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輝
裝飾藝術早已被改稱設計藝術了。設計藝術的概念當然要遠遠大于裝飾藝術,但也掩藏了設計元素與裝飾紋樣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裝飾藝術家離不開對紋樣母題的寫生與提煉,這也便是裝飾藝術的基礎學科離不開繪畫寫生的重要緣由。其實,裝飾藝術更離不開繪畫藝術,裝飾藝術審美的訓練與提升,在很大程度上都來自繪畫藝術的學養(yǎng)和積淀。
1960年畢業(yè)于四川美術學院的孫云玲,曾在川美工藝美術系長期執(zhí)教,并于1974年調任云南藝術學院創(chuàng)辦藝術設計系,是一位從事裝飾藝術設計的教育家。但她退休之后沒有止步于裝飾設計,而是回到設計藝術基礎教學的寫生習作,在日常平淡的生活中重返對自然花卉的色彩寫生,以此探尋自己生命的再度綻放。她為什么要不斷地畫花,畫她眼中看到的世界?因為花和她眼中世界的那種純真與鮮活,是永遠不能被某種生活概念、某個裝飾紋樣,乃至某種藝術理念所替代的。孫云玲在那個激情時代不僅接受了系統(tǒng)的專業(yè)美術教育,而且始終沉浸在那樣一個獨特的留法父母的家庭環(huán)境中,其藝術成長的家庭及親屬文化氛圍,或許也決定了她何以在晚年通過不斷地賦彩鮮花來綻放自己幼年埋下的浪漫與自由的藝術種子。
這位藝術老人并不奢望畫更多的題材,而是回到她近距離的生活,回到她日常目之所及的臥室、書房、客廳和廚房,由此形成了一個個插滿鮮花的世界。偶或,她推開門窗,走向田野和大地,在大自然瘋長的閑花野草間釋放自己的浪漫。她畫的是她自己對生命的一種認知、對生命的一種體驗。這過程或許也揭示了人類何以繪畫的一個不可被智能數(shù)字藝術所取代的最樸素的理由,這便是我們當下探討諸多前衛(wèi)藝術理論卻又難以繞過的一個核心命題——離開了人的心智,離開了人手、眼睛與心靈的統(tǒng)一而創(chuàng)造的美究竟有什么價值的問題。這樣一個看似艱深的理論探討,出自進入后人類時代,智能計算機的無所不能究竟能否替代藝術教育與藝術創(chuàng)作假說,涉及了接近于人類的智能機器人是否能夠替代人類而進行人類思想情感表達的這樣一個更深刻的哲學追問。筆者以為,從事裝飾藝術一輩子的孫云玲在晚年回歸繪畫藝術本體就是一個很好的答案。
孫云玲在她的這些花的世界里并不奢求如何具有標新立異的個人風格或藝術史的價值,她所追求的繪畫過程是人類對美的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審美價值,通過對花的表現(xiàn),提煉和升華她自己對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并力求創(chuàng)造豐富的藝術語言來呈現(xiàn)她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獨特感受。如此足矣!她的水彩畫清新、淡雅、厚樸。所謂“清新”,是她強化了水彩色料的透明度和水彩畫藝術語言對自然世界之中清新意境的再度提煉;所謂“厚樸”,是她用油彩不斷厚敷重塑花木形成的絢麗、濃重和厚實的色彩表現(xiàn)性特征。從她的作品中,不僅能看到自然界的花木,而且能看到藝術語言和藝術個性的花木,而其畫風的審美傾向總是具有中國文人畫的那種淡遠、幽微和典雅。這種審美品格既具有中國文化審美范式的承傳性,也是她絢爛藝術人生歸于平淡的至妙之境。
清新、淡雅、厚樸,又不妨作為孫云玲藝術創(chuàng)作的三個不同階段。而這三個不同階段都不完全是對花木的真實描繪,而是其藝術語言、文化修養(yǎng)與藝術個性對自然形象的重塑。如果說回歸自然是人的天性,那么藝術創(chuàng)作則是實現(xiàn)藝術家個性自由的過程,而孫云玲這個不斷錘煉的創(chuàng)作過程似乎又揭示了人類藝術創(chuàng)作從來都不完全是藝術家的個人創(chuàng)造,其反復錘煉的更多的還是藝術語言與審美品格如何適應群體性與民族性的問題,這也正說明了她的寫生花卉何以不斷釋放出中國文人畫寫意性特征的根本原因。客觀說,設計藝術學這個不斷和世界接軌的學科,在當代不斷拓寬了其外延和邊界,卻很少有人關注其內核不斷萎縮的問題。而設計學的核心其實并不在于外延與邊界的不斷擴大,而在造型藝術這個內核的修煉與水平。孫云玲之所以在人生晚境回歸繪畫寫生創(chuàng)作,或許是她感受到了設計藝術要從外拓而內修的這個核心問題,于此,她的淡遠的生命綻放也便顯得更加絢麗和奪目?!?/p>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美術理論委員會主任、博士生導師,本文根據(jù)“一花一世界——孫云玲畫展”研討會發(fā)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