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伏月,溽暑,日晚,戌時。海原縣知事陳大人還在案牘勞形,油燈旁,其妻梅香正俯首晃動著竹籃里的一雙兒女,口中低低哼著一段搖籃曲:“大豌豆開花搖一搖,沒出穗。大腳片子搖搖擺,沒處去??┼饪┼鈸u,嘩啦啦搖……
狹小的窯洞內(nèi),幽幽熒燭伴著低哄聲、落筆聲,間雜著知事竭力壓低的咳嗽聲,還有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海原縣最近出了一件怪事。轄內(nèi)村落百十口水井井水暴漲,溢出井口,且水質(zhì)渾濁不堪,更有部分水井朝天噴涌出巨型水柱,長時不衰。可時令分明是火輪高吐、降雨稀少的盛夏。
最先發(fā)現(xiàn)這件怪事的是牧童旺娃子。
這日牧童旺娃子照例趕著他的十七頭牛去草灘放牧,火傘高張,暑氣熏蒸,牛們腳步滯鈍,鼻孔里撲哧撲哧喘著粗氣。旺娃子思忖著該將牛趕去飲水,可那河流與往日的清澈寧靜不同,水流湍急,咕嚕咕嚕向上冒著熱氣,裹挾著河底的黃沙,攪動得渾濁不堪。如此渾濁的河水,如何下得去口?
莫不是這河水里有妖精?旺娃子不敢多想,急急將牛趕回村落,回去告訴大家伙兒這件怪事,回去讓渴壞了的牛喝個飽,回去用清甜的井水泡白面饃饃。
旺娃子被人群堵在了村口。
村口的那口水井正被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著,饒是如此,仍可見一道粗粗的水柱沖天而起,又重重地落下來,豆大的水珠灑落,迷了旺娃子的眼。
遍地跑的張貨郎見多識廣,“我聽那馬隊的商人說過,這個喚作噴泉。宮里才有這個!”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既是宮里才有的物什,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如何見得?怕不會折了陽壽?”
“看起來倒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井下,莫不是有大魚大鱉在鬧騰?”老實本分的村民劉大牛忍不住插了一嘴。
可是,這水柱已經(jīng)噴涌了大半個時辰,什么大活物能在十寸大小的甬道內(nèi)鬧騰這么久?
驀地,一婦人懷中稚子哭了出來,“娘,水怪來了。阿寶乖乖睡覺了的,為什么水怪還要來吃阿寶?”是西郊李員外之子,方三歲,聰明伶俐,李員外愛惜至極,視為掌上明珠。
莫不是真有水怪?眾人惶恐不安,漸漸又聽聞不止村口,村南邊兒的井、隔壁村的井、縣里的井……加起來百十口,無一不出現(xiàn)此怪象。
一時間,眾說紛紜,人心惶惶。
怪事很快傳到了陳大人耳邊,他親自前往多個水井處一查究竟。
陳大人愛民如子,能還蒙冤受苦的百姓一個清白,卻無法還噴涌渾濁的井水一個清白。只好急急修書一封,細細陳說怪狀,吩咐衙役快馬加鞭送往道尹,希望足智多謀的道尹能給出一個妥善安排,或者一級一級向上稟報……國家那么大,能人那么多,總會有解決方法的。
可惜這封信石沉大海,遲遲不見回信。
所幸半個月后,水井便恢復(fù)如初,怪事成了笑談,逐漸遺忘在起早貪黑耕稼陶漁的莊稼人的記憶里。
2
季秋,授衣,玉露,生寒。
九月的秋雨一場比一場涼,給廣闊的西北大地送來收獲和肅殺。男人們刈麥,打谷,伐薪,沽酒;女人們織布趕集,縫制新衣,巧做羹湯。孩兒們嬉笑玩鬧,口中朗朗念著馬幫駝隊隨著貨物一起帶來的新歌:“園子里的綠非菜,擺擺搖,貨郎子哥哥快挑來,搖搖擺,咯呀咯噔搖,嗶哩嗶啦搖,貨郎子哥哥不挑來,搖搖擺,地搖了,稀哩嗶啦塌散了,嗶啦嗶啦搖,咯呀咯噔搖……”
童謠無心,聽者有意?!暗負u”“塌散”等詞實屬不祥,心細的婦人們隱隱約約察覺到了歌謠的異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子們卻不以為意,童謠何必當真?且正逢秋收,心上雖有漣漪,卻不甚在意。
然而怪事又發(fā)生了。這次是整個海原人民同時感受到的。
夜里七八點鐘,男人們扛著鋤頭帶著露水回來了,女人們織了一天衣服煮好了飯菜哄睡了孩子。打上二兩高粱酒,蒸上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炒上時令蔬菜配一碟咸菜,這是土地里討生活的人們一天里最幸福的時光。關(guān)上門,任它天殺的冷風在窯洞外放肆地刮,泥黃大腳踩在炕上,心底也是暖融融的。
耕作了一天的村民劉大牛喝得正酣,醉醺醺的眼睛迷離恍惚,忽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拍著腦門兒連聲怪叫:“娃他娘,俺今天怕不是干太多活兒了,怎得酒還沒喝夠二兩,卻醉得如此厲害?頭都在打轉(zhuǎn)兒!”
劉大牛的老婆也覺得一陣頭暈眼花,“我也昏沉沉的,怕不是地動了耶?”
夫婦二人驚恐之余跑出門一探究竟,發(fā)覺村中央的空地上竟已黑壓壓地站了一群人,都是在屋內(nèi)感覺到地旋跑出來的。
如此怪事,海原縣知事陳大人自然也是經(jīng)歷了的。
“地旋”事件持續(xù)了一周又恢復(fù)如常,海原百姓們由一開始的震驚錯愕到后來照例集中嘮嗑拉拉家常,甚至于蒙頭睡覺不當回事。夜晚七八點鐘的地旋,又不影響農(nóng)作生活,就隨它去吧。地旋之后,耕作織布照舊。
3
玄英,仲冬,雪暖。紅梅開,喜鵲啼,宜嫁娶。
海原縣西郊的讀書人李生今天娶妻,娶的是青梅竹馬的東村養(yǎng)蠶女白英。
李家在西郊的廣場上支起了九九八十一個暖棚,又在棚內(nèi)用磚臨時砌了兩個火池子,生上煤炭點上燭火,靈動的火苗跳躍在紅繡片瓔珞子垂頭上,也跳躍在燙金紅紙的描紅囍字上。
迎親隊伍吹吹打打迎新嫁娘進門,怎料得村里那三五十只狗齊齊聚在田埂上,吐著長長的花舌頭發(fā)瘋似的望空亂吠,奔跑著,直至口吐白沫嗓子里依舊發(fā)出嘶啞的犬吠聲。
觀禮的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無端犬吠,莫不是有甚暗示?還是說這新嫁娘有甚問題?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交頸耳語,面露新奇之色。人言是可畏的,揣測是隱秘而興奮的。
“嫁娶天,群狗叫,人財空,祖墳鬧?!比巳褐胁恢朗钦l冷不丁冒了這樣一句話,使得冬日里冰冷的空氣沸騰了。
新娘她娘白了一張長臉,顆粒大的汗珠子從臉上的膩子上浮落下來,如石灰星子斑駁在送親禮服大紅絨花上。那身形窈窕的新嫁娘耷拉著腦袋,小身板止不住地顫抖,那面如冠玉的李生環(huán)顧四周捏緊了拳頭。人群推搡著,吵鬧著,千百張紅嘴唇一張一合吱喳如大快朵頤的蝗蟲。聽不清單個人的聲音,也分不清誰到底說了什么,可混在人堆里的聲音嘈雜,卻響亮:“這女子娶不得啊,鬧得家宅不寧是會克死婆家的!”
“速請北邊兒的宋半仙來行法事祛了這晦氣!”
……
唾沫星子飛舞,宋半仙神神道道的呢喃夾雜著鐵環(huán)鈴發(fā)了銹的叮當聲,眼珠子腮幫子胳膊肘子腳丫子亂哄哄來去,最后隨著降落的太陽歸于沉寂。
4
歲暮天寒,折膠墮指,海原大地上怪事頻出。老槐樹下常年棲息的一窩鴿子繞著樹干連飛三天三夜不回窩,力竭凍死在黃泥路上。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撲騰撲騰翅膀,怪叫一聲凌空墜落下來,如同天降隕石。街頭的頑童拍著手,競相奔走撿拾墜落的麻雀,串上竹簽,明尖尖的火舌吞噬著紅白的軀體,熱騰騰的烤肉味彌漫在一方小小的窯洞內(nèi)。
三十年后,海原縣有位瘸腿瞎眼的宋半仙,整日價抱著本破破爛爛的萬年歷,嘴里神神道道地嘟囔著,街頭的頑劣小兒搶來萬年歷,打開一看,扉頁歪歪扭扭書寫著這樣一行字:庚申猴年冬月初七,日破大兇,諸事不宜。
1920年12月16日20時06分09秒,煤油燈一盞一盞熄滅,城鎮(zhèn)村莊都沉浸在祥和的靜謐里,不知道是哪家哪戶的婦人還在唱著童謠低聲細語哄著孩子入睡:“絲線簾子搖一搖,甩著呢。尕尕腳兒搖搖擺,栽著呢,咯噔咯噔搖,嘩啦啦搖……”
一輪磨盤似的火球扎了個猛子墜落大地,巨大的聲響后,燭火搖曳,旋即熄滅,整塊大地如同被盤古王踩了一腳,門窗暴響,房搖墻塌,塌陷得支離破碎。巨人嘶吼著,咆哮著,用大手摧毀,用雙足踐踏。人們?nèi)缤粐C的羊,呦呦悲鳴卻無路可逃。
那知事夫人梅香,歪著發(fā)髻抱著一兒一女跌跌撞撞往外走,卻踩中了地縫,跌落在深淵的血盆大口里,雙臂還高高托舉著那一雙稚子。
放牛的旺娃子反應(yīng)快,彎腰一跨躲過了搖搖欲墜的房梁,急急奔向牛時,卻被牛圈旁的歪脖子大樹砸中了后腦勺,血流如注。
醉醺醺的劉大牛被坍塌的房梁壓斷了脊梁,活生生燒死在房內(nèi)。
西郊的李生拉著妻子白英在火海中奮力奔跑,被熊熊燃燒的門檻絆倒,葬身火海前將妻子奮力前拋,留下房屋轟然倒塌的巨響和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李員外家陷入黑洞洞的地縫內(nèi),全家上下悉數(shù)遇難,無人生還。
遍地跑的張貨郎碰巧趕去北邊兒進貨,僥幸逃得一命。
……
嚴冬凜冽,無衣無食,狂風作祟,黑水泛濫,哀鴻遍野。
李生的同學張衛(wèi)國組織起同鄉(xiāng)向省里上書,三日后只得一張紙,寫的是天氣轉(zhuǎn)冷井水暴漲有何異哉,回的卻是夏日里陳大人快馬加鞭修書的那一封。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饑寒交迫、殘衣蔽體的百姓拖著殘肢斷臂奄奄一息,火輪西落,夜露沾衣,海原大地上驀地現(xiàn)出了一盞又一盞綠熒熒的燈火,眨巴,眨巴。狼群的吞噬咀嚼聲夾雜著細微的喘息掙扎響徹了整個夜晚。
海原這片有著百年歷史的大地安靜了下來,沒有雞鳴狗叫行商叫賣以及遍地的童謠,因為實在是沒有多少人了。
兩個月后,風塵仆仆的衙役們帶著中央的賑災(zāi)款來了——只得碎銀幾十兩。
百年后,這場驚天浩劫被稱為寰球大震。只有海原大地知道,西北地區(qū)留下的那長達220公里的斷裂帶如同猙獰的傷疤一般彎彎曲曲永遠烙印在肌膚上。
張宇軒:甲申生人,蜀籍閑人,西南大學學生。希冀用冷靜的筆寫下有溫度的文字。
編輯?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