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達明
在曾國藩寫下的不計其數(shù)的文字中,散佚最多的無疑是他的工作批示。身為湘軍統(tǒng)帥,又多年擔任兩江總督,寫批示是他的日常工作,如果這些批示都能保存下來,數(shù)量自然非??捎^。然而在如今的《曾國藩全集》中,《批牘》不僅只有薄薄一本,而且有些批示的寫作時間和收受對象都沒有考訂清楚,相對于他的奏稿和信稿,不僅數(shù)量少,而且整理質(zhì)量也不高。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筆者雖未認真探究,但散佚嚴重而難以收集或許是其中最主要的一個。
其實,就眾人公認的“做人要學曾國藩”而言,曾國藩寫下的工作批示,非常有參考和學習價值,如果能夠盡量多地收集和整理,不僅可以吸取他的政治智慧,學習他的工作經(jīng)驗,揣摩他的寫作技巧,還能夠從中窺探世相百態(tài),洞察人情世故,厘清歷史真相,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不信請看同治二年(1863)八月二十九日曾國藩日記寫到的事實:“酉刻核批札稿極多。夜與小岑(歐陽兆熊)圍棋一局,又核批札稿信稿,至二更三點畢。頗覺疲乏,睡不成寐。是日作一嚴批,申誡程道桓生,此心不免忿懥,益信涵養(yǎng)之難?!?/p>
曾國藩這天不僅寫了許多件批示,而且因為其中一件批評教育了道員程桓生,用語又過于嚴厲,曾氏事后回想起來非常后悔,覺得不應該把心中郁積的怨恨憤怒情緒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到程道員頭上。為此,曾國藩責備自己的修養(yǎng)功夫很不到家。
這段日記本來就十分有趣,如果再能了解這件批示的具體內(nèi)容,然后深入挖掘隱藏在其中的故事,不僅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而且肯定能從中得到某些教益和啟示。
這件批示的寫作背景和由來
十分值得慶幸的是,當天日記中特別提到的這件批示,居然完整收錄在《曾國藩全集·批牘》之中:“前此浙鹽運西之時,局中似友多而員少,且局員亦不盡由本部堂給札。該道和平明練,攸往咸宜,所慮者瞻徇私情,不能裁之以義。前來行轅告狀遞稟之人,詢諸號房,每有由該道指引遞入者,已屬不知遠嫌。此稟隨帶四員,而同縣占其三,皆因私情膠葛,不能擺脫。同人之道,于野則亨,于宗則吝,以其私狹也。本部堂治事有年,左右信任之人,湘鄉(xiāng)同縣者極少。劉撫部院相從三年,僅保過教官一次。近歲則幕僚近習并無湘鄉(xiāng)人員,豈戚族鄉(xiāng)黨中無一可用之才?亦不欲示人以私狹也。該道初政即偏于私昵,將來徽商在江者頗多,恐糾纏不能自主。人非太上忘情,亦誰能盡免于私?特徇私而漫無裁制,則不可;徇私而認為分內(nèi)之事,認為理直氣壯之事,則更不可耳?!?/p>
原來就在這年的夏秋之間,候補道員程桓生被委派到江西督銷局主持工作。程桓生,字尚齋,出生于鹽商世家,安徽歙縣人,原是曾國藩幕府文秘人員,這是第一次受命主持某項工作。江西督銷局則是曾國藩設在南昌的鹽務管理機構,設總辦一人,例由候補道員擔任,下屬機構有吳城分局和吉安分銷局等。該局任務是負責淮鹽在江西的銷售,凡淮鹽到南昌銷岸,需到督銷局簽到,等候出售,鹽價由督銷局懸牌告示,鹽商不得自行增減。為減少和防止鄰省私鹽入境,江西督銷局及其分支機構還在各通商要道設立鹽卡并加抽捐稅。
淮鹽銷售以前雖有定法,行銷地區(qū)也有嚴格劃分,但自咸豐三年(1853)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今南京)以后,長江航運中斷,私鹽乘虛而入,淮鹽銷地江西和湖南等省的鹽利,逐漸被川、粵、浙、閩等省私鹽侵奪,巨大財源亦隨之分流鄰省。同治二年五月,湘軍攻占太平軍堅固設防的長江要塞九洑洲之后,水路被打通,曾國藩立即著手整頓兩淮鹽政,力圖恢復舊制,從鄰省奪回鹽利。他不僅連續(xù)制定和刊布了《淮鹽運行西岸章程》《淮鹽運行楚岸章程》等鹽務新章,而且在江蘇泰州設立招商總局,總理招商承運各事,同時在南昌、漢口、長沙等地設立鹽務督銷局或代理機構,分別委派程桓生、杜文瀾等人負責。
要去一個新機構全面主持工作,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搭建工作班子,體制是一把手負責制,用誰不用誰,自然程桓生說了算??赡苁菫榱朔奖愎ぷ鳎苍S是找不到更合適人選,當然也有可能是完全出于私心,總之他帶去的四個隨員中,竟有三個安徽歙縣老鄉(xiāng)。曾國藩一看程桓生報來的名單,就發(fā)現(xiàn)問題嚴重,因而十分生氣地在來文上寫了這段文字。這就是這件批示的寫作背景和由來。
批示內(nèi)容分析
批示中寫的“浙鹽運西”,是指咸豐五年(1855)開始實行的“淮鹽浙運”一事。以前淮鹽都是直接水運到江西和湖南等地銷售,長江航道中斷后,只能奏請戶部批準,先繞道浙江,再往西運到江西和湖南。當時負責此事的人所帶隨員,不僅朋友多、委派的人少,而且有些委派的人也不由曾國藩任命,而是由主官自行選聘,那是權宜之計,因而可以理解。如今可不同,湘軍地盤和隊伍都擴大了,可用之人遍地皆是,如果再抱團取暖,搞任人唯親那一套,就是假公濟私、作風不正,當然不應該,要批評。
曾國藩于是嚴厲批評說:你程桓生平易近人,質(zhì)直好義,辦事也明白干練,唯一讓人擔心的是做事抹不開情面,常常顧了私情忘了公義。比如前來“行轅告狀遞稟(大概是指來督銷局申領食鹽銷售指標)”的人,你常常公開半公開地給關系戶提供便利。這樣做已經(jīng)明顯不公,而你帶去的四個隨員,竟有三個歙縣老鄉(xiāng),這不是私心太重又不知道避嫌是什么!《易經(jīng)》說:“同人于野,亨……同人于宗,吝?!币馑际瞧降葘Υ蛷V泛團結各階層人士,遇事就會亨通順暢,任何艱難險阻都能安然度過;如果只局限于宗族之內(nèi)相互交往和抱團取暖,必然使人心胸狹窄、目光短淺,行事也肯定艱難。沖破閉塞局面的最好辦法,就是廣泛團結志同道合的朋友。
接著曾國藩又拿出自己的事例諄諄告誡程桓生:我居官多年,身邊極少湘鄉(xiāng)老鄉(xiāng),現(xiàn)在官居陜西巡撫的劉蓉,既是我的密友,早年又在我的幕府工作過三年,出生入死,患難與共,但我也只保舉過他一次,并且只是保舉教官。此外,這些年我身邊任用的工作人員,干脆沒有一個湘鄉(xiāng)人。難道是我的親戚朋友和老鄉(xiāng)同學中沒有一個可用之才?當然不是。但他們再有才再能干我也不用,這樣做,無非是怕別人戳脊梁骨啊!
曾國藩確實不是唱高調(diào)。他也承認,凡人都有私心,要完全大公無私,圣人都做不到。但如果徇私而漫無節(jié)制,甚至理直氣壯,那就大錯特錯,絕對不可以,所以他特別提醒程桓生:你初次走上主要領導崗位,就大搞任人唯親,以后在江西做鹽業(yè)生意的安徽人越來越多,恐怕更加糾纏不休而不能自主。
批示中提到的“私昵”一語源自《尚書》:“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币馑际遣灰压俾毷谟枳约河H近的人,唯一看重的是能力;爵位不要賜予德行不好的人,唯一看重的是賢德。說白了就是要任人唯賢,不能任人唯親。
從整篇批示流露的情緒和其中的一些用詞看,曾國藩的批評確實蠻嚴厲,話也說得很直接,事后他覺得程桓生可能受不了,因而在日記中責怪自己沒有控制好情緒,希望今后能夠提高涵養(yǎng),說明他對人對己都很嚴格,這種領導當然讓人崇敬,這就怪不得人們會說“做人要學曾國藩”了。
給江西督銷局“摻沙子”
不知讀者朋友有沒有發(fā)現(xiàn),曾國藩這件批示雖然毫不客氣地指出了問題,也充分講明了道理,對程桓生卻沒有提出希望,好像不指望他改正錯誤。這是為什么?
答案就在當年八月二十七日的《致沅弟》信中:“尚齋之札久發(fā),渠又稟帶隨員數(shù)人矣,萬難更改。萬與程之才亦互有短長,其無堅強之力,則彼此相同。江西開局并非甚繁難之事,所慮者,淮引不勝鄰私,行銷不旺,非尚齋所能為力耳。余有一告示稿,抄寄弟閱。此外則尚齋當可勝任?!?/p>
家書與批示的寫作時間只間隔兩天。從家書寫到的情況看,他對程桓生確實非常失望,正因如此,兩天后正式批復程的來文,才會毫不客氣地批評他。對程桓生,曾國藩確實是恨鐵不成鋼。另外家書中提到的“告示稿”,是指《刊刻試運西鹽章程》,這在八月二十七日的曾國藩日記附記中是有明確記載的。在岳麓書社2011年版的《曾國藩全集》中,此文更名為《淮鹽運行西岸章程》,并注明“本件約作于同治三年十一月”,這一注明顯然有誤。曾氏全集傳忠書局稿本將此文編在同治二年,才是正確的。
另從《致沅弟》一信流露的失望情緒看,程桓生赴任江西之前,曾國藩對他不僅有過誡勉談話,而且當面指出了私心過重的問題,但他卻未能改正。再說,程桓生到江西督銷局主持工作,做的是官商,搞的是壟斷經(jīng)營,工作不難開展。至于打擊走私,維護江西鹽業(yè)市場秩序,不讓鄰省私鹽侵占本地市場,并不是程桓生一個人能夠辦到的,上任時有什么必要帶一幫狐朋狗友前往?
總之在曾國藩看來,程桓生這個人雖有他的長處,但也存在致命弱點,既私心過重,又缺乏堅定意志,要指望他改正錯誤,是難之又難的,既然如此,就不作指望了。
曾國藩信中寫到的“萬”叫萬啟琛,咸豐四年(1854)加入曾國藩幕府后,長期負責籌餉和鹽務工作。萬啟琛和程桓生雖然各有優(yōu)點和特長,但不足均是公私不分,立場不堅定,工作容易被私情所左右。
當年九月十八日,曾國藩即采取補救措施,派人去江西協(xié)助程桓生工作,說得好聽是加強江西督銷局領導力量,說得不好聽是“摻沙子”。
所謂“摻沙子”,就是栽種農(nóng)作物之前,在較為肥沃的腐殖質(zhì)土壤中摻入沙子增強透水性,以防止植物爛根。這種土壤改良技巧也被用來治理某個單位或組織的“山頭割據(jù)”現(xiàn)象,具體做法是引進不同派系的人,改變這個單位和組織的班子成員結構,達到互相牽制的作用。
曾國藩的補救措施,最后效果如何?因為超越了本文論述范圍,所以在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