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半個世紀以來，賈平凹作品被編繪成連環(huán)畫出版的有18種之多，包括短篇、中篇、長篇小說，還有散文。散文名篇《丑石》有三個連環(huán)畫作品，長篇小說《秦腔》由李志武、門曉燕繪畫創(chuàng)作，是規(guī)模最大的連環(huán)畫作品。這些連環(huán)畫折射了時代變遷和自身命運，記錄著賈平凹的文學歷程和農民立場。連環(huán)畫《秦腔》在法國展覽出版，展示了中國連環(huán)畫的獨特文化特征和藝術魅力。

【關鍵詞】賈平凹 連環(huán)畫 《秦腔》

連環(huán)畫，也叫“小人書”，是由許多畫幅連續(xù)起來，描述一個故事而組成的作品。篇幅的多少由故事內容來決定，一般短篇的二三十幅，長篇的在一二百幅以上，甚至達幾百上千幅。連環(huán)畫在經歷了20世紀的發(fā)展高峰和低谷沉寂之后，在當下又有了新的藝術樣態(tài)和發(fā)展生機，成為我國文化藝術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立足中國走向世界的重要載體。小人書和不少大人物關聯(lián)著，魯迅先生早在1932年10月25日所作《“連環(huán)圖畫”辯護》中，舉出世界各地的事實，“證明了連環(huán)圖畫不但可以成為藝術，并且已經坐在‘藝術之宮的里面了”，他希望“連環(huán)圖畫”像其他藝術形式一樣被注意、看重和研究，因為連環(huán)畫是大眾要看的（姜維樸編：《魯迅論連環(huán)畫》，連環(huán)畫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毛澤東指點江山激昂文字，也愛讀連環(huán)畫，甚至還在上面寫批注（陳烈、曾自：《田家英與小莽蒼蒼齋》，香港中華書局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233—234頁。）。很多當代作家對小人書的記憶滿是溫馨。賈平凹的寫作被人稱為“漢語文學的奇觀”，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賈平凹的書畫鑒賞和創(chuàng)作也是頗有影響的，他曾以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法而不是西方繪畫的焦點透視法進行有趣的文學實驗。像魯迅先生一樣，賈平凹喜讀圖文版《山海經》，認識到古人有著極浪漫而豐富的想象力。“無論寫作還是繪畫，這部奇書，都讓人深受其益。”小人書連環(huán)畫當然是他熟悉和喜愛的，在《浮躁》里，賈平凹這樣寫商州的街景：“在街上走，州河就時顯時斷，景隨步移，如看連環(huán)畫一樣使任何生人來這里都留下無限的新鮮?！保ㄙZ平凹：《浮躁》，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3頁。）賈平凹作品的改編形式多種多樣，也有很多作品被編繪成連環(huán)畫出版?zhèn)鞑ィ皇沁@種改編形式和作品很少有人關注和研究。筆者搜集整理的以連環(huán)畫形式呈現(xiàn)的賈平凹作品有18種之多。

一、“火紅年代”

能搜尋到最早的賈平凹連環(huán)畫改編作品是《彈弓和南瓜的故事》，1977年8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定價8分，徐斌編文，姚延林繪畫。故事的主人公是兩個孩子，哥哥是上二年級的小旺，弟弟是小三歲的小兵，腰里總插著一副彈弓，這是他們同地主斗爭的武器。兩個孩子替媽媽照看豬場，階級敵人地主“王迫人”一心搞破壞，在南瓜里倒進老鼠藥，想毒死集體的豬。小旺小兵人小志高，心明眼亮，識破陰謀，截獲罪證，用彈弓教訓了地主，保護了公社財產。“故事反映了在毛澤東思想哺育下的少年兒童，具有高度的階級斗爭覺悟和熱愛集體財產的優(yōu)秀品質?！保ㄙZ平凹原著，徐斌改編，姚延林繪畫：《彈弓與南瓜的故事》“內容提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姚延林借鑒了年畫娃娃的形象畫法，把兩個孩子畫得機警可愛，那個年代人物刻畫“臉譜化”還比較明顯，社員民兵們光明磊落，地主王迫人和地主婆則被畫得扭曲丑陋，正邪忠奸一眼可辨。

連環(huán)畫《乍角?！樊嬃藘蓚€老漢——德山、德水，載于《連環(huán)畫報》1978年第3期，賈平凹編文，連環(huán)畫名家賀友直繪畫。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還未全面鋪開，多數(shù)社員還在生產隊內，人們公私觀念的矛盾斗爭還比較激烈。德山一心為公，德水不忘私心，兩個老漢一起喂養(yǎng)生產隊的牛，自然產生了一些觀念行為上的矛盾。畫面中另有一個頗有趣味的重要角色，就是那頭黑白花色的犍牛，它的動作眼神似乎也有了人一樣的立場和判斷，時時維護德山，抵制德水。德山和犍牛都是“乍角?！保瑘詻Q維護集體財產和利益，警告德水以他的境界水平，無論到哪里干什么活計，都會遇到“乍角?！?。最后一幅，德水用草篩子遮著頭臉羞愧走開，畫面含蓄，頗有意味。

賀友直是滬上連環(huán)畫名家，他繪的《山鄉(xiāng)巨變》《十五貫》《李雙雙》等成為新中國成立后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的摹本和教材。他善于用簡潔生動的畫面講故事，《乍角牛》的背景極簡，略去了所有場景器物，突出德山的偉岸凜然、德水的自私算計和犍牛的黑白分明。賀友直說：“多即是少，少即是多?！薄爱嬅孀詈檬且晃锊欢?，一物不少。”（賀友直：《多即是少，少即是多》，《連環(huán)畫報》1985年第3期。）大道至簡，連環(huán)畫《乍角?！反_實是以簡取勝的。

早期的賈平凹似乎善寫老漢，還有另外兩篇連環(huán)畫?！恫藞@老人》發(fā)表于《連環(huán)畫報》1978年第10期，賈平凹編文，林鍇繪畫。“菜園老人”名叫姚生枝，管理著28畝生產隊菜園，被年輕人福娃稱為“守財奴”。老漢對集體的瓜菜看得緊守得牢，而福娃拿隊里的菜換肉吃做人情，還往菜里摻水，老漢批評他：“集體的一個菜葉葉咱不要眼饞。咱伸進一個指頭，有人就會塞進一條腿呀！”（賈平凹編，林鍇繪：《菜園老人》，《連環(huán)畫報》1978年第10期。）《果林里》載于《連環(huán)畫報》1979年第5期，賈平凹編文，徐啟雄繪畫。畫里的李老漢成了私心重的落后分子，而學徒小青年則一心扎在果林里，栽培嫁接，想讓荒坡野灘都變成蜜棗林。李老漢認為這一理想是“傻”，老漢的閨女卻佩服小青年并拜他為師，并表示幫他實現(xiàn)理想?！澳阍谡f謊，你是一只鳥兒?！薄傍B兒也永遠飛落在這果林里！”（賈平凹編，徐啟雄繪：《果林里》，《連環(huán)畫報》1979年第5期。）作品中除了老漢和小青年的對比，還已經有了清新朦朧的愛情萌發(fā)，這是美好的醉人的也是新鮮的。此時的文學界，在很多人忙著反思、懺悔、尋根的時候，賈平凹已經向愛情和人性的探索邁開了腳步，給當時文壇吹進一縷清新之風。值得一提的是，《連環(huán)畫報》在登載這兩個作品時，是以彩印夾頁刊出，人物景色滋潤飽滿，賞心悅目，仿佛讓人感受到果園菜地撲面而來的清新舒爽和瓜果棗杏的香甜芬芳。

二、人生紀事

賈平凹是文壇勞模，自然同編輯群體關系密切，撰有《我所認識的幾位編輯》《編輯逸事》等文，記錄了交往密切的多位編輯?！毒庉嬕菔隆繁桓木帪檫B環(huán)畫，刻畫了一個作家一個編輯兩個形象。編輯拿到一部書稿，作者竟是一個即將離世時日無多的癌癥病人，經初審認為書稿質量上乘，當夜敲開主編家門進行復審，第二天就跑去醫(yī)院讓作者修改。此時作者已經拿不住筆，便由編輯執(zhí)筆，作者用點頭搖頭表達意見，兩人一起修改，之后的環(huán)節(jié)就是排出書稿清樣。醫(yī)生認為病人最多只能維持兩三天，然而生命創(chuàng)造了奇跡，第21天終于等來了書稿清樣。閱過清樣，作者滿手握筆簽上名后溘然長逝。編輯感動于作者對寫作的熱愛，在“三七”時將一本出版后的著作燒化，并立下座右銘“以文章會朋友，舉事業(yè)為性命”，從此更熱心編輯工作。在《我所認識的幾位編輯》中，賈平凹交代，《編輯逸事》完全是以陳先法的真實事跡寫成的（賈平凹：《坐佛》，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67—168頁。）。

連環(huán)畫《編輯逸事》由沈祖光編文，區(qū)礎堅繪畫，16幅，載于《連環(huán)畫報》1985年第12期。畫面全用近景特寫，突出編輯和作家細微的表情動作，這樣的處理具有視覺沖擊力。尤其是作家在看罷清樣簽名之后一幅，呈現(xiàn)的是飄落病床的幾頁書稿，讓人慨嘆生命逝去而文學永在。在寶貴的生命面前，文學依然神圣。

短篇小說《在姚村》原發(fā)表于1980年12月23日《光明日報》，由梁耀平編繪的連環(huán)畫載于《連環(huán)畫報》1984年第4期。經縣委書記介紹，作家到姚村是想尋一處僻靜地方寫小說，哪知鄉(xiāng)親們提著山貨陸續(xù)來寒暄找他幫忙。一位老婦人看不過去，把作家安排在果園里，擋了來擾他的人，還讓閨女每天送去雞蛋。作家一直奇怪老人為什么對他這般好，忍不住主動要給她辦事。這位老人說：“你是作家，知識高，見識廣，可你要明白，有人待你好是為了求你，但還有人不是這樣的，人畢竟是人呢?！保ㄙZ平凹：《在姚村》，《小說月報》1981年第2期。）作家聽著，像打開了一本大書。這個作品反映了農民的樸實厚道和農村的美好，連環(huán)畫共29幅，既畫出了姚村最初的熱鬧和果園的寧靜，也畫出了作家的疑惑和老人的端正。“禮失求諸野”，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老人給見慣了尋租世故的文化人上了一堂人生哲學課。

賈平凹是講精短故事的高手，也是棋迷，戲言“聰明人都下棋，笨人才寫作”?！断缕濉范绦【罚且黄哂兄S刺意味的小品文。棋迷王從起初被老少棋友叫作“臭棋兒”，后來竟搖身一變，成了所向披靡無敵手的象棋冠軍！這一戲劇性變化的關鍵在于，王從由一個普通的生產干部被提拔為書記。職務升了，棋力也跟著“猛漲”。連環(huán)畫《下棋》由漫畫家方成繪成，20幅簡潔畫面描繪世相，充分發(fā)揮了漫畫的諷刺功能。

方成被稱為中國“漫畫界三老”之一，描摹市井人物生動有趣，闡釋時事新聞入木三分，欣賞連環(huán)畫《下棋》，就像觀看一幕幕鮮活的舞臺劇。中國傳統(tǒng)舞臺講究極簡，該有的擺設要有，不該有的一律沒有，方成漫畫就是如此之簡。他注意發(fā)掘喜劇元素，把主人公王從畫得矮胖，戴一頂鴨舌帽、一副黑框眼鏡，十足干部模樣。方成通過人物的“小動作”來表現(xiàn)心理變化，例如開始時王從拉住棋友的胳膊，笑著求著和人家下棋；當上書記后再與名家圣手“山中老怪”對弈，老者笑著遞上香煙，對于棋局的進展并不經心，由此，王從書記的棋力究竟如何，觀眾一笑便知。漫畫、連環(huán)畫都是離群眾最近的藝術形式，連環(huán)畫《下棋》由一幅幅漫畫連綴而成，諷刺幽默效果躍然紙上。

賈平凹喜歡石頭，每到一個地方總不忘去撿石頭，還編了一本《小石頭記》。在形態(tài)各異的石頭里，他悟出了不少人生哲理，《威信》就講了一枚鵝卵石的故事。副隊長元善當了五年村干部，年輕新隊長歡實向他取經，元善說靠的就是威信，至于威信何來，讓歡實去河灘看看，歡實看到的是一河灘的鵝卵石順水而下。原來，元善工作處事就像一枚鵝卵石，“七分成績，十分說”，空指揮、不實干，處理矛盾僅憑一張嘴和平了事。而歡實人如其名，真抓實干不放空話，帶領社員上山割草漚肥，搶救倒伏玉米，積極支援災區(qū)，每件事都辦到社員的心坎上，真正贏得了威信。歡實說：“實事求是，辦事合群眾心意才有威信?！痹坪莺莸靥咦吡私O腳的一塊鵝卵石！由呂敬人繪制的連環(huán)畫《威信》先期發(fā)表于《連環(huán)畫報》1979年第9期，2012年連環(huán)畫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28幅畫面，定價6元。

三、三塊“丑石”

連環(huán)畫作品靠故事性強吸引人閱讀，多數(shù)由小說改編而來，把散文改編成連環(huán)畫的比較少見。賈平凹的散文以清麗自然、行云流水著稱，《丑石》是賈平凹的散文名篇，入選北師大版小學語文教材，以質樸的語言講述了生活中“丑”與“美”的辯證法。門前一塊丑石，不明來歷，大人嫌它占地礙事，百無一用，既不能壘墻又不能洗磨；孩子厭它丑陋，要合伙移走。通過一位天文學家的眼睛，丑石被認定是塊隕石，難能可貴，最后被小心翼翼地運走?！拔难邸痹谏⑽牡淖詈螅笫斑@么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這是一種“不屈于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丑石是以丑為美的。這種戲劇性反轉，具有人生智慧的啟示。《十月》雜志名編張守仁寫道：“《丑石》是絕品，表達平凡中的偉大。”（張守仁：《名作家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頁。）

由段明編繪的連環(huán)畫《丑石》載于《中國連環(huán)畫》1990年第4期，共15幅。段明采用的是單線線描，畫面舒朗開闊，線條清秀圓潤，傳統(tǒng)味道很濃。孩子們頂著蓋蓋頭，奶奶踩著一雙裹過的小腳，庭院里停著碌碡，跑著雞鴨，一派農家景象。由馮懷剛編文、孫永印繪圖的連環(huán)畫《丑石》載于《連環(huán)畫報》（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連環(huán)畫》由中國連環(huán)畫出版社出版，《連環(huán)畫報》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1999年兩刊合為一家——《連環(huán)畫報》，由中國美術出版總社出版。）1992年第5期，共12幅。繪者用明暗對比增強畫面的立體感，把丑石畫得巨大，占據(jù)畫幅的中心，它是主角，周圍的人物成了配角。丑石以丑為美，寂寞從容，人們反而顯得沒有見識。

2020年西安未來出版社出版了《丑石》的繪本版，大開本彩印，現(xiàn)代感撲面而來。繪本版的文字是賈平凹的全文，配以年輕插畫師須臾色彩斑斕的繪圖，吸引孩子們親近文學，走進名家名作的世界。須臾充分利用開闊的畫幅，使畫面呈現(xiàn)更加豐富，如花草茂盛的田野、深藍靜謐的夜空、驚異好奇的人群、隕石巡天的星河，繪本在文字的基礎上開闊了讀者的視野，豐富了想象力，錦上添花。

賈平凹說：“文學和藝術是相通的，它們相互豐富、相互演繹，就能生出翅膀，飛向更多的人?！崩L者須臾有自己的特別體會：“繪本是要詮釋原作，但同時也要突破和升華原作，所以一定要在理解原作的基礎上敢想、敢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丑石》中的‘科學家第一次看見丑石，眼光立即就被拉直了這個場景時，自己借鑒了非常多著名的抽象派畫家的創(chuàng)作手法，最后選擇用了一只占滿整個頁面的大眼睛展示，眼睛內充滿色彩和線條感的神秘符號，代表的既是宇宙和未知，也是科學家發(fā)現(xiàn)丑石后，腦海里高速運轉的思緒和激動復雜的心情?！保氁穑骸顿Z平凹散文〈丑石〉〈鳥窠〉變身繪本》，《西安日報》2020年9月22日第7版。）須臾的繪畫擴充文字空間，在繪本中畫了很多原作中根本沒有的各式各樣各行各業(yè)人物，通過他們前后神情動作的變化對比來突出丑石的價值：孩子們對隕石星河好奇向往，科學家們舉著試杯急著要去做試驗，婦人盤算的是這種石頭可打制什么珠寶首飾，商人伸出兩個手指估價20萬！須臾的繪畫告訴我們，圖文關系不是亦步亦趨，在相互闡釋之余還是彼此增益的。

莎士比亞名劇《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有言“books in the running brooks，sermons in stones”，可譯為“溪中流水，大好文章；一石之微，暗寓哲理”。賈平凹寫丑石，也是在寫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賈平凹接受了鮮花和掌聲，也遇到批判和質疑，一路走來像丑石一樣，不屈誤解、寂寞生存。連環(huán)畫里的丑石上都有個不大不小的坑凹，賈平凹“上書房”桌子上也擺放著一塊巨大的凹石，他正是在以丑石自喻。與《丑石》同步推出的還有另兩冊繪本《鳥窠》《一只貝》，賈平凹說：“畫家畫得非常好，很適合孩子們的閱讀，也對原來的文字做了另一種藝術形式的延伸和表現(xiàn)?！?/p>

四、“我是農民”

隨著城鎮(zhèn)化的推進，年輕人想方設法離開農村，外出打工，甚至急切地洗刷身上的底色，說起普通話，尋找體面工作。但在西安城里生活寫作幾十年的賈平凹卻一直操著一口濃重地道的陜西話，他開玩笑地說普通話是普通人說的，他不說普通話是因為他不是普通人。他反復宣稱自己仍是一個農民，在城市里哀鳴，而且專門寫了一部十萬字的自傳性中篇小說——《我是農民》。

原作載于文學雜志《大家》1998年第6期，發(fā)表時還有副標題“鄉(xiāng)下五年記憶”。其實副標題不準確，小說實際上是從爺爺寫起，記述了三代人的鄉(xiāng)下生活。賈平凹說“真正的苦難在鄉(xiāng)下”，又說“真正的快樂在苦難中”，所以他是以快樂平和的心態(tài)來寫農村生活的。賈平凹出生在陜西丹鳳縣的棣花鎮(zhèn)，爺爺一輩子最窮苦，至死都沒有用過褥子?！耙坏热酥页夹⒆樱瑑杉伦x書耕田。”父親在省城讀完師范回老家做了鄉(xiāng)村教師?！拔母铩币婚_始，賈平凹初中畢業(yè)，成了回鄉(xiāng)知青，參加公社勞動掙起了工分。父親“戴帽”，他淪為“可教子女”，全家生活陷入困境。參軍、招工、當教員都輪不到他，深切體味到了世態(tài)的炎涼。隨著父親冤案得以平反，賈平凹幸運地被推薦上了西北大學?！爱斘液髞沓雒院?，許多人問我怎樣才可以成為一個作家。我說，得有生活，得經磨難，得從小受人歧視?！保ㄙZ平凹原著，魯平改編，衣曉白繪畫：《我是農民》，連環(huán)畫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頁。）

2002年第9期《連環(huán)畫報》發(fā)表了這一作品，腳本改編者是魯平，衣曉白繪畫，共76幅。2018年連環(huán)畫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邵家聲繪制封面，定價20元。衣曉白是東北地區(qū)連環(huán)畫界的代表人物，勤奮作畫，技法豐富，有“畫界鐵人”“拼命三郎”之稱（謝仁澤：《黑土地上的希望》，《連環(huán)畫報》2002年第9期。）。在連環(huán)畫《我是農民》中，衣曉白著力刻畫陜北風情，從人物的表情著裝、神態(tài)動作、畫面背景、家院擺設等方面突出西北色彩。應用的美術符號有白羊肚手巾、褶皺累堆的衣物、遠景的峁峁梁梁、近處成排的窯洞，等等。這個連環(huán)畫作品真正讓賈平凹出鏡了，從童年到青年再到成為作家后的中年，衣曉白畫了三個時期的賈平凹，當然以中年階段更為肖似。畫面中的童年有快樂也有苦澀，摸魚偷雞卸教室玻璃，人人都有類似的淘氣和頑皮。連環(huán)畫還用幾幅講了一個賣豬的故事：第一幅，父子三人高興地看著欄里的養(yǎng)豬，改善一家子生活全靠它了；第二幅，在賣豬路上弟弟以夸張的手勢發(fā)了狠心，賣豬得了錢，先吃上三海碗撈面；第三幅，用遠景畫面的繁簡形成鮮明對比，右側是擠擠挨挨的豬市，左邊大塊空間里只是垂頭喪氣趕著豬往回走的父子三人，豬的等級不夠，沒有交上，這時沒有誰再提下館子的事兒了，人物心境的急劇轉變讓人感同身受。賈平凹專門寫了小說《賣豬》，后來被陳西峰導演拍成了動畫片，以原生態(tài)的民族風格榮獲東京動畫大獎。

連環(huán)畫《安安》根據(jù)賈平凹中篇小說《西北口》改編而成，李秀怡編文，吳紹人繪畫，講述的是一個姑娘和兩個男青年的故事。安安是西北口的一個山里姑娘，長得好看，跟著外婆學會了剪紙、刺繡，又跟著父親學捏泥老虎，練就一把巧手。兩個男青年，一個是同村的小四，另一個是城里人冉宗先，都對安安展開了追求。小四癡情地給她唱秦腔，冉宗先耍手段“欺負”了她，安安只好同后者訂婚。“城里人”欺騙了安安的感情，腳踏兩只船，還有經濟犯罪，坑害鄉(xiāng)親們，最終還是“農村人”接納了傷痕累累的安安。賈平凹在這部作品中也非常有代表性地表達了自己的農民身份和立場，在他的意識里，雖然農村破敗落后，但多數(shù)農民卻是樸實可愛的；雖然城市光鮮亮麗，但有些城里人卻是奸詐可惡的。他是在用文字替農民抱不平，當然也是在用善良詛咒著丑惡。國畫家吳紹人擅長人物畫，把西北人的臉畫得溝壑縱橫，那正是三秦大地山川的狀貌，黑白分明的皴擦使畫面古樸而深沉，發(fā)人深省。

《火紙》是賈平凹的一部短篇小說，寫的是漢江岸邊一對男女青年的愛情故事。阿季是砍竹漢子，丑丑是砸竹造紙的女子，兩人暗生情愫，并躲著時刻警惕嚴厲管制的麻子爹偷嘗了禁果。阿季為得到認可，到鎮(zhèn)上做買賣掙錢，但等再回到火紙坊，懷孕的丑丑已經頂不住壓力吞藥而死?；鸺埵腔穑嘀袷撬?，水竟能成為火，而人卻不能在生活中做這種水火交融與轉化。很多人只是看到賈平凹能寫，但不知道他勤于考察和記錄，他是邊走邊寫的，是生活給他提供了無窮無盡的素材。賈平凹題寫了“火紙”，嚴效州繪畫，刊登于《女友》雜志1996年第9期。

五、一聲“秦腔”

能把中篇小說改編成連環(huán)畫已經很不容易，把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繪成連環(huán)畫就更讓人驚嘆了，李志武完成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把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畫成了連環(huán)畫。李志武是陜西人，在某企業(yè)任職，熱愛并堅持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硬是把業(yè)余喜好干出了專業(yè)成就，把文學陜軍“三駕馬車”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的三部“茅盾文學獎”代表作繪成了長篇連環(huán)畫?！镀椒驳氖澜纭樊嬃?56幅，《白鹿原》畫了744幅，又費十年時間把《秦腔》繪成了連環(huán)畫。

賈平凹一直在寫家鄉(xiāng)，他是以家鄉(xiāng)來寫中國的，從商洛，到西京，到秦嶺，實際上他心里始終裝著他的家鄉(xiāng)——棣花。書寫家鄉(xiāng)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大景觀：莫言寫高密鄉(xiāng)是“血地”；梁鴻寫“中國在梁莊”；遲子建寫黑龍江漠河是“冰雪根芽”；畢飛宇寫蘇北興化的水土是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永恒的“母題”。賈平凹說，故鄉(xiāng)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他不斷回到故鄉(xiāng)棣花，親近鄉(xiāng)土感受親情?！拔业墓枢l(xiāng)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風街，棣花街是月，清風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風街是鏡里花?！保ㄙZ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頁。）《秦腔》是獻給故鄉(xiāng)親人的，賈平凹終于為自己的家鄉(xiāng)立起了一塊紀念碑，用文字記錄了家鄉(xiāng)曾經的瑣碎日子，留下了日漸消失的珍貴鄉(xiāng)村生活樣本，像婚喪嫁娶、計劃生育、村委會議、征繳稅費、淤地澆水、打仗罵架，等等。

作家是有社會責任感的，《秦腔》里記錄的是真實的農村蛻變歷史，我們能在賈平凹小說中回到已經失去的故鄉(xiāng)。老支書夏天義的輝煌時代是土改時期，他們兄弟四人起名為仁、義、禮、智，到了新支書夏君亭時代，夏天義的兒子取名為金、玉、滿、堂，人格理想的追求已經讓位給資本和利益，這就是時代的變遷。當下中國的城鄉(xiāng)二元格局仍未得到破解，但在城市生活就一定美好幸福，農村人過得就一定愁苦絕望嗎？在賈平凹的書寫中，農村是落后的但并不落寞，農村人貧窮卻極富幽默與生機。每個人物都被他寫得非?？蓯郏也⒎潜в型楹蛻z憫，而是以平視的眼光看待他們?！肚厍弧穼懥饲屣L街三代人的生活，寫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日常和細節(jié)，農村人、城里人都是人，都有喜怒哀樂，一樣有風花雪月，在熱鬧的文字背后，傳統(tǒng)文化正在最后一塊陣地淪喪著、破敗著，這是最讓我們感到憂慮的。

連環(huán)畫家李志武自學成材，沒有進過美術院校，經過艱苦而漫長的藝術實踐與探索，形成了自己的繪畫風格。連環(huán)畫畫風一般崇尚寫實，李志武的畫風卻是變形夸張的。齊白石老人有句話，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唯其有似，所以有實感；唯其不似，遂妙趣橫生。李志武的連環(huán)畫在寫實的同時，又增加了一種變異趣味，一種樸拙的藝術感覺。前兩部長篇連環(huán)畫，從《平凡的世界》到《白鹿原》采用的是在寫實基礎略有變形的手法，將線描與大筆皴擦結合起來，追求粗獷古樸的氣韻。在決定繪制《秦腔》時，李志武又對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他不想重復之前的創(chuàng)作路子，而是要在繪畫風格和呈現(xiàn)形式上都有全新突破。法文版連環(huán)畫《秦腔》2021年率先面世，中文版《秦腔圖像小說》2023年5月由天津楊柳青畫社出版，他和門曉燕女士合作把“自我否定”后的“新連環(huán)畫”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與傳統(tǒng)連環(huán)畫以及之前的兩部長篇不同，《秦腔》連環(huán)畫采用水墨國畫的表現(xiàn)手法，雖仍是上圖下文，但裝幀制作令人耳目一新，內頁展開就是一幅長達70米連綿不斷的長卷；再看畫面，景狀人物的變形夸張更進一步，似乎丟掉寫實，都成了一個個藝術符號，讀者要讀懂理解它恐怕需要熟讀原著再加上豐富的想象力。李志武繪制連環(huán)畫《白鹿原》《秦腔》都成功受邀在法國出版與展出。在法國，成年人是閱讀連環(huán)漫畫的主力軍；而在中國，被稱作小人書的連環(huán)畫在圖書市場和讀者群體中面臨著尷尬的境地，成年人閱讀研究連環(huán)畫甚至會被視為笑話。而實際上像李志武所繪的三部長篇，尤其是《秦腔》更需要讀者具有豐富的歷史知識、生活閱歷和審美情趣，更適合成年讀者欣賞和研究。

六、結 語

中國連環(huán)畫是展現(xiàn)中國形象、講述中國故事、傳播中國精神的重要載體，也是了解作家和作品的直接途徑。連環(huán)畫圖文結合，一般都短小精悍，了解一個作家或某部作品，翻讀連環(huán)畫是效率極高的途徑，這甚至成為不少人最初的文學啟蒙。賈平凹作品的連環(huán)畫改編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一直持續(xù)到今天，經歷了半個世紀。通過對這些作品的梳理，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幾點思考。第一，文學是時代的一面鏡子，文學作品及其連環(huán)畫改編追蹤著時代發(fā)展，記錄下社會變遷。賈平凹作品以連環(huán)畫的方式呈現(xiàn)，讓我們回顧了火紅的7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的80年代，見證了全民“浮躁”的90年代，以及城鎮(zhèn)化急劇變遷的世紀之交。賈平凹是一個“書記官”，尤其對農村的世情風物、鄉(xiāng)土倫理描寫細致入微，從實施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之后農村振興，到農民集體出走之后農村社會的凋敝，他本著責任和使命記錄下這段鮮活的歷史。第二，大致可以粗線條地回顧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他曾經謙虛地說自己文學起步很低，且道路極不平坦，但他不安分、有韌勁。從這些連環(huán)畫作品中可以看到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初期追求純凈唯美，這時的文字往往高于生活；90年代之后走向深沉智慧，真正踏上一條現(xiàn)實主義寫作之路，他的文學實驗經過了從“學著寫”“自己寫”到“寫自己”的蛻變，不斷去拱破曾經讓自己滿意的那層外殼，就像跳高一樣，每次都爭取超越一厘米，一直在突破自我?！白畛跷以趯懳宜煜さ纳睿瑢懗龅氖且粋€賈平凹，寫到一定程度，重新審視我所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思考，在謀圖寫作對于社會的意義，對于時代的意義。這樣一來就不是我在生活中尋找題材，而似乎是題材在尋找我，我不再是我的賈平凹，好像成了這個社會的、時代的，是一個集體的意識。再往后，我要做的就是在社會的、時代的集體意識里又還原一個賈平凹，這個賈平凹就是賈平凹?！保ㄙZ平凹：《山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4頁。）這個過程好像是古人所說的，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第三，可以了解連環(huán)畫作為一個藝術門類的發(fā)展歷程及未來走向。無論是以賀友直為代表的老一輩連環(huán)畫家，還是被稱為當代連環(huán)畫界旗手的李志武，他們像導演一樣，以真誠的態(tài)度去設計每個作品，投入到每一幅圖畫的創(chuàng)作中，如連環(huán)畫《秦腔》前后花費十年時間反復實驗才得以完美呈現(xiàn)。連環(huán)畫具有鮮明的中華民族藝術元素和傳統(tǒng)文化色彩，曾在國際藝壇贏得崇高榮譽，李志武所繪《白鹿原》《秦腔》等作品走出國門，登上了世界舞臺，這實實在在地說明連環(huán)畫藝術并未過時，好的作品、優(yōu)秀的藝術家加上主動作為，終能使中華文化在世界范圍綻放光彩。李志武寫道：“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以及一個政黨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和積極踐行，并對其文化的生命力持有堅定信心。本人以綿薄之力向世界傳播中國文化藝術，是對‘四個自信的具體踐行?！钡谒?，從平臺建設上講，曾幾何時連環(huán)畫繁榮發(fā)展得益于有廣闊的發(fā)表園地，各地辦有眾多畫報畫刊。進入21世紀，隨著互聯(lián)網新媒體的快速發(fā)展，紙媒式微，連環(huán)畫的生存空間極大收縮，《連環(huán)畫報》幾乎成為目前碩果僅存的發(fā)表陣地。所以從藝術振興的角度，一方面文化出版管理部門要從選題立項、出版資助等方面給予特別的傾斜和支持，另一方面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者也要以主動作為的歷史精神探索連環(huán)畫轉型發(fā)展之路，以真誠動人的文化內容和多彩紛呈的藝術魅力來吸引讀者、開拓市場。

中國連環(huán)畫的魅力寂靜而又強烈，從賈平凹作品的連環(huán)畫改編，我們能深切感受到用力書寫、用心編文與用情繪畫的文藝合力。文學家貼近現(xiàn)實，深入生活，反映時代，用力書寫普通人的性情與命運；連環(huán)畫家們從傳統(tǒng)連環(huán)畫到全新繪本再到水墨長卷，從未停止藝術創(chuàng)新與探索的腳步，“最大的夙愿是讓更多讀者在了解優(yōu)秀文學經典的同時，品味繪畫作品的魅力”（李志武：《自序 最好的紀念》，參見陳忠實原著，石良改編，李志武繪畫《白鹿原：連環(huán)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習近平總書記號召當代中國文藝工作者站在新時代新征程的歷史方位上，堅持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用情用力講好中國故事，向世界展現(xiàn)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中華文學和連環(huán)畫事業(yè)發(fā)展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和廣闊舞臺，必將大有作為！

〔作者董興杰，燕山大學期刊社副研究員〕

The Lianhuanhua （Serial Pictures） Presentation of Jia Pingwas Works

Dong Xingjie

Abstract：Since the 1970s， as many as 18 of Jia pingwas works have been adapted into lianhuanhua （serial pictures）， including short stories， novellas， novels and essays. Among them， the famous prose Ugly Stone had three adaptations， and the novel Qinqiang， adapted and illustrated by Li Zhiwu and Men Xiaoyan， was the largest lianhuanhua of all. These lianhuanhua reflect the changes of the society over time and the characters own fate， and recorded Jia Pingwas journey in literature and his standpoint as a farmer. The lianhuanhua Qinqiang was exhibited and published in France， demonstrating the unique cultural attributes and artistic appeal of Chinese lianhuanhua.

Keywords：Jia Pingwa， lianhuanhua， Qinq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