元的兌換比差,1元銀元可兌換210余枚銅元,如此一來,二角七八分到工人手里只剩下一角二三分。僅此一項,工頭即奪去工人工資的一半以上。何謂“尾數(shù)”?即工人工資在1元以上者給1元,不足1元者則以不足數(shù)之銅元付給,由于銀元與銅元兌換的比差,工頭如此又可從中剝削去尾數(shù)的一半。當然,這些都是明面上的剝削,此外還有歇工扣伙食、誤事罰工資、重利剝削等。在這種高強度的剝削下,工頭獲利頗豐,每月收入達七八百銀元,有的甚至超過千元。工頭們還與職員勾通一氣,采取種種收發(fā),虛報冒領,從礦局方面攫取利益。[4]114-115工人們在如此惡劣條件下從事如此繁重的勞動,在1922年9月罷工以前,人均所得工資月薪為9.49元,僅是礦局高級職員月薪的(400-600元)的1/60至1/40。[8]48-49即便如此,工人還要遭受工頭的“變洋為串”、剝削尾數(shù)及礦局資本家發(fā)行礦票和竹籌貶值的損失,微薄的9.49元估計還會被奪去一半左右。
工人除了要受路礦當局和工頭職員的壓榨外,還要遭受洪幫等幫會的盤剝。安源是秘密會黨比較集中的地區(qū),無論誰來安源做工,都得向青紅幫送禮,不然站不住腳。[9]P26洪幫頭目充當?shù)V局的顧問,包工頭大多是其徒弟;洪幫與礦局沆瀣一氣,利用所謂江湖“義氣”“保護窮人”“為窮人謀福利”等欺騙工人。[7]p896安源的幫會會眾源于曾國藩的湘軍。1864年清剿太平天國之役結束,湘軍被解散,十萬余名昔日“勇士”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用武之地。這些年輕力壯、別無技能的退伍兵丁便從湖南向中國中部各地四散,尋找其他可能出路,后來大多成為哥老會成員。萍鄉(xiāng)、瀏陽和醴陵三個縣所代表的邊界地區(qū),“向為湘贛兩省哥老會黨聚合之淵藪”。[10]p67-68萍鄉(xiāng)的好幾個城鎮(zhèn),就是由秘密會黨控制的著名的賭博和娛樂中心。安源礦工由于職業(yè)性的自然集中,他們的貧困拮據(jù),以及他們與傳統(tǒng)政治權力隔離疏遠,容易為秘密會黨提供招募對象。[11]p71安源的幫會組織如哥老會在當時有很大的文化勢力,街上妓院、賭場、鴉片館都是由他們所控制。幫會文化宣揚的江湖義氣、派系斗爭、劫富濟貧等本土化的封建愚昧思想在當時安源工人中影響較深,幾乎所有工人都加入了幫會組織,幻想通過加入幫會以保全自己。[9]p29
此外,由于礦區(qū)工人的生活異常艱難,不同群體之間存在巨大的不平等,所以超自然的信仰和儀式在當?shù)匚幕姓紦?jù)中心地位。安源社會的文化陣地幾乎為封建宗法的幫會文化和外來基督教的教會文化勢力所統(tǒng)治和壟斷,“該處新思想,除卻學校外,未曾輸入一點”。而在帝國主義(當時主要是德國和日本)的支持下,基督教在安源也“頗有勢力”。在當時的安源這樣一個小山窩,竟然密布了20多座教堂、廟宇,“天主教很是威風,由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建造,福音堂由英國人建造,而中華圣公會則是日本人建造”。帝國主義利用教會進行文化滲透和其他侵略掠奪,大肆宣揚各種忍受苦難的思想來麻痹工人斗爭的意志,并牢牢控制著安源當?shù)亟逃乇P。當時礦上學校的許多教員大都是基督教徒,新文化、新思想很難進入?!鞍苍幢镜貙W?!嫉V所辦之萍礦小學校,內中有基督教徒指揮,欲與接近,頗形困難……其他各小學,教育思想頑腐,根難與接近”。[4]p480
在路礦資本家、地方豪紳和封建把頭的剝削和壓迫下,安源工人階級具有改變自己悲慘境遇的強烈要求,其反抗從來沒有間斷過。1905年4月,萍礦的華、洋監(jiān)工以工人“做事貽誤”為名,扣除工人工資,激起工人憤怒。在段桂山、伍錫林的帶領下,數(shù)千工人砸爛了德國監(jiān)工的住宅和窿工工事房,打了監(jiān)工,舉行罷工。1906年,安源礦工參加了由洪江會首領肖克昌領導的萍瀏醴起義。1913年5月工人群眾同工頭清算工價,形成風潮。同年10月,又發(fā)生工人反對德國工程師毆打工人的斗爭。一戰(zhàn)結束后,安源礦工掀起驅逐德國人的斗爭。從最初反對洋人毀壞機器、痛打華洋監(jiān)工總管,稍后參加大規(guī)模的反清武裝起義,到驅逐德國工程師,安源工人在剛剛形成為階級的21年中,有文字可考的群眾性斗爭即達8次。[8]p62
然而,工人的處境并沒有發(fā)生些許改善,工人若稍稍表示反對,輕則開除,重則置之監(jiān)獄,對此“無可奈何”。在受教育權被剝奪、長期受封建禮教宗法幫會思想的束縛和統(tǒng)治階級愚民政策等毒害和麻醉下,安源工人形成了對礦局、官府和幫會、教會的敬畏、順從和幻想,看不到自己悲慘命運的根源所在,“心理只知道作工受雇主們的欺侮,也絕不想本身有團結反抗這種壓迫的可能”。[4]p96安源路礦工人“已經(jīng)具備了作為成功的因素之一的人數(shù)”,但是“只有當群眾組織起來并為知識所指導時,人數(shù)才能起決定勝負的作用”;[12]p136若他們的運動不同社會主義學說相結合,“就永遠擺脫不了自發(fā)的狀態(tài)”。[13]p256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的成立,給安源路礦工人命運的改變提供了重大轉機。中共一大明確要加強與工人階級的聯(lián)系,并使黨的根基深植于工人階級之中,確定黨的任務應首先以主要力量領導工人運動。在中共的領導下,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于同年8月11日在上海成立,毛澤東任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湖南分部的主任,工作重點是湖南各地以及其江西安源路礦。為此,毛澤東“幾次”[14]p43到安源進行考察,以走親訪友的名義,深入到工人最艱苦、最危險的礦井工作面,從拉家常入手了解工人想什么、做什么、需要什么等等,并啟發(fā)工人受苦不是命里注定,是帝國主義、封建把頭壓迫剝削的結果,播下革命的火種。毛澤東由此認定:安源路礦工人眾多,且深受礦局資本家和封建把頭的剝削,是一個工人運動很快可能開展的地方。[7]p907
在當時環(huán)境下,要想把安源路礦工人組織動員起來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對長期受到封建禮教和幫會思想束縛的工人階級而言,當路礦當局對他們進行壓迫,只有自身“形成了包括階級意識和工會組織在內的集體行動資源時”,“就會開展集體行動”。[15]p14據(jù)此,中共湖南黨組織確定對安源的方針是,以黨組織為領導核心組織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具體措施是:通過興辦平民教育,利用一切合法的可能,爭取公開活動,以便和工人群眾接近;開展工人教育,宣傳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啟發(fā)工人階級覺悟;發(fā)現(xiàn)、訓練和組織工人中的優(yōu)秀分子,建立黨的支部,作為團結廣大工人群眾的核心;以解除階級壓迫為宗旨,成立工人俱樂部,逐漸把全體工人團結起來;從安源當時的條件出發(fā),把路礦兩個企業(yè)的工人組織在一個團體內。[7]p907-908
開辦平民學校是中共打開安源局面的關鍵,1921年12月在湖南支部書記毛澤東的派遣下,剛從法國回來的李立三便前往安源緊張地投入這一工作。李立三利用各種關系和渠道,以“幫助工人增加知識,發(fā)揚德性”的名義要求在安源開辦平民學校,很快便得到了縣知事公署的批準。平民學校開辦后,又于次年1月舉辦了安源工人補習學校。[4]p117平民學校即工人子弟學校,多是附近工友的子女,約30余名,采用復式單級的編制;補習學校的學生全是路礦工友,約60余人,按程度之高下,分為兩組,講授內容是馬列主義基本知識,目的是要使他們明白“工人在世界上之地位及有聯(lián)合起來組織團體與資本家奮斗以減少痛苦解除壓迫之必要與可能”。教材先是采用長沙粵漢路工人學校的講義,后自編了一套適合安源路礦工人實際情況的教材,如《小學國語教科書》《工人讀本》(共三冊)、《補習教科書》(共四冊)等,工人通過學習“由是漸覺他們底生活痛苦了,思有以改善之”;[4]p171教學形式,形成了一種以學校教育為主陣地,同時兼行宣傳教育、游藝教育等形式的工人教育的大教育格局;教學內容,注重科學文化知識的傳授,同時將馬克思主義的灌輸與思想政治理論的提高緊密結合起來,促進階級意識的覺醒;教學方法,處處以工人日常生活為出發(fā)點,緊密聯(lián)系工人日常生活的實際問題進行教學,強調教學和訓練做事能力相結合,課堂教學和課外實踐相結合。在向學生傳授知識時,“注意他們日常生活的需要”,并應用這些日常生活的材料來引導他們分析自身生活困苦的根源及社會的罪惡,“以喚醒其階級覺悟”;同時注意“訓練戰(zhàn)斗能力”。[8]p334
事實證明,中國共產黨在安源舉辦的工人教育是成功的。1925年9月長沙《大公報》報道:“安源工人學校補習、子弟、婦女職業(yè)三部統(tǒng)計,已有學生一千八百人,年支教育經(jīng)費一萬五千元”。[8]p1200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21年至1925年近5年時間,工人補習學校共開辦了50個班,共計4750余人接受過教育,占萍礦工人總數(shù)近一半。從實際效果來看,“不過四年,安源工友不認字的恐怕是沒有了”。[4]p269一個企業(yè)有這么多的工人接受了教育,這在當時的中國絕對是少有的?!爸袊V區(qū)有此,實屬難得?!盵8]p1169在此之前,安源的“工友們只知胼手胝足整日地勞動,毫無聽得反抗壓迫階級的呼聲”。他們的子女“望著商場化貴族式的學校,不得其門而入”,將來除繼續(xù)受資本家的奴役外別無他途。[4]p170-171在工人教育的推動下,工人群眾逐漸覺悟了,已不復是毫無頭腦任人驅使擺布的“鄉(xiāng)巴佬”了,開始感覺到“工人不是本來粗,要求教育才勞動”,“人生在世上,個個應該讀書”。他們逐漸認識到勞動的神圣,勞工的偉大,“慢慢懂得了受剝削、受壓迫的根源”,認識到要同資本家和帝國主義作堅決的斗爭,必須組織團結起來。[8]p829-836
在工人教育的沖擊下,安源腐朽反動的舊文化勢力受到削弱并逐漸淡出歷史舞臺,工人的思想獲得了極大的解放,覺悟有了明顯的提高。曾經(jīng)極為發(fā)達的幫會組織,后來就隨著安源工人全體退幫而加入俱樂部這個產業(yè)工會而一落千丈,“工人運動興起后,洪幫就瓦解了”,[8]p900安源工人中的幫會思想亦隨之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改造和克服;安源的基督教文化,也在工人教育開展下大為削弱,一位1925年訪問安源視察圣公會教堂的美國傳教士沃爾沃斯·汀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這里所有人都屬于工人俱樂部,其成員多達一萬三千人,由志大才疏的年輕煽動者領導。一入俱樂部大樓,便面見一幅馬克思的巨型畫像……有個能容納兩千人的會堂,在此聆聽到的訓誡與資本主義針鋒相對。”[16]隨著工人教育的興起和工人俱樂部的創(chuàng)辦,以前工人之間盛行的打架、吸食鴉片、賭博、嫖娼之風明顯減少,安源社會風氣顯著改善。
在工人教育的開展和工人群眾階級覺悟提高的同時,中國共產黨在安源的黨團組織也相繼建立起來,成為領導工人的堅強核心。在李立三的努力下,1921年底周鏡泉、李滌生等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立了由8名團員組成的小團體。隨后,工人夜校變成了黨的“中心機構”,發(fā)展了一批工人階級的優(yōu)秀分子,并在此基礎上于1922年2月成立了由6人組成的中國共產黨安源支部,李立三任書記。
安源成立了黨團組織,表明中國共產黨的力量已經(jīng)植根于安源工人階級,成立工人俱樂部的時機業(yè)已成熟。此前,安源路礦沒有形成純粹的工人團體,“間亦有結兄弟同鄉(xiāng)會等小結合”,但對工人群眾的利益沒有多大關系;[4]p116普通的結盟拜把,一般是幾個人或者十幾個人,最多不過幾十個人,對整個工人階級的利害也不可能發(fā)生有意義的影響。[6]p482由于安源路礦“工友性質俱十分激烈,不畏生死,重俠好義,極能服從,又以萬余工友,團聚一處,聲息相通”,故“團結力亦十分充足”,同時“工作既如是之苦,壓迫既如是之重,待遇既如是之虐,剝削既如是之深”,因此“組織團體,解除壓迫,改良待遇,減少剝削”的口號一出,即“萬眾景從,群焉歸附”。[4]p1161922年5月1日中共安源支部根據(jù)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的指示,不分地域、不分黨派,按照產業(yè)分類將安源路礦工人組織起來[17]p5、2,成立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俱樂部選舉了李立三為主任,朱少連為副主任。俱樂部的宗旨是“保護工人的利益,減除工人的壓迫和痛苦”,[4]P117但為不引起反動勢力的注意和敵視,對外仍以“聯(lián)絡感情、涵養(yǎng)德性、互相幫助、共謀幸?!毕嘈麄?具體包括教育、互濟、游藝事業(yè)等內容,同時對選舉工人代表、領導機構的組成與運作、經(jīng)費、會員的權利和義務等多方面都做了明確的規(guī)定。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俱樂部是安源工人群眾對“共同利益”的承認,從而為社會運動潛能“變?yōu)楝F(xiàn)實”提供了堅強的組織保證。[18]P8
俱樂部成立之初并沒有公開表明要保護工人的利益,因此對工人吸引力不大,導致加入者不太踴躍。毛澤東安源巡視后,領導者們認為俱樂部的真實宗旨仍不宜對外公開宣布。為打破工作的突破口,安源黨支部決定創(chuàng)辦消費合作社,李立三兼任經(jīng)理,以從合作社“可買便宜貨”為口號向工人群眾宣傳。[4]P117起初,合作社入社社員僅30余人,集資百元,不能獨開門面,僅在工人補習學校內附設一店,販賣為數(shù)不多的布匹和日用品?!按藭r規(guī)模雖不甚大,而合作社的意義與利益,卻已深深印入工友的腦筋中了。”[4]P190通過合作社小規(guī)模的竭力宣傳,工人群眾逐漸靠近和加深了對俱樂部的了解,于是“加入俱樂部者因是漸眾”。[7]P1167
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以馬列主義思想為指導,遵循蘇維埃政權的“民主的集權制”原則,具有無產階級“半政權”性質建設的雛形。俱樂部的基本組織是十人團,即部員每十人(或十人以下)聯(lián)成一團,選舉十代表一人;再由十個十人團(或十個以下)選舉百代表一人;每工作處選舉總代表一人。總代表百代表由各該處十代表選舉之。由各處總代表組織最高代表會,為俱樂部最高決議機關。俱樂部各種較大事項,皆須在最高代表會議通過。換言之,“由十代表大會選出的總代表與百代表所組織的總代表會議與百代表會議,是俱樂部立法、行政及管理的最高機關,等于蘇維埃俄羅斯的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總代表會議“有權指揮俱樂部及俱樂部所屬一切機關”,“整理統(tǒng)一立法上行政上的行動”。代表僅限于路礦兩局、俱樂部部員,直接民主選舉產生,其中總代表40余人,百代表130余人,十代表1300余人,代表13000余工人群眾組成最高權力機關十代表大會,行使管理路礦工人中一切事務的權力??偞頃h與百代表會議因為要執(zhí)行俱樂部一切事務,遂選任執(zhí)行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會由百代表會議選舉委員長4人組成的主任團(其中正執(zhí)行委員長1人和副執(zhí)行委員長3人)及專任執(zhí)行委員10人組成(見附圖二)。 在各級代表會議閉會期間,主任團為俱樂部最高機關,總理俱樂部一切部務。[4]140、142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安源路礦工人意識到本階級力量的強大,工人俱樂部遂因應而生,將使得安源的反動勢力在它面前“俯首稱臣”。[18]p41
“因事實上的需要”,俱樂部在前期設有教育、互濟、會計、文書、庶務、講演、游藝、交際八股,每股設股長一人,委員人數(shù)隨事實的需要而定(見附圖三)。后因俱樂部事業(yè)的擴充,在此基礎上又增設經(jīng)濟委員會和裁判委員會,同時設有青年部和勞動介紹所。俱樂部內部機構從上至下組織嚴密、機構合理、層級清晰、分工明確,始終結合安源路礦工人的實際需要,緊緊圍繞宣傳、組織、動員和領導工人運動的中心工作,為后來其他地區(qū)工人運動的開展和無產階級地方政權建設提供了有益的歷史借鑒。[19]p103
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組織圖二(附圖三)
“工人要發(fā)起代表他們利益的集體行動,遠不只需要階級矛盾。必須創(chuàng)造一種意識形式,讓它把馬克思的工會意識轉變?yōu)楦锩募w行動”。[18]p15在中國共產黨在領導工會運動過程中,首先注意把維護廣大工人階級利益放在重要地位,強調工會的階級性。在維權職能方面,俱樂部敢于和善于維護工人的各項切身利益,切實解決工人群眾的具體困難,并注意近期利益和長遠利益的有機結合,使“從前是牛馬”的安源工人的經(jīng)濟地位和人格待遇都有了明顯地改善。下面僅就與工人利益關系密切的機構作一簡單介紹。
一是工人消費合作社。工人消費合作社是俱樂部為了工人互濟或減輕工友生活負擔而創(chuàng)辦,內設兌換、糧食、服物、器用四股,各股股金是向工人發(fā)行股票,每個人認購若干而籌集。消費合作社是安源工人的創(chuàng)舉,為互濟工人、減輕工友負擔、提高工人抵御生活風險,起到了重要作用。[19]p105
二是勞動介紹所。勞動介紹所是負責介紹失業(yè)的部員到路礦兩局工作的機構。它的意義在于“預防工業(yè)失業(yè)”和“為失業(yè)者謀生活之出路”,[4]p197后來因為俱樂部與路礦兩局訂有協(xié)議,以后增加工人,須盡先由俱樂部勞動介紹所介紹,所以它還是保護工人的團體契約權,亦即保護俱樂部代表工人之權以至保護俱樂部本身存在的必要措施。勞動介紹所創(chuàng)辦之初,由于“方法未盡完備”,“外界情形又實困難”,且工人對勞動介紹所的作用“多不明了”,效果不是很好;[4]p195大罷工勝利后,勞動介紹所內部經(jīng)過整頓改革,從1923年8月至1924年12月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工人報名失業(yè)的人數(shù)總計154人,經(jīng)介紹重新就業(yè)的有46人,占報名人數(shù)的30%,重新就業(yè)率比上年提高11%。[8]p233
三是故工撫恤會。故工撫恤會是對部員中因病身故或因公致病給予一定撫恤的機構。自俱樂部互濟股努力提倡各工作處工友組織后,到1923年工人俱樂部換屆選舉前夕,僅有洋爐煉焦處、食宿處、電機處、洗煤處、公事房、修理廠等6個工作處相繼成立。其組織方法有采用委員制,也有經(jīng)理制的。集資的辦法和撫恤辦法各有不同。以上組織了撫恤會的六個工作處,已照章實行了撫恤的有食宿處亡故的3位工友,每人約給44吊300文,相當于銀元十一二元。“錢雖為數(shù)不多,而裨益于死者實非淺鮮”。[4]p198
四是安源工人糾察隊。1922年5月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成立時,就組織了監(jiān)察隊(不久改名為糾察隊和糾察團),“對內監(jiān)察工友之行動,對外偵察和防御破壞本部之圖謀和行動”。[4]p363安源工人糾察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一支保護工人利益的重要武裝力量。
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工人俱樂部逐漸成為安源工人階級自治的一個機構,將“礦的命運當時掌握在工人手中”,[7]p901不僅成功地保護了工人的切身利益,還有效地維護了安源地區(qū)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在推行工人自治過程中,俱樂部不僅專門制定和頒布了一個自治條規(guī),嚴令禁止各種不服正當管束、賭博斗毆等不良行為,而且還專門組建成立了各種工人自治機構。如為遏制工人的違紀行為,同時也為了避免受地方司法機構的盤剝,俱樂部于1923年5月創(chuàng)設了一個裁判委員會,負責處理工人的斗毆、賭博、不守廠規(guī)等違紀行為,裁決工人之間和工人與資方之間的糾紛。當時該委員會對于工人的各種違紀行為,輕者說服教育,重者如行兇毆打、恃強凌弱、違反本部規(guī)章、破壞公共利益、擾亂秩序、聚眾酗賭等行為記過或罰工,對于情節(jié)嚴重或超越了俱樂部管轄范圍的行為“即送警”。[4]p161裁判委員會共有三屆委員,共受理事件530件。[19]p438安源工會推行的自治活動,在訓練工人自我管理、維持安源正常的生產和社會秩序方面取得了明顯成效。1922年12出版的《工人周刊》曾評論道:工人自治后,作工“更加勤勉”,秩序“較前更嘉”,工人所有各項交涉“礦局工頭職員等,皆不能解決,必待俱樂部的裁決方能解決”,俱樂部在使工人自治的同時,還能解決工人之間的糾紛,工人對俱樂部的信仰更加堅定,“萍礦之命脈,已操之俱樂部之手”。[7]p8661923年11月湖南區(qū)報告也稱贊“工人頗能在工會指揮下,練習自治生活,地方軍警均失其作用,工會對于社會亦不似從前之隔閡”。[4]p224
1922年中共二大召開以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人運動繼續(xù)高漲,罷工高潮在全國各地普遍興起。工人階級在共產黨的領導和教育下覺悟迅速提高,斗爭的主要目標由增加工資、改善待遇的經(jīng)濟斗爭發(fā)展到爭自由、爭民主的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斗爭。[20]p1119月初,毛澤東到安源部署罷工時,從安源工人過著牛馬般的生活,迫切要求增加工資、改變待遇這一事實出發(fā),認為罷工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為此提出了“哀而動人”的斗爭策略。[7]908面對強大的敵人,工人俱樂部一方面依靠工人團結的強大力量,另一方面對反動勢力采取了恰當?shù)亩窢幉呗?對萍鄉(xiāng)縣署和贛西鎮(zhèn)守使,在呈文中說明罷工原委,取得他們的理解和中立;對地方紳商和幫會,提前做好協(xié)調溝通工作,取得他們的同情和支持;對路礦當局,一方面孤立他們,另一方面利用正、副礦長李壽銓與舒修泰之間的矛盾,采取分化策略。劉少奇說過:“要事先告訴干部和黨員:革命的目的是奪取政權。在沒有取得政權以前,工人是不能得到完全解放的。所以罷工中所提出的條件,只能是有限的。談判的結果,也一定是有限的。只要達到增加工資和承認工人俱樂部,就宣布罷工勝利,結束罷工。”[21]p39中國共產黨在領導罷工斗爭過程中,有理有利有節(jié),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勝利,當時在全國是甚為罕見的。
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爆發(fā)后,在工人階級強大的壓力下,路礦當局最終不得不同意工人俱樂部提出的13款內容的條約,接受工人提出的要求。其中不僅涉及改善工人的待遇、提高工人的工資,還規(guī)定路礦當局不能隨便開除工人和打罵工人,因公致死致傷的工人也應有撫恤權等。路礦工人第一次獲得了平等做人的地位和資格。罷工勝利后,俱樂部帶領工人乘勝追擊,于10月一舉廢除了在礦區(qū)為害工人20余年之久的包工制,實行了合作制。合作制條規(guī)規(guī)定:窿工處工頭每月工資自10元起至30元止,工人工資照罷工時條約規(guī)定不改,其余各項消費歸合作賬內開支,即:所得紅利工頭占15%,管班占5%,其余的80%由工人平分,“工人從正當工資外,還可得著若干紅利”?!捌铺旎母陌楹献鞯霓k法,在萍礦乃告成功了”。“此次風潮要求礦局主動開除工頭六人,其余各工頭均加入俱樂部為名譽部員”。[4]p131-132包工制的廢除和合作制的實行,是安源社會關系的一大變革,也是安源工會維權斗爭取得的一大重要成果。李立三后來也說:“取消包工制是個大事,不是余波,是斗爭的進一步發(fā)展,是很重要的事,是個大事?!盵7]p898在俱樂部的領導下,1923年7月俱樂部與礦局第二次簽訂協(xié)議,工人工資又有了提高,而且“礦局以后增加工資,須通知俱樂部”。對于礦局的拖欠工資也能以俱樂部為代表去與礦局進行談判斗爭。例如1925年3月,為了向礦局索取欠餉,俱樂部采取了停運煤焦、存證欠餉以待解決的策略,解決了欠餉問題。
大罷工結束后,工人俱樂部成員迅速由罷工前的七百人激增到一萬余人,工人的勢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工人群眾生活改善,地位提高,人皆稱工人為“萬歲”。工會擁有自己的法庭、武裝,能指揮當?shù)鼐旒氨O(jiān)獄等,具有最高的權力。[19]p535工人俱樂部也因此贏得了廣大工人群眾的衷心擁護和堅定信仰,“俱樂部是我們的命,沒有俱樂部我們就不能生活,不被打死就會餓死”。[7]p986
二七慘案發(fā)生后,在北洋軍閥的殘酷鎮(zhèn)壓下,各地工會都普遍遭到了查封,工人運動進入低潮。安源工人運動不僅沒有失敗,“碩果僅存”,而且獲得了鞏固和發(fā)展,安源工會“依舊巍然獨存”。[22]p109其原因在于:
首先,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關鍵。共產黨人毛澤東、李立三、劉少奇等進入安源后,進行深入的調研,通過舉辦平民學校工人職業(yè)學校,提高工人階級的文化水平和階級覺悟,用先進的組織和科學的思想將工人領導和組織起來,形成一股強大的革命力量。其次,有效維護了工人群眾的利益。中國共產黨通過工人俱樂部這種具有“半政權”性質的組織形式,同資本家和封建勢力進行堅決的斗爭,在改善工人待遇、增加工人工資、減輕奸商中間剝削、預防工人失業(yè)、撫恤身故工友及其家屬、提高工人政治地位等方面切實維護了廣大工人階級的利益。最后,采取恰當?shù)亩窢幉呗?。在安?中國共產黨以工人俱樂部為依托,將工人力量凝聚起來,同時在強大的敵人面前,根據(jù)實際情況采取靈活的斗爭策略,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