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惦記著烏鶇的那兩個巢。
一號巢是我4月3日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烏鶇媽媽正在安靜地孵蛋。如果不是附近有雄性烏鶇的婉轉(zhuǎn)鳴唱,吸引我探尋歌者的身影,我就與這個滿載希望的家失之交臂了。鳥巢筑在木棧道旁的一棵老榆樹的主干分杈處。不知什么原因,一根分枝被鋸掉了,我得以看到部分鳥巢。烏鶇媽媽的碗形巢太淺了,我能看見臥在里面的它的頭、背,它的尾羽甚至是支楞在巢外的。巢是用小樹枝、干草莖搭建而成。我轉(zhuǎn)到另一面,看到幾縷白色的塑料薄膜或者絲帶掛在巢邊,很顯然,它們也是筑巢材料的一部分。這個家太簡陋了,還那么小那么淺,我真為還未出生的雛鳥的將來擔(dān)心。
隔了一天,也就是4日,我在26號樓前的一棵小榆樹上看到了二號鳥巢。這個鳥巢更低,我伸手就可以摸到。這棵小樹距離人行道不足兩米。這個巢太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了。調(diào)皮的孩子用根木棍就可以輕易地?fù)v毀它,會爬樹的貓三兩下就可以躥上去,讓鳥媽媽鳥爸爸蒙受喪子之痛。
哎,烏鶇爸爸和烏鶇媽媽有點不靠譜了,這鳥巢的選址太隨便,工藝太簡陋,安全性太低。等看了約翰·巴勒斯的《飛禽記:鳥的故事》,我才明白,即便是選址再幽靜、筑巢工藝再精湛,甚至人類以為的安全性再高,鳥蛋和雛鳥都極有可能被饑餓的天敵(一條蛇、一只松鼠等)輕易得手。
我的擔(dān)心不是無緣無故的。從7日那天起,一號巢里就再也沒有烏鶇媽媽的身影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天中午,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臥在巢里的竟然變成了烏鶇爸爸,可查閱的資料上說,烏鶇是由雌鳥孵蛋的呀。我曾經(jīng)以為,烏鶇媽媽去進(jìn)食補充體力了,由烏鶇爸爸頂一會兒班。當(dāng)時,烏鶇爸爸一直張著嘴,我猜測它要么饑渴,要么被我驚嚇到,我就趕緊離開了。今天已經(jīng)是17號了,巢里還是沒有親鳥。我確定,這個巢被親鳥棄用了,最大的可能是鳥蛋被破壞了,那么,可惡的兇手會是誰呢?
二號巢也出現(xiàn)過兩次沒有烏鶇媽媽孵蛋的情況,但都是暫時的。我去山上轉(zhuǎn)一圈,回來再看,烏鶇媽媽又安靜地臥在巢里了。烏鶇媽媽短暫的離開,一定是去吃飯喝水了,否則它沒有體力和精力完成繁衍、養(yǎng)育后代的神圣使命。
去藍(lán)天森林花苑的路上,我很興奮。二號巢是4日發(fā)現(xiàn)的,距今已經(jīng)十三天了,說不定雛鳥已經(jīng)破殼而出了呢。烏鶇的孵化期是十四到十五天。
可是,烏鶇媽媽仍然在安靜地孵蛋。一兩天后,新的生命終將以開天辟地般的聲勢,打破這隱忍而充滿希望的寧靜。
而一號巢,烏鶇的身影不再。或許,下個月,從南方歸來的新主人會在這里迎娶新娘,開啟幸福的家庭生活。
二
我還惦記著那兩棵山桃樹。
其實,我是念念不忘那棵白花山桃樹。這并不是說,我就辜負(fù)了那棵粉花山桃樹在這個春天的綻放與芬芳,忘記了那棵粉花山桃樹一路走來,在十幾個或者二十幾個春夏秋冬的輪回里,經(jīng)受過的雨雪風(fēng)霜、生離死別,輕視了它作為生命形式之一的植物之心。
幾天前,伴著烏鶇、大山雀和麻雀的春天奏鳴曲,我沿著木棧道上山。距離前一次來這里僅僅隔了三天,藍(lán)天森林花苑就變了模樣,這兒一樹粉花,那兒一樹白花,為數(shù)不多的幾棵,卻呼喊著“春天來了,我要開花”的豪言壯語。粉色的是山桃花。杏花的花骨朵是紅色的,初綻的杏花是粉色的,白色的杏花就是美人遲暮了。往年的規(guī)律,山桃花開了杏花開,杏花開了榆葉梅開,接著是李花、梨花、蘋果花、海棠一起開。今年春天天氣反常,熱幾天,來股寒流,再熱幾天,冷空氣又來襲,搞得花朵們暈頭轉(zhuǎn)向,索性趁著這兩天氣溫驟升,趕著勁兒競相開。我也趁著興頭往山上趕?;ㄩ_了,我的心頭也開花了。
那兩棵山桃樹猛一下闖入眼簾。一棵粉紅,另一棵雪白,真是乍眼。我一眼就能確定粉紅的是山桃。另一棵呢,花朵五瓣,看花萼,是清新的綠色。我有點疑惑,山桃就是粉紅色的呀。仔細(xì)打量,樹皮發(fā)紅泛光澤,光滑有小橫紋,典型的山桃的特征。是誰把山桃花是粉色的這個認(rèn)知深深鍥入我的腦海的?那個下午,那棵究竟是什么樹的疑惑,像一條吐著信子的小蛇,在我的心頭竄來竄去,直到幾小時后下山回到家,上網(wǎng)查資料,多方核實,我才確信,山桃也有白花品種的。
現(xiàn)在,我要專門去看白花山桃,順便比一比哪種山桃花更美,更入我心。我還做好了準(zhǔn)備,要和它們分別合張影,以紀(jì)念與它們特別的邂逅。那棵白花山桃填補了我的認(rèn)知盲區(qū),而且,它真的很美,還和那棵粉紅山桃肩并肩、手拉手,如影隨形地站立在一起,像情同手足的姐妹,更像情意篤定的戀人。
我看見它們了。它們站在那里,像上次見到那樣,獨立而互倚。一股山風(fēng)吹過,粉紅的花瓣裊娜而下,雪白的花瓣婆娑飄落。枝頭的白花多于粉花,地上的粉色勝于白色。幾天時間,開啟春花大幕的主角,已經(jīng)開始盛裝退場了。我不無遺憾地想,太短暫了,山桃的春天就這樣溜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欣賞它的美。
那兩棵山桃,會怎么想呢?它們一定不遺憾,為了開花,它們準(zhǔn)備了那么久,默默積攢著能量,在早春的料峭中,盡情綻放成這塊土地生長的第一樹花。它們,是真正意義上的英雄花。
三
我選擇走北道上山。北道兩邊坡地上都是樹林,因而鳥鳴聲熱鬧、歡快。
那些野韭菜還在樹下吧?我有備而來,帶了一個塑料袋和一把小刀。出門前,我已經(jīng)給自己預(yù)定好了晚餐——野韭菜豬肉餡餃子。我沒挖過野韭菜,更沒吃過這種餃子,這不代表想象不出它的美味,況且我是調(diào)餡的高手,一般的韭菜都能調(diào)出不一般的鮮香,更別說野韭菜這種山野食材了。
我走在木棧道上,耳朵聽著鳥叫聲,判定鳥兒的方位,隨后,眼睛開始掃描,聚焦于坡地上、枝頭上熟悉的身影。除了烏鶇,還是烏鶇。我已經(jīng)熟悉了它們的歌唱,熟悉了它們覓食的環(huán)境,而且,經(jīng)過半個月的聆聽訓(xùn)練,我的耳朵能夠捕捉到灌木叢、草地上鳥兒翻找食物的動靜。我的耳朵好像能夠自動過濾掉我不關(guān)心的其他聲音。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我的眼睛也不會錯過道邊一米范圍內(nèi)萌發(fā)的野花野草。只有一寸多高的花旗桿,已經(jīng)綻放出花瓣細(xì)長的粉紫的十字花。同樣高度的念珠芥,頂著白色的傘房狀花序,每朵十字花科小花的花瓣是小而飽滿的圓形,自帶嬌美、可愛的小女孩氣息。這一平方米左右的地方,竟然盛開著十幾株花旗桿和念珠芥,真是出乎意料。它們也是這個春天我看到的第二種、第三種野花。第一種是頂冰花,十幾天前我在水道邊的樹蔭下發(fā)現(xiàn)了它純正的黃色。幾天工夫,這些不起眼的植物就破土而出,以驚人而不易為人察覺的速度,完成了生命中的精彩綻放和高光時刻?!懊恳粋€生命,都值得贊美。”這句話,被我寫在詩里。這句話,被這十幾株野花寫在一平方米左右的坡地上。
如果不是被一簇簇葉片細(xì)碎的植物吸引,從而觀察到其中或挺立或倒伏的干枯成灰白色的莖干,以及半人高莖干上干枯的果實,我就不會意識到,這座山上會有這么多的藍(lán)花亞麻。以往的植物觀察中,我留意、關(guān)注的是植物的花。我把自己去山野散步的行為,稱為“看花”。似乎看到花、熟悉了花,就認(rèn)識了這種開花的植物,懂得了這種開花的植物。此刻,我腦海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藍(lán)花亞麻的花朵,夢幻神秘的藍(lán)紫,纖薄顫動的五片花瓣,細(xì)長的花梗和聚傘花序……可是,我認(rèn)不出它們剛鉆出土壤萌發(fā)芽葉的模樣。這多讓人羞愧、沮喪。某種程度上,我就是“盲人摸象”故事中的某個盲人呀。
這是藍(lán)花亞麻給我的教誨,來自大自然的教誨。
四
我找不到那片野韭菜了。浩蕩的春光下,一顆心悄無聲息地被這片山地爆發(fā)的蓬勃而神秘的生命力深深吸引、陶醉。我早已忘卻春天賜予的口腹之欲,不知不覺中,用柔軟的心,品味著春風(fēng),啜飲著春意。
我看不到那兩只野兔你追我趕的快樂身影,聽不到它們在灌木叢間穿梭弄出的喧鬧動靜。我靜靜地站在曾經(jīng)看到過它們?nèi)鰵g嬉戲的地方,想著它們與我初次相見的情景。
兔子曾是我最親近的動物。童年時光,我和弟弟先后飼養(yǎng)過幾百只家兔。它們潛伏于心房最隱秘的角落,帶著我孩童的柔情蜜意和揮之不去的愧疚與不安。生命延續(xù)的意義,我從灰兔媽媽誕下的幾個孩子的成長中習(xí)得。母性的光輝,我從那只因頻繁生育而精疲力竭的黑兔媽媽身上感知;為了它的六只寶寶免于被餓死,我的媽媽把它和它的孩子從兔洞里抱出來,放在鋪滿棉絮的竹籃里,用胡蘿卜、苜蓿精心喂養(yǎng)。而從那只與母親長得一模一樣的毛色如雪、眼睛紅紅的小公主身上,我知曉了遺傳和基因的神秘。一只只兔子被幾個月前曾把它們當(dāng)成寶貝和伙伴的我們吃掉,兔皮也換成毛錢。這樣的喂養(yǎng)在繼續(xù),短暫的友誼情分終究抵不過鍋里香氣四溢的美味。當(dāng)這樣的境況在我最喜愛的小公主身上重演時,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隨著充滿誘惑的肉香,擦拭我懵懂的心靈之窗,將內(nèi)疚、羞愧、疼痛、無奈等灌注、扎根在那里。從此,我再也不吃兔肉。
那兩只野兔的出現(xiàn)令我猝不及防。那時,我正觀察坡上灌木叢邊的一只灰撲撲的鳥。它站在地面的干枯枝葉間,這里啄一下,那里扒拉一爪,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距離太遠(yuǎn)了,我看不清楚,便躡手躡腳地靠近。它早就看到我了,繼續(xù)在落葉中扒拉、啄食,不時抬頭警覺地看著我,隨時做好逃離危險的準(zhǔn)備。我停下來,兩分鐘后掏出手機,準(zhǔn)備放大十倍鏡頭來拍攝,以確定它是什么鳥。它突然停止啄食,似乎要配合我的拍攝。它猛地一下躥入了灌木叢,我還沒來得及懊惱,兩團(tuán)麻灰的身影一前一后疾馳而來。呀——我驚叫起來。聲音還沒落地,就確定沖過來的是兩只野兔。野兔沒料到有人擋住去路,領(lǐng)頭的往左一拐,沖進(jìn)野薔薇的領(lǐng)地,后面一只緊緊跟上。我看著眼前野兔蹬起的飛塵,耳邊飄過野兔騰躍出的聲響,仿佛過電一般,許久才回過神來。
我看著不遠(yuǎn)處荒涼的山頂,心里嘆服它們安然度過了長達(dá)四五個月之久的寒冷冬季。漫長的冬季,凋敝的山地,它們以什么為食物呢,干枯的草葉,冰冷的草根?可是它們的體型那么肥碩,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樣子。真讓人想不明白。
春光明媚的今天,它們沒有出現(xiàn)。它們會在這片山地的某處,自由玩耍,撒歡打鬧,相親相愛,像我未曾見過它們時的那些日子那樣。你怎么能夠奢望它們明白一個人此刻的期待,以及落空后的小小失落呢?
各自安好,便是春天。
五
我還惦記著那幾株野郁金香。
上次見時,它們緊貼在山頂邊緣的木棧道旁的貧瘠之地,躲在還未萌發(fā)出新葉的灌木叢中。兩三片寸把長灰綠的葉片還未伸展,葉片已抽出同樣灰綠的花葶,捧著小小的花骨朵。灌木是錦雞兒,渾身是刺,在這里安家落戶,不僅能避免被動物啃食,更重要的是能躲過人的摘花之舉和挖根行為。有朵性急的野郁金香花骨朵微微咧開了嘴,露出內(nèi)輪花被的一抹明黃色。就是這抹明黃色,暴露了它的藏身之處。是呀,黃色的頂冰花開過,就該是黃色的毛茛、黃色的野郁金香、黃色的蒲公英的主場了。
全國的野郁金香大概有十五種,新疆就有十三種。這里生長的品種就叫新疆郁金香。比較常見的還有生長于天山的伊犁郁金香,塔城、額敏、托里一帶的準(zhǔn)噶爾郁金香和阿勒泰地區(qū)的阿勒泰郁金香。我曾在網(wǎng)絡(luò)上查找圖片,仔細(xì)分辨它們的異同,卻被它們差不多的葉片和花形攪了滿腦子漿糊。即便如此,我還是會為百里千里之外盛開的野郁金香心動不已,跋山涉水去看。我經(jīng)常會想,欣賞一朵花的美與擁有關(guān)于它的知識之間,究竟有多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呢?
在我的印象里,新疆郁金香都長在光禿荒涼的貧瘠之地。所以,在距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的半山腰的樹林里,突然看到一片開花的野郁金香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蹲在地上拍了十幾張照片。很明顯,這里的花朵比我以前看過的大一圈,花葶細(xì)高一些,支撐不住花朵的重量似的。我猜測靠近山頂?shù)哪菐字暌查_花了,便急急忙忙往山上走。一路上,不時看到被丟棄在木棧道上的蔫巴巴的野郁金香花朵??匆娨欢?,心疼一下。真不知道摘花的人是什么心理。新疆郁金香已經(jīng)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hù)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保護(hù)級別為瀕危,這個信息估計沒多少人知道。如果知道了,就不會摘花了吧。
快到山頂?shù)牟砺房跁r,一個五六十歲模樣的女人走過來,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對面的一個男人問,“在哪里挖的?”她轉(zhuǎn)身一指,“那山坡上,多得很?!蔽叶⒅撬芰洗?,里面分明是帶根的新疆郁金香呀。我恨得牙癢癢,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三步并作兩步往山頂走??吹焦嗄緟蚕滦切屈c點的黃色花朵,在山風(fēng)中微微晃動,我的心落回原處。
新疆郁金香,烏魯木齊人叫它老鴰蒜,根部發(fā)甜,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春季開花的它招搖醒目,常被孩童挖掘食用。如今,糖成為健康的一大隱患,還有人挖食它,的確令人難以理解。
我準(zhǔn)備從南坡下山。新疆的山,南坡也就是陽坡,植被稀少,與北坡蓊蓊郁郁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語。路邊的大石頭,可以看到清晰的頁巖結(jié)構(gòu)。像別處的陽坡,錦雞兒、野薔薇這兩種灌木,這兒一大叢,那兒一大蓬,保持著稀疏的距離,滿身的刺讓人不能靠近。石子、石片、泥土混雜之處,新疆郁金香的花朵像盛滿瓊漿的金杯靜靜綻放。這么多的野郁金香,我上次怎么沒有看到呢?如果不是它的花朵,它緊貼地皮生長的灰綠葉片實在不起眼。見過它的葉片就不會忘記,像八爪魚的腕足蜷曲著,葉緣有波紋的起伏之感。它不能忽視的美只能綻放十幾天,一個月后果實成熟,它的地上部分就會枯萎而亡。這并不代表它生命的終結(jié),泥土之下,一個新的鱗莖已經(jīng)長成。它會進(jìn)入漫長的睡眠,開始做另一個開花結(jié)果的夢。
新疆郁金香歷來被植物專家關(guān)注,因為它是唯一的野生郁金香多花品種。這我是知道的。此刻,我的目光聚焦在一株盛開了三朵花的植株上。在微距多角度拍攝時,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三枝花葶下半部分是一體的,更準(zhǔn)確地說,下部是粘連在一起的,上部又獨立成三枝。這和我理解的“多花”并不吻合。我通過微信將照片發(fā)給朋友咨詢,她是我的“植物寶典”,總能給我提供專家級別的信息。果然,她說,兩種情況她都見過,一種是一株多花葶多花,另一種是一株一花葶多花。我拍的這株屬于第二種情況。
六
我看到那只槲鶇時,正被滿坡星星點點的新疆郁金香撩撥得心花怒放。出乎意料地看見在灌木叢下啄食的鳥,我怔了兩秒,隨即邊興奮地走過去,邊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那只槲鶇愣了一下,僅僅一下,就驚恐地?fù)渖戎岚蝻w走了。它一口氣飛到對面那座山茂密的北坡才落下,我似乎聽到它落地之后驚魂未定的喘息,心里涌起又一次錯失觀察槲鶇的遺憾。
就在上個周六,我第一次看到槲鶇。四個人約好去永豐鄉(xiāng)上寺村踏青,從家門口的公路一路南行十幾公里,過鄉(xiāng)政府后的岔路口左拐,前行幾公里就到目的地。這兩年上寺村知名度越來越高,以花海種植打造的“花兒上寺”旅游項目很是成功,吸引了大批游客。格?;ā偃站?、月季、紅豆草……這些常見的普通花草,一旦鋪成大地上的一小片花毯,哪怕只有幾十畝、上百畝,帶來的欣喜和審美愉悅都是無與倫比的。
這個時節(jié),土地裸露出本色,遠(yuǎn)處的雪峰,近處的天山大峽谷,水西溝絲綢之路滑雪場從山頂而下的滑雪道,在藍(lán)色的天宇下,清晰、透亮。前幾天,天山一帶突降大雪,這耀眼的白,大面積的白,新鮮的白,就是春雪啊。這里,是我看過千次萬次卻永遠(yuǎn)看不夠的如畫江山,也是我生于斯長于斯并終將長眠于斯的家園。想到這些,一股暖意在體內(nèi)流淌成河。
從車?yán)锍鰜?,我建議直走進(jìn)村,看看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模式下的新農(nóng)村景觀,到農(nóng)家樂里坐坐,和村民聊聊天,嘗嘗跑地雞的味道。瑛姐拉住我說,先到那邊散步。那邊,就是曾經(jīng)盛開的花田,現(xiàn)在是光禿禿的裸露的土地。不遠(yuǎn)處依灌溉渠而生的樹林給它鑲了一道充滿生機的邊兒,楊樹的樹皮已經(jīng)泛白,柳樹的枝條有了黃綠的色澤,老榆樹的枝頭上一粒粒芽苞開始鼓脹。
看,那有一只鳥。不知誰喊了一聲。我環(huán)視一圈,懵懵懂懂,找不到那只鳥。原來,那只鳥就在路邊的白楊樹下,在落葉、干草叢里東啄啄西啄啄。是麻雀嗎?麻雀小小的,哪有這么大?我仔細(xì)打量,頭部、背部灰褐色,喉部、腹部白色,密布黑色斑點。我確定從網(wǎng)上下載過這種鳥的圖片,卻想不出它的名字。我站在那里,拍了十幾張圖片。它似乎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并沒有退縮之意,向我走幾步,在路邊光禿處站下,與我的鏡頭對視。過了十幾秒,它搞不懂我在做什么,張開翅膀飛到了幾十米外的一棵高大的榆樹的枝頭。
走了一百多米,我便踏入了荒涼的花田,而一簇簇的野草在干巴巴的泥土中探出了頭。就在挖蒲公英和苦苦菜的愉悅中,一個詞在腦海里翻滾——槲鶇。對,就是它——槲鶇。這是我第一次與它相見的故事,短暫而潦草。當(dāng)時我想,下次相見,一定要好好看看它,畢竟是新疆特有的鳥呀。
沒想到,再次相見的機會這么快降臨了。一切都被我搞砸了。見到它,我為什么不冷靜地停下,待它確定無風(fēng)險放心啄食后,再去觀察拍攝呢?鳥,并不是植物,它有翅膀,所以你不能用觀花的方式對待一只鳥,我告誡自己。
七
藍(lán)天森林花苑,對我意味著什么呢?當(dāng)我把它確定為自己的觀鳥“自留地”,我只是為我的寫作尋找對象的棲息地,以便于觀察它們、熟悉它們,進(jìn)而寫寫它們,以及它們與我的故事。
雅瑪里克山,對我又意味著什么呢?無疑,它是與藍(lán)天森林花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們原本就是地理意義上的一體。僅僅是這樣嗎?似乎還有別的。
在2011年至2014年之間,我在這座山北面山腳下的一個小區(qū)里借住過三年。那三年,一個毫無經(jīng)驗的母親面對青春期的兒子,貌似平靜卻內(nèi)心慌亂,每天小心翼翼地過地雷陣的日子。如今,那段歲月,像被歲月氧化的一件烏蒙蒙的銀器,被我時不時取出精心擦拭,露出亮閃閃的光。
更遠(yuǎn)一點的年代,每逢周末,兩個年輕的母親,兩個天真可愛的孩童,走在這座山的另一條山道上。那時,是兩個母親最好的年華,年輕而幸福;那時,是兩個孩童無憂無慮的童年。如今,孩子已經(jīng)長大,提及爬雅馬里克山的細(xì)節(jié),他們大多不記得了,可是已在職場打拼、為生活奔忙的他們,經(jīng)常會說,那時候真快樂呀,孩子為什么要長大呢?我會笑著說,因為媽媽要變老。
是雅馬里克山看護(hù)了我的歲月,還是我也是它的一部分呢?一座山與一個人,他們的秘密,還得由他們自己生發(fā)、珍藏和闡釋。
張映姝,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沙漏》《西域花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