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漢唐時,已有專業(yè)組織,是最早的足球協(xié)會,豪門的球隊似是足球倶樂部雛形。
你言我語,張镃回身說道:“陸公曾有詩句“寒食梁州十萬家,秋千蹴鞠尚豪華?!?/p>
陸游說道:“賢弟,此言不差,敢問是哪首詩?”
張镃對曰:“自然知道……”
未待張镃說出,章德茂走上前來,輕輕捻開扇子,手指扇面,說道:“這扇面有題:《春晚感亭》——陸游?!?/p>
幾人趨前,紛曰:“陸公詩傳書畫,名重臨安?!?/p>
張镃言道:“扇子巷,引丹青,誰人不寫陸放翁!”
他引眾人進北園,花草盈目。去南湖園,海棠滿園芬芳。乘興泛舟湖上,清風拂衣,微波蕩漾。蓮花初放,蓮葉水珠閃動,大珠小珠,珠圓玉潤。伸手觸撫綠葉,長歌短吟。
坐亭上,張镃碾茶、研磨、細篩,逐一放入茶盞。眾人各自調(diào)糊,沸水傾沖,拂攪反復,湯花紛起,湯花乳白、型美為勝,此乃宋朝風習——斗茶,亦稱分茶,風行三百年。眾人斗來斗去,如行酒令般,煞是熱鬧,互有勝負,陸游勝多。張镃贊道:“不愧茶癡之名!”
茶后賦詩,揮灑雅趣。眾人盛贊張镃園林,楊萬里曰視野簡遠,陸游曰疏朗有致,周元吉曰雅致可心,章德茂曰情趣天然,尤袤曰大有水墨意境,堪稱園林杰作。張镃拱手笑曰:“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但使小園可悅目,還待諸公閑中來?!?/p>
擇日,陸游又和幾位良友游西湖,上天竺山,登靈隱寺,攀飛來峰,心情舒展、閑適。
杭州繁華
回鄉(xiāng)前,幾人相約,微服逛街。這是陸游時隔二十三年重回杭州,第一次上街游覽。
行道樹蔭遮涼。御街兩側、清河坊等坊巷,店鋪鱗次櫛比,處處有茶樓、酒肆、面食店、果子店、食米鋪、魚肉鋪。百種果品,土產(chǎn)蕃貨,泥人玩具,奇艷爭目,挑擔叫賣者亦多。酒肆、飯館或掛招牌,或高懸幌子,或縛彩樓,或有炫金紅紗桅子燈,醒目招搖。酒肆掛分素茶幌子,專賣素食。
太廟附近場子,幾處人圍,看魔術,觀雜耍,這邊空盆取水,那邊仙桃出飛鳥;這邊頂長桿,那邊羅漢翻飛;這邊踢甕踢碗,那邊高空兩童踩鋼絲起舞……奇技異巧,引得叫好聲不斷,喧囂熱鬧。瓦舍勾欄傳出陣陣樂曲,男女樂工吹打彈撥。忽的群鳥臨空,上下鳴叫,眾人抬頭,卻不見一鳥,原來卻是藝人口技,眾人笑道:“群鳥來翔,絕技!”
路上茶字招牌,隨處可見。陸游說:“我走多地,茶樓、茶肆、茶鋪、茶坊甚多,茶品(小吃)風味不同,家家可吃早茶。臨安路上,鄉(xiāng)鎮(zhèn)茶館斗茶流行,品茶多趣,還有了棋室、棋社,那里圍棋、象棋高手不少,有人下盲棋,竟連贏十人,棋運興焉。商業(yè)之興,遠超盛唐?!?/p>
尤袤說,茶肆棋社,挑擔叫賣,不可小覷。貨郎叫賣零星什物、針線花粉,略可養(yǎng)家。一個炊餅五文錢,有升斗小民,精心制作,潔凈味純,走街串巷,十年小富。又說道,安觀橋下有一王郎,厚道有禮,挑擔販油,貨真價實,和樂萬家,家道漸興,今已坐商啟肆,大矣、富矣。
過一酒樓,飛檐斗拱,門庭若市,陸游仰頭看,只見上有三個斗大榜書:太和樓。尤袤搖扇,對陸游說道:“這是當今最大酒家,三層樓有三百包廂,可一次禮待三千客。未明,五更即開業(yè);夜深,三更方打烊,可謂晝夜待客?!标懹魏仙?,笑道:“諾,聞所未聞。玉帝、王母可在此中設宴矣!”
行道夾竹桃盛開,高丈余,花紅灼灼,人觀而不折。又過絲綢巷、織錦巷、杭繡巷,西湖傘巷,五光十色。四海商品匯聚,顧客盈門。柜臺上算盤,本朝所創(chuàng),算賬快當,大賬小賬,嗶哩吧啦一打清。
走進扇子巷,大小扇鋪毗鄰,滿目團扇、折扇,山水花鳥,似有清風微來,步入山野小徑。扇面書畫,工整細麗,已無唐時濃墨重彩,舒朗留白,氣度高雅。亦有《百子圖》《百竹圖》《百馬圖》。路遇西蕃顧客,碧眼金發(fā),男手執(zhí)檀香扇,女搖綾絹扇,男女并肩而行。
繞過幾家藥鋪、席鋪,去眾安橋修文坊,路畔花木扶疏,書棚書肆林立,書篋琳瑯,尤袤對陸游指曰:“這有幾大家, 古今書籍應有盡有,每家年盈利幾千緡, 還有內(nèi)棚北大街、太廟前,書鋪毗連,與此相類,幾大戶盈利可觀,書鋪自是黃金屋哇!”
陸游感嘆:“書業(yè)興旺,未曾料想?!?/p>
章德茂低語:“圖書出境,利十倍,禁而不絕。遼、金亦行此策,嚴禁其書入宋?!?/p>
周元吉暢言:“杭州人口超百萬,西洋幾個大城不過十萬。各業(yè)興隆,前朝不及。今有四百一十四行,皆有行會,上聽命于官府,下保行業(yè)權益,守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阿拉伯商人說:‘中國商人的交易和誠信,無可挑剔。文明之國,禮儀之邦?!?他們愿來做買賣?!?/p>
眾人皆曰發(fā)達之象,前所未見。
章德茂對陸游說:“市面上的乳香、木香、丁香、安息香、珊瑚、水銀、珍珠,皆為海外珍品,還有高麗的布匹、白銀、藥材人參、麝香、血竭、甘草、紅花、山貨,日本的黃金、杉木、松木,南洋的犀牛角,歐洲的玻璃器皿、東非的象牙……”
楊萬里興致勃勃,說道:“品類之盛,匯集四海;海運之興,規(guī)模空前。廣州之后,杭州繼起,名揚海外,遠非盛唐可比。新興港口泉州,后來居上,由漁村而為大港,各國商人云集,聚居,亦有船員、傳教士、醫(yī)生……與我和睦相處,守法而行。港口還有山陰、溫州、明州(寧波)、青龍鎮(zhèn)……海外殊俗,隨之而來,令人瞋目……”
章德茂笑言:“一老婦人,見街上黃發(fā)碧眼男女擁抱,掩面而趨?!?/p>
尤袤搖扇,笑曰:“西洋景爾。”
周元吉又說正題:“萬國中,有五十多國與我有貿(mào)易往來,陸上西北來,海上四海來。商賈紛至,市舶司(海關) 臨安一處貨場庫房超萬間。茶葉、絲綢、瓷器、漆器大量出洋,銅錢走私出口,禁而不絕,外國亦做流通貨幣。我三百噸級海船,四層,底十三艙,防水隔艙,役使千人,名冠全球,洋人震驚。近抵周邊高麗、日本、印度諸國,遠達諸蕃,可至波斯、阿拉伯、埃及、歐洲。市舶司年收關稅二百多萬緡,占國庫收入兩成,了不得?!?/p>
尤袤贊嘆:“孝宗即位,清除秦檜之禍,經(jīng)濟振興,國家年收入遠超秦檜為相時?!?/p>
變化之大,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著實讓陸游欣喜。不過亦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眾人說道,可惜只是偏安一隅,屈膝下的半壁江山半國人?。∪缛糁性皇?,國家該是何等景象?
品茶賞詩
歸來,夕陽西下,晚風習習。
穿過幾棵香樟樹,去詩人尤袤官廨院中納涼品茶,坐于高大參天的梧桐樹下,旁有銀杏、桂花樹、廣玉蘭。白蘭花開,朵朵可人。
尤袤擺出青瓷茶器,眾人欣喜。只見那青色柔和溫潤,胎體細膩,晶瑩如玉,質(zhì)比翡翠,清新高雅。
楊萬里說道:“這是梅子青,釉色絕美,龍泉特產(chǎn)?!?/p>
尤袤說道:“不錯。龍泉溪畔,高山密林,獨有礦石、高嶺土?!?/p>
周元吉說道:“青瓷,除宮中御用,大量出洋,最遠到埃及。厚利?!?/p>
陸游打趣說:“匠人絕技,千峰翠色,賞心悅目。這是宮中御用,尤公知罪乎?”
尤袤笑而言曰:“陸大人開恩。此乃吟詩一首,官家(皇上)所賜也。陸大人素好名茶,焉能不用青瓷?”
幾人湊趣而笑。沏龍井茶,色綠醇香,清冽可人。幾人品茶,言及街巷所見,暢言抒感。
陸游觀賞茶盞,舉扇指劃,說青瓷千余年,中原傳來江南,至宋已巧奪天工,龍泉青瓷名揚四海。
又說到兩面繡:“杭繡作坊兩面繡,繡女飛針走線。繡虎,虎如騰躍山崗;繡貓,貓似入室,雙眼視人,毫發(fā)之細,栩栩如生,堪稱絕技?!?/p>
章德茂緩緩放下茶盞,應答:“熟于心,巧于手,口傳心授,代代勝焉。”
尤袤捻開折扇,輕拂,環(huán)視諸人:“一幅西湖全景,盡收眼底,風光無限,如畫如詩。這繡女是用針線寫西湖之詩?。 ?/p>
周元吉抿口茶,品咂后說道:“畫者,詩也;詩者,畫也。諸公,敢問這寫杭州的詩詞,哪首可冠群芳?”
眾人紛說道:“這詩詞多似西湖荷花,各美其美?!?/p>
陸游放下茶盞,說道:“蘇東坡兩次來杭州任職,相隔十五年。首來任通判,以白居易為范,走遍杭州山山水水。元祐四年(1089年)左遷,又來杭州,任知州,治理西湖淤塞,挖淤泥湖草,筑三十里長堤,意外留下‘蘇堤春曉’ ‘三潭印月’諸多美景,也留下了他的西湖詩,不同凡響啊。”
尤袤合扇,有所思,慨言:“本朝水利、農(nóng)桑等利民之舉,遠超歷代。然地方官不可隨意許之,須量力而行。若無余力,說而不做,則失信于民;若魯莽行事,興利不成反成害。白居易、蘇東坡治理西湖,涉水踏查,不畏其苦;訪民問計,集思廣益,權衡利弊,擇善而從,治而果成,立德、立功、立言?!?/p>
章德茂接言:“地方官興利不成,反害百姓,非魯莽,乃謀私利爾,是自取其咎?!?/p>
楊萬里舉扇道:“蘇公的絕句《飲湖上初晴雨后》,至今百年猶新,堪稱名冠古今之作:‘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p>
周元吉眼望楊萬里,面露狐疑,又視陸游,說道:“有人說,此詩是蘇東坡暗喻小妾王朝云?!?/p>
陸游停盞,頭輕搖:“說這首詩暗喻王朝云,乃穿鑿附會。蘇公寫王朝云詩詞多矣,何須暗喻?”
陸游又沉吟道:“當年去蜀途中,我曾去黃州,訪東坡住地……王朝云苦哇!”
章德茂感嘆:“以身相許,不離不棄,真情奇女子。”
尤袤舉扇以應,感嘆:“蘇公得遇,是三生有幸。”
話題又回到西湖。陸游放盞,拱手對楊萬里:“廷秀(楊萬里字)白話入詩,卻別富詩意,乃一大創(chuàng)造。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歸來所寫絕句,平白如話,與蘇公各有千秋:‘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是美意巧思,宛若大寫意。若說詞嘛……”眾人接言,同舉白居易的《憶江南》三首。尤袤張口輕聲吟誦: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周元吉熟讀白居易,往前輕移茶盞,深情憶往:“樂天(白居易字),任杭州刺史三年,興水利,修湖堤,留得一湖水,惠及民生,至今三百六十年,詩在、堤在,英名長在。這詞是白居易內(nèi)心之思,美啊。”陸游說所悟:“先賢文學有成,是有一眼、一心、一骨、一功?!?/p>
章德茂問道:“陸公何所指?”
陸游對曰:“一有從政的深厚閱歷,知政事,廣見識,方有望穿人間的好眼力;二有豐富的經(jīng)歷,超越一隅,征以萬里,熟知百業(yè),識人眾多,方有真學識,不失憫民之心;三有胸襟氣度和風骨,志向高蹈,氣節(jié)超邁;四有腹笥和長修久煉的文字之功,讀五車書,積學以儲寶;寫百家文章,獨抒性靈?!?/p>
眾人說道:“然也。當傳予后生,各領風騷。”
當晚眾人談詩論文,小酌,聽陸游講了一番茶經(jīng),興盡而歸。
幾日后,陸游回山陰,路遇乞丐,破衣爛衫,打板唱蓮花落。陸游送其三十文,乞丐長揖拜謝,陸游俯身曰免謝。乞丐緩行,打板唱起蓮花落謝詞。陸游沿途又見鄉(xiāng)民幾多貧困,城鄉(xiāng)兩重天,仿佛另一世界,遂有天上人間之嘆,內(nèi)心不快,“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