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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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光拿表演說事兒

從業(yè)務(wù)本身來說，讓演了二十多年話劇的陳明昊去拍影視劇，技術(shù)上不算什么難事兒，但心態(tài)上，他得先跨過自己格外在乎的兩道坎兒?！拔铱赡軙o張，一個是因為它不落在我手里；再一個，它就定在那兒了，永遠留在那兒了?！?/p>

從熟悉的劇場稍微往外跨一步，陳明昊在心底時刻保持著一種自省，他不想拿舞臺上的名聲去限制自己在攝像機前的可能性。他知道，換了一個跑道，就要充分遵守另一個賽場上的既定規(guī)矩?！霸谟耙暷沁厓海輪T是在一個工業(yè)流程里的，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那種創(chuàng)作，必須跟大家配合。”

就拿《漫長的季節(jié)》這部劇里，馬德勝老了以后養(yǎng)的那條名叫“小李”的小狗為例，它原本不存在于寫好的劇本里，陳明昊覺得加上它更能展現(xiàn)角色當時的狀態(tài)，就主動找導(dǎo)演辛爽提出了這個想法——但他能做的也只是提議，最終的決定權(quán)一定歸導(dǎo)演所有。“我吃飯的時候跟他聊過，后來有一天晚上，他又把我叫到吃飯那地兒，說過來聊聊，結(jié)果就給我找了一條狗。”

在等待導(dǎo)演做決策的過程里，哪怕他再覺得馬德勝需要一條狗，也不會做出比提議更具體的事了。他很明白，在那樣的場景里，作為演員的他不是全部，狗合不合適也不是全部，導(dǎo)演要考慮的比這些多得多，比如大家公認動物比孩子還難拍，最終是否加上狗，要看它為劇集帶來的加分能否抵得過操作中增添的麻煩?！叭绻谀莻€時刻，有感覺，我會提出來，但我不能光拿表演說事兒。如果這事是大家都認同的，他就會把這件事往后延續(xù)，如果他不可以，那可能就是不合適。”

哪怕自己也擁有許多、甚至更多經(jīng)驗，陳明昊也牢記每個場合都有各自的主人，辛爽第一次見他就問過他對職責(zé)的劃分，而他在整個拍攝過程中的做法，也充分印證了當時他給出的保證：“我愿意相信導(dǎo)演，就是相信主導(dǎo)這件事兒的人。要不就別來，來了就要相信他。”

在這種把主控權(quán)完全交給導(dǎo)演的時刻，陳明昊則把精力集中在演員這個身份上，特別是扮演老年馬德勝時，每天至少要拿出五個小時來化妝，這些在旁人看來可能特別浪費的時間，在陳明昊這兒都是寶貴的過程。正是這些一點一點加在臉上的印記，讓他能一次又一次地跟這個屬于自己的角色見面，馬德勝不是個導(dǎo)演喊一聲“開始”就能憑空出現(xiàn)的人物，他要在那五個小時里逐漸顯現(xiàn)出來。

“這張臉，讓我從外到內(nèi)走了一下。比如正常來說，我是個年輕的馬德勝，那變成這樣，是經(jīng)歷了什么？此時此刻他又在想什么？他將面對什么？他這時候的生命困境是什么？他的喜好是什么？……再反過頭來，可以去想他年輕的時候什么樣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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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他很在乎影視劇會“永久留下”這個屬性，那就更要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才能開始。別看演話劇時天天上場都不擔(dān)心，當他拍影視劇的時候，發(fā)現(xiàn)鏡頭就在面前正對著他，這種時長上短暫得多的表演形式，反而讓他小心翼翼起來，畢竟拍下來就定格了，定格就意味著永遠也改不了，他想在這樣明確的結(jié)果面前，拿出自己最想被記錄的一面。

“舞臺，你今天再差，底下觀眾都走了，也就這一場，過去了。這一瞬間就跟生活一樣，哪怕你今天辦了好多傻事兒，睡一覺也就過去了。但影視劇就留下來了，以后的觀眾能翻出來?！?/p>

每次經(jīng)過五個小時的化妝，再經(jīng)過一整天的表演，卸妝時的陳明昊都覺得自己這是在體驗一次告別，就像好不容易構(gòu)筑起來的一層外殼被敲開了，他得從里面跳出來。在那個時刻，話劇和影視的兩種體驗又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這一秒，關(guān)鍵問題已經(jīng)不是角色怎么樣，而是塑造了他的陳明昊怎么面對自己?！巴τ心欠N演出結(jié)束的感覺。就是在劇場里，有一層包裹你的東西散掉了，回歸到你自己。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是失落還是放松，它們夾雜在一起。”

“你永遠也達不到”

演話劇時，每天的生活都無比規(guī)律，晚上七點半準時開場，十點多散場，當陳明昊卸完妝，一次又一次地從角色里走出來，城市已經(jīng)從車水馬龍的狀態(tài)里漸漸安靜下來，街上很少再有人大聲喧嘩。而剛從一場跌宕起伏中抽身的他，則迫切地需要提醒自己戲劇和現(xiàn)實之間那道分界線的存在。“有懷疑，有特別不真實的那種感覺，反正得緩緩，就要出去看看外面的霓虹閃爍?！?/p>

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陳明昊到底演過多少場話劇了，確定的是，每一場戲都像是一塊磚，它們?nèi)辗e月累地為陳明昊壘出了一堵墻，這堵墻區(qū)隔著他和外面的世界，在墻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思考，哪怕有時候思考了很久都沒結(jié)果，也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一直都有困惑，我一直覺得我沒完成，都還在那個過程中。而且這種悲劇感，就是你永遠也達不到。對于創(chuàng)作來說，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對于一個人來說，確實會有影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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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可以說，每一次戲劇表演，都是陳明昊在為自己心里那一個尚不明確的問題，找尋一個他也并不要求具體答案的出路。比如最近他正在排練要在阿那亞戲劇節(jié)演出的戲，其中之一的《紅色》，正好用來為當下的他答疑解惑?！榜R克· 羅斯科其實就面臨著他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困境，在他已經(jīng)登峰造極的情況下，萬眾矚目，他表現(xiàn)出一種他不愿意面對的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造力上的枯竭，而這種枯竭，往往跟你的生命狀態(tài)是同時發(fā)生的，無奈又無情?！?/p>

當然這不是說陳明昊的創(chuàng)作能力遇到了瓶頸，但他發(fā)現(xiàn)此刻的自己可以深深地理解戲里的人了，當他逐漸感受到創(chuàng)作能把他帶往何處，也就有了更高的視角，去看這條路的盡頭可能在哪兒。他知道，這是一個不能逃避的問題?！皬耐砩?點演到將近9點，大概100分鐘，它探討的，有宿命感，也有很多的對抗?！?/p>

同樣是這次戲劇節(jié)，陳明昊還將帶著另一部作品《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登場，和《紅色》是首演不同，這已經(jīng)是這部戲的第二次亮相了，而且上次也是在阿那亞，也是在戲劇節(jié)，只不過當初它屬于開幕演出，這次則要等到閉幕，兩年就像一個循環(huán)，陳明昊用同一部戲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畫了一個小圓圈。

“我更愿意說上半場是《紅色》，下半場是《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場休息三天?！辈恢故峭徊繎虮旧恚@次的兩部戲加在一塊兒，他也找出了其中的邏輯，甚至可以將它形容為“因果”：前幾天的“上半場”，觀眾將在戲劇的進程中從天亮看到天黑，而到了過幾天的“下半場”，這個從凌晨3點開始的戲，要帶領(lǐng)坐在海邊的觀眾見證一場日出的全部過程。“我覺得到它結(jié)束的時候，太陽會有更多心理上的慰藉，是希望的延續(xù)?！?/p>

兩年前這部戲剛上演的時候，陳明昊接受過一個節(jié)目采訪，他在里面用一句很口語的話解釋過為什么要在戶外純自然的環(huán)境里上演這出戲，現(xiàn)在再把這話拿出來思量，可能會發(fā)現(xiàn)，也許他聊的從來都不只是戲。他說的是，“在太陽面前，你還敢玩兒燈？”

“非常危險，又非常美麗”

當陳明昊把舞臺設(shè)置在密閉劇場之外的大自然里，戲劇，或者說表演的意義，就早已不只是他通過自己的表情、動作和語言來展現(xiàn)一個人物的一段命運。

“這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想劇場是什么。我們可以認為劇場就是空間、時間，加上你此時此刻的一個狀態(tài)，我們都在找那個瞬間的唯一性。在這種自然環(huán)境下，它變得特別不具體，每個人的感受都會放大，放得特別大，現(xiàn)場的每個人物都在營造一個氛圍，然后交給觀眾，我們跟觀眾要在那個氛圍里面，一起去找。你可以說它是非常危險的，也可以說它是非常美麗的?！?/p>

如果說作為戲劇導(dǎo)演去參演電視劇，而始終不逾越演員這個身份，算是職業(yè)上對專業(yè)分工的尊敬，那把作品拿到自然里，讓海浪和陽光來跟觀眾一起完整地組成一出戲，或許可以稱作心靈深處的謙卑。不管在什么位置上，陳明昊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都足夠他有些恃才傲物的偏執(zhí)，但他本人已經(jīng)先于觀眾忘了那些光環(huán)，他想讓人感受到的，永遠都只是看他表演的那一刻，他通過作品所傳遞的情感。

“話劇傳達的不止是一個形象，如果你精神上給觀眾帶到的地方還不夠遠，或者說那個空間還不夠宏大，他還注意著你本身的形象，我覺得這是你的問題，是你的思考不夠深刻，你還在販賣你表面的一個形象?！?/p>

其實他身上原本可以有許多個在現(xiàn)實世界中閃閃發(fā)光的標簽，比如他本科畢業(yè)于星光璀璨的“中戲96班”，比如他是北大的首屆藝術(shù)碩士，比如他的話劇作品作為中國當代戲劇的代表屢次被邀請參加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即便只是說回到作品本身，在此前鮮少出演影視劇的情況下，他也有《重啟之極海聽雷》里的王胖子，和《揚名立萬》里的陸子野等角色能拿出來當代表作，更別提今年春天，通過《漫長的季節(jié)》“一戰(zhàn)成名”，他還讓觀眾記住了“樺林舞王”馬德勝這個退休的老警察。

但這些過往的驕傲，都不足以構(gòu)成陳明昊在此時此刻對自己的確信。用另一種說法來解釋，這也許是因為他想的從來都是比這更遠的事兒，當它們看不見也抓不著，就只能讓陳明昊站在地面上，偶爾跳起來去追逐，但很難完整地擁有它，繼而炫耀它。

“藝術(shù)的作用，我覺得是陪伴你。你說純粹的藝術(shù)，或者說我們理想狀態(tài)的藝術(shù)，能解決什么問題？審美吧，愉悅心情?！庇终f回最近這一陣他在做的《紅色》，十三年前，這部戲的美國版曾經(jīng)用了八個月的時間來排練，說起同行付出的時間，陳明昊毫無質(zhì)疑，只有羨慕，因為他懂這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奢侈擁有著怎樣的意義?！澳阏f八個月，都夠我蓋一棟樓了，對吧？你在那兒弄一部戲，這意味著什么？但我覺得，這對他的生命是重要的，他覺得重要，那這個就是重要的。藝術(shù)也是沒有意義的事，你那么喜歡它，然而它一點作用也沒有，這就是藝術(shù)?！?/p>

從《漫長的季節(jié)》開播到現(xiàn)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陳明昊已經(jīng)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在發(fā)生著一些不小的變化。比如找他合作的人多了，要跟他做采訪的媒體一個接一個，甚至他自己時常都覺得嘈雜，想要踏實拍戲就得主動去“屏蔽掉一些事情，才能進入到那個狀態(tài)里邊”。但他不想把這概括地稱為“煩惱”，而是想更精準地將之形容為“代價”，這是一種他自己先主動邁出了一步，然后換回來的結(jié)果。

“我也不敢去說大話，就只是做著我該做的事兒。有些事情會變成什么樣，我也不知道。我倒不覺得應(yīng)該保持自我的感覺，應(yīng)該保持的是一個態(tài)度吧，這個態(tài)度就是對待自我的真誠?！?/p>

對待聲名與機會，他還沒找到一個完美的解法，但對陳明昊來說，這也不是一件急迫的事，畢竟比起真誠本身，其他什么選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就像太陽面前的燈，一點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