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貓貓
和家人聊天時,說起小時候各自饞的吃食,讓我想起了我爹帶回來的香蕉和幺奶奶的糖水。
我媽嫁給了偏遠高山地區(qū)的我爹,相對那個年代娶同村媳婦的大多數(shù)人,我媽算離娘家非常遠了,所以幾乎割裂了與原生家庭的聯(lián)系。幺奶奶娘家跟我外婆家離得很近,還有點親戚關系,幺奶奶很多年前也嫁到了高山地區(qū),跟我爹同村。幺奶奶的兩個女兒都出嫁了,不?;厝ィ勰棠瘫阕屛覌尠阉耶敵勺约耗锛?。我印象中對于很多傳統(tǒng)節(jié)日的了解大都源于幺奶奶。
農(nóng)村早些年看重月半節(jié),也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中元節(jié)”。每年農(nóng)歷七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是女子回娘家過月半的時候。有句俗話“年是拜,月是接”,女子回去過月半節(jié),不能是主動回,得“接”,娘家人發(fā)出正式邀請后,再回去,方顯得有趣味、受歡迎。
一到七月,附近的叔叔嬸嬸們都會問我媽:“幺奶奶還沒接你回去過月半哪?”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早點去,我媽這會兒都會千叮嚀萬囑咐:“別著急,得等幺奶奶接了才能去?!边€好,幾乎每次我的盼望都沒落空過。
對于很少出門,外公外婆家又離得遠的人來說,去幺奶奶家真是一年當中數(shù)得清的節(jié)日之一。在這天,不僅有好吃的,而且我還可以“為所欲為”,跟幾個哥哥爬樹玩彈弓……幺奶奶一家?guī)缀醢盐覀儺敵勺钭鹳F的客人,“在幺爺爺頭上做窩都可以”。
唯一令我有心理負擔的,就是剛進門那會兒,會面臨一杯糖水的考驗。進堂屋大門后右拐是幺奶奶家的火塘,一年四季都生著火,一把沉重的銅水壺吊在火堆上方,再往上是熏得黑黢黢的臘肉,幾乎看不到肉的本色。大家進門后的寒暄以及飯后的聊天幾乎都在這里。
幺奶奶有個柜子,里面裝滿了麥乳精、橘子罐頭、梨子罐頭等一些平時不太舍得吃的零食。我們?nèi)チ?,她就會把這些零食很大方地拿出來,只不過我們偶爾會發(fā)現(xiàn)麻糖長了綠色的毛。細細甜甜的白糖也在這個柜子里,她毫不吝嗇地拿起大勺子舀出滿滿一勺白糖,擱在搪瓷缸里,從熱水瓶中倒出熱水,拿筷子的另一頭輕輕攪動,既要不讓水溢出來,又要盡快讓白糖溶化。搪瓷缸興許是用來喝茶久了,有茶垢被鋼絲球擦過的痕跡。糖水滾燙,我深吸氣,憑著力氣吸一口,真甜啊,除了甜還是甜。
糖水邊喝邊涼,低溫的時候比剛開始似乎更甜,喝到最后缸子底部是還沒溶化完的糖漿,厚厚一層,極緩慢地隨著缸子傾斜的角度向外流動。這時候,舌頭和喉嚨終于緩過神來,實在太甜了,甜得發(fā)齁,甜得從心里打了個冷戰(zhàn)。怎么會有這么甜的東西?我?guī)缀跻詾槿澜缢惺澄镏挥刑疬@一種味道了。
缸子外壁有少量糖水黏在我手上,極不舒服。我表情應該很痛苦,因為我媽在拿白眼翻我。幺奶奶問:“不好喝嗎?”我媽趕緊接過話茬:“沒有,她都喝完了?!敝x天謝地,我媽接過缸子,倒了點熱水讓剩下的糖漿溶化,我慢慢地喝下去了。
回到家里,我媽果然開始給我“上課”:“幺奶奶一番好意,疼你才給你沖糖水,你不情不愿是什么意思?你這樣很容易傷到老人家的心。”我媽還“威脅”我,如果下次再這樣就不帶我去了。再后來,幺奶奶依舊會沖糖水,不過我往往會喝完第一口就自動放到我媽旁邊,說等涼了再喝。我媽心領神會,每次都幫我喝掉。
漸漸地,幺奶奶開始變老。我們離家上學越走越遠,每年回家看她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每逢春節(jié)去拜年,她總會念叨有些什么吃的一直留到七月過完,都放壞了,還沒見我們回。我眼前總會出現(xiàn)那杯濃稠的、化不開的糖水。
如今,幺奶奶去世已經(jīng)五年,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接我們?nèi)ミ^月半節(jié),也很多年沒再喝過那么純粹的糖水?,F(xiàn)在幾乎沒有人會拿糖水待客了。我六歲的侄子有各種喝不完的飲料,吃不完的零食。我想,他這輩,可能永遠沒辦法理解這杯糖水在我心里的味道吧。
(心香一瓣摘自《在美好的食光里記住愛》,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