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宇
我在大公園的相親角想起我的朋友陳誠。這里大媽扎堆,冬天也把手插在棉衣里抖著腿嘮嗑。她們與時俱進,現在不靠舉牌子和發(fā)傳單,而是兜里揣著二維碼,逮著順眼的年輕人讓他掃。她們會和你聊,問問你收入多少,是哪里人,有沒有房和車。滿意了,就把你拉進微信群,好像把一只毒蟲放進藥罐,養(yǎng)蠱。我路過,也沒逃掉這命。還好我聰明,兜里向來揣著兩部手機。我把那個摔不壞的大頭手機拿出來,說:“阿姨,我不用智能手機,沒法掃碼?!泵媲斑@個大媽頓時垮了笑容,上下打量我兩眼,一種看劣質產品的眼神。旁邊一個,好像捉住機會了,迎上來說:“小伙子,阿姨就喜歡你這種老實的?!?/p>
我們來聊聊。
我想起陳誠是因為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時候,他媽媽也是這樣說我。他喊了一群同學去他家做客,別人都沒帶東西,我受家里人耳濡目染,帶了一串香蕉去。我家里是做生意的。陳誠家不大,男孩們鬧哄哄地聚在門口,他母親,一個和藹的中年女人,微笑像縫在臉上。她給我們開門,給我們拿拖鞋。我進去,把香蕉放在玄關邊上,她臉上的笑一下就燒起來了。她說:“哎呀,小朋友你真有禮貌,真老實,挺好的?!?/p>
我至今不明白,說一個人老實,到底是夸還是損。我父親一直在宣揚他那套經商理論,說早些時候,社會上都是投機倒把的人,那時候大家喜歡玩一些陰損的小聰明,都賊得很。現在啊,社會穩(wěn)定了,需要有大智慧的人,所以待人真誠才是好事??晌也恢挂淮温犓诩依锍袅R那些坑了他的生意人,有的卷錢跑了,有的自個兒把盤口吃了個精光。我不知道什么樣才是對的。那串香蕉,放在陳誠家,也不知道是吃了還是扔了——我認識陳誠好多年之后才知道他討厭香蕉的味道。
這么說我和陳誠也不是什么好朋友。其實一開始我想說我倆是兄弟,可這個詞太笨了,笨了就重,笨重。我們的情誼沒到那份上。這世界蠻奇怪的,說“我愛你”,好像很簡單——我前陣子沒工作干,到文體中心找活,正好有個明星來開演唱會,我就去當保安。那天是人山人海,小女生小男孩,舉著熒光棒開著閃光燈,給我看花了眼。明星是個很帥的小伙,站在燈光亂閃的舞臺上,一開嗓,底下都聲嘶力竭地喊,說那誰誰,我愛你!我們愛你!他們如癡如狂,對著一個陌生人用三個很原始的字來表達愛意。但是“我喜歡你”這句話,反倒是不容易說了。我見過很多男的女的,面對著面,就是說不出這四個字。就像說“我們是兄弟”顯得很輕慢,一副要找你借錢的嘴臉,但說“我們是朋友”,就表達出一種很鄭重的友誼。明明兄弟才更親,蠻奇怪的。
但我對陳誠說過“我喜歡你”。我是真挺喜歡他的,跟他媽媽喜歡我一樣喜歡他。阿姨后來還和他提過幾次有關我的問題。她不記得我的名字,就說“那個帶香蕉來我們家的小孩”。我很感謝她能記著我。我大學畢業(yè),考了研究生,那時候和陳誠已經不聯(lián)系了。后來我們又莫名其妙說上話,我跟他說:“我去浙大讀書了。”他轉頭就告訴他媽了。我聽見那個女人在電話另一頭說:“啊,真厲害,挺好的?!闭Z氣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很高興。有人能為我高興的感覺很好,我由衷地感謝她。明明沒見過幾次,我高考完,考的大學也不錯,陳誠和他媽說了,后來也告訴我阿姨特別開心。陳誠當時說:“真不知道誰才是她的兒子?!币环N很怪的語氣。我沒察覺出什么,現在想想,卻也分辨不清了。
大媽拉著我到亭子邊上說話。她力氣很大,我被迫跟著她走,手里還捏著我的翻蓋手機。大公園的相親角不是一個墻角,而是幾根在亭子之間拉起來的繩子,你有意向了,就可以把自己的簡歷打出來,用夾子夾在繩上。紙總歸是怕風吹雨淋的,于是有人就把簡歷塑封了再掛上去,還有的甚至裱起來,一個小木頭框子,掛在上面,玩手機的人路過時撞到會很疼。這些繩子為什么被拉起來,我也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最開始會有人在上面晾被褥,后來這里變成了相親角,他們就不樂意這么干了。大媽的手黑乎乎,很粗糙,被冷風吹著,也顯不出一點紅。這是雙勞動人民的手,也意味著她在這座城市收入不算高。這可能是她看上我的理由——相親講究門當戶對。
大媽拉我進了亭子。大公園里這些亭子是五六年前造起來的,政府說要建設“園林型城市”,所以就把亭子蓋到了城里的每一個地方。大媽走進亭子,大媽站定,大媽讓我站直了,要看看我的身條。我覺得自己像半扇掛在鉤子上的豬肉,有蒼蠅在繞著我嗡嗡飛舞。大媽瞧了半天,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對自己的外表還是有自信的。那會兒在演唱會當保安,有小姑娘舉著相機對舞臺上咔嚓咔嚓,過一會兒,那鏡頭垂下來,開始對著我咔嚓了。我對她揮揮手,她也不羞,從大黑相機后面探出一張圓圓的臉蛋,喊:“大叔,你還挺帥的!”
我才二十多歲。
大媽問我:“小伙子,多大了?”我說二十五,二十六,記不清了。她“噢”了一聲,說:“這可不好,年紀很重要?!彼謫栁遥骸澳憬橐馀⒈饶愦笮??”我說不介意,喜歡最重要。她聽了,臉上表情有點僵硬,配著她的笑,好像有點滿意,又不太滿意。大媽又問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什么好詞,就如實說:“沒工作呢?!贝髬尩哪樤诤L里越來越僵了。她又問:“那你有房有車嗎?”
房,我大概是有的。不在這個城市,不在這個省里。在我老家,我父母在的地方。我成年之后,他們拿了我的身份證,給我請了一天假,在購房合同上簽字。那時候說是給我當成年禮,后來我也明白,是做投資。所以我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不大。但我和他們鬧掰了,回不去。我不在,他們賣不掉房子;他們不允許,我也住不進那房子。所以那可憐的屋子,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家,也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商品,空置在那,發(fā)爛發(fā)臭了。
車,我確實是有的。兩輛,一輛自行車,一輛電瓶車。都和陳誠有關系。我們讀的同一個初中、同一個高中,最后又考了同一個大學。大學的校園和中學不一樣,老大了,宿舍樓到教學樓之間還有點坡度,上課時總是走過去,累人。所以我們商量著買個代步工具。我想著鍛煉身體,就買了輛自行車;陳誠懶,買的是電瓶車,還在學校里上了牌照。他對我挺好的,明明能比我開得快很多,也綴在我邊上看我蹬自行車,哪怕要遲到了也這樣。也許這是他的一種樂趣。后來陳誠談戀愛了,和同班的一個女孩。他就不騎車了,因為女孩沒有車,他愿意陪她從宿舍走到教學樓。我總不好在他倆之間當電燈泡,但也沒了踩自行車的興致。于是和談戀愛缺錢的陳誠商量了一下,把他的電動車連車帶牌照買過來了。
但這兩輛車現在估計扔在我們以前大學里的某個角落積灰。我都不記得它們會在哪了。我畢業(yè)了,陳誠也畢業(yè)了,我們帶不走它們。
所以我算是沒房沒車的失敗人士。我還沒工作。
大媽走了,留我一個人待在四面透風的亭子里。我就覺得這種設計很沒必要,你不如弄間小屋子,我要是錢花完了,工作也沒有,還能在屋子里避避風。大媽嫌棄的眼神不會讓我難過,我的難過勁兒早在陳誠和我絕交的時候就用完了。我們現在還聯(lián)系,但我們不再是兄弟,我們只是朋友,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我們需要對方來證明自己的過去。
高中的時候陳誠想組個樂隊。我的理想和他不一樣,我想當書店老板。沒想到在我們畢業(yè)的時候,樂隊和書店都成了活不下去的東西。我向來是聽陳誠的,沒有為什么,他當樂隊的主唱,我就去當貝斯手。因為貝斯手這活最簡單,四根弦,好上手。
當時我們把樂隊名字都想好了,叫“聲無哀樂”,意思很簡單,聲音本身沒有歡樂和悲傷的情緒,只是聽的人自己感懷罷了。就像我們讀的書、看見的事,就只是發(fā)生了,本身沒有什么意義,我們賦予它意義而已。事事不關心的,是圣人;事事都掛心的,就成了瘋子。我們不能成為圣人,于是很可恥地希望大家都別變成瘋子。
但陳誠是個瘋子。他是個愛情的瘋子。大二的時候他和徐雨萌戀愛了。那會兒在下雪,風大得要把我耳朵刮下來。他倆還能在宿舍樓下膩歪,雪下大了也只是撐把雨傘,從白天到路燈亮起。陳誠說:“她的眼睛特別好看,反射出燈光,亮晶晶的?!蔽艺f:“你最好別這樣,你不冷,人家女孩子冷;雪化了,你踩了一地的泥水回宿舍,我得拖地,心比你倆加起來還冷?!彼萌糌杪?。這種男人,丟到相親角也是沒人要的。
我一開始覺得,徐雨萌是個好女孩。她長得不算漂亮,但很可愛,臉圓乎乎的,我要是有這樣的女朋友,也會忍不住揪她的臉蛋。陳誠天天和她一塊兒吃飯,有時候在食堂,有時候出校門搓一頓,都要拍照發(fā)給我看。一開始我覺得他煩人,后來又覺得他可憐,最后也就習慣了,對桌上的菜色點評幾句。其實徐雨萌比飯菜有意思,因為陳誠愛她,所以總是把她拍得很好看。我記得他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是吃火鍋,也是雪天,窗戶被熱氣熏得白蒙蒙,徐雨萌剛把手套摘下來,握著拳頭在嘴邊吹氣取暖。陳誠抓拍得很好,看得我也想談戀愛了??晌覜]有喜歡的人,戀愛也不是喜歡能決定的事。就像我喜歡陳誠,也只是把他當兄弟。后來的事情也證明了他不是戀愛的料子。整個大二我都看著陳誠在愛情里泡澡,溫水煮青蛙,煮著煮著他就熟了。可惜他還沒學會成熟。
他第一次和徐雨萌吵架是在他生日那天。徐雨萌聯(lián)系我,說想給陳誠一個驚喜。我不太感冒,因為我覺得這多半只會剩下驚。她讓我早點去拿她訂的生日蛋糕,在陳誠下課之前,藏在宿舍里,等他進門,“啪”的一下,給他嚇一跳。而徐雨萌會早點躲過來,帶著禮物一塊兒祝他生日快樂。我們宿舍里的另外兩個倒霉兄弟,負責擰噴彩條的禮炮。萬事俱備,過程也很順利,陳誠那個呆子剛開門,就被彩色的紙條噴了一頭一臉,然后我跟在徐雨萌背后托著蛋糕,唱“祝你生日快樂”。
陳誠愣了一會兒。他第一句話,對徐雨萌問:“你怎么進了男生宿舍?”第二句話,對著我,問:“你們一塊兒準備的?”他拿了禮物,接了蛋糕,說:“謝謝你們?!蹦樕蠜]什么表情,拉著徐雨萌走了。我沒在意,和另兩個舍友一塊兒把他丟在宿舍的蛋糕分了,正吃得滿臉奶油,徐雨萌給我發(fā)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消息。她說什么“抱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陳誠會不高興”之類的。我一頭霧水。很晚的時候陳誠黑著臉回了宿舍,也不和我說話,一條狗都看得出來他在生氣。我不太能理解,要是有人給我過生日,他踹我屁股我都開心。后來大約有一周,我沒見著徐雨萌出現,陳誠跟我一塊兒上下課,好像突然回到了之前,我說不上來是什么心情。周末晚自習下課,徐雨萌突然出現在我們教室門口,我松了口氣。陳誠又跟她你儂我儂去了。
吵了第一次架,自然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們的最后一次吵架是在大三開學沒多久,我不記得什么原因。剛下過雨,陳誠和徐雨萌鬧掰了,兩個人的臉都和地面一樣濕漉漉的。她抽了他一記耳光,刪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此后他們有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更糟糕的是這場冷戰(zhàn)期間,徐雨萌的爺爺突然去世,她請假回家,連我都明白這恐怕就是一切的結局了。陳誠搞不明白,他知道這事之后立刻就要買票去見徐雨萌。我們學校離車站不遠,但當時已經到了校門緊閉的時間。他要翻墻去找她。
很倒霉的是陳誠每次干壞事我都在場,這次也不例外。我們往學校的后山跑,那里連著市里的森林公園,最外頭的柵欄上破了個大洞,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跟狗一樣鉆出去。我們跑過教學樓,跑過食堂,從泔水桶邊上,沿著一條光禿禿的小路爬上山坡。秋末近冬的季節(jié),夜晚已經濃得像墨,朝我們的腦袋潑下來。陳誠舉著手機走在前面,一些碎石子從他的腳底滑落,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山路是被人踩出來的,沿途兩邊的樹,葉子已經落光,卻有人把紅色的絲帶系在枝丫上。學校里的人說森林公園建起來前,山上有不少野墳,這些紅帶子就是他們家里人留的,方便上墳時候找路。我當時走著沒什么感覺,現在想起來,山上陰森森的,陳誠的背影也模糊不清。腳底下的土路又濕又黏,雨后的氣息,在冷空氣里尖得像根針,往我們心里扎。
我和陳誠用了半個小時才從泥土里翻過小山,一路沿著公園的石階往下走。走到邊上我們才發(fā)現柵欄被修好了,一塊鐵皮,牢牢糊住了原本的狗洞。狗學校,教室打不開的電腦不修,勾搭女學生的老教授不管,盡在這種小地方查漏補缺。我看見陳誠舉著手機照著那塊鐵皮發(fā)呆,就說:“沒事,我托著你,你從上面翻出去?!蔽矣终f:“但是我沒法和你一起走了,你路上小心點?!彼呀涃I了最早的一張車票,往徐雨萌的家鄉(xiāng),于是我也買了。我得照顧他,畢竟他媽媽對我挺好的,和他視頻的時候,還會時不時問一嘴我怎么樣了?,F在看來,我可以準備退票了。陳誠不說話,我走到柵欄邊上,蹲好,準備讓他踩著我的肩去追逐愛情。他突然丟了手機,說:“算了。”
那天晚上我陪他在公園里坐到天亮。沒有長椅,我們就坐在還沒晾干的土壤上,伸直了腿。地面在震動,我們都能感到那種脈搏,那是通往徐雨萌的最后一列火車,從不遠處的車站逃走。我們離它太近了,所以大地也被它震撼,陳誠跟著地面抖動起來,我聽見他在哭。除了初中我們打架那次,我?guī)缀鯖]見他哭過,所以跟著慌亂起來。我說:“沒事,陳誠,陳誠,那就是個女孩,大學里遍地都是?!标愓\聳著肩,哽咽地說:“她叫徐雨萌?!蔽矣行┥鷼?,說:“我當然知道,我連你媽叫什么都知道。”陳誠抬起頭,一點點月光里,我看見他咧著嘴,眼淚流到腮邊,又流進嘴里,他也不去擦。我說:“你別哭了。”他咂吧咂吧嘴,說:“眼淚挺苦的?!蔽也恢勒f什么,從兜里拿一張紙巾給他。他接過去,咬在嘴里,口水淚水都落在上面。紙巾很快濕透了。
陳誠說:“徐雨萌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苦。”
我是聽不得這些屁話的。愛情這東西就是一個故事,沒有苦沒有甜,或者說,最后是甜的,那過程里的苦也不過是調情的小把戲,最后是苦的,那過程里的甜更要你百倍償還。聲無哀樂,高中時候陳誠說得一清二楚,這會兒當局者迷,糟蹋我的紙巾。我給他遞了一張又一張,最后沒了,他趴在我肩上哭,跟個娘們似的。夜里冷得像月光下的松樹,陳誠的眼淚滴在我的衣服上,被空氣吹冷,連帶著我也冰涼起來。我摸摸他的后背,說:“沒事的,沒事的?!?/p>
這當然也是安慰他的屁話。徐雨萌過了半個多月才回學校。我不知道他倆怎么處理這一段空白的時間,只看到他們又在一起了一陣,貌合神離,最后還是分開了。這是陳誠的初戀,有點戲劇,但并不刻骨銘心。
就像我們在一塊兒待了十年,最后還是說分開就分開了。
大公園里真的挺冷。大媽把我?guī)У竭@,不負責任地離開,還好我原本就準備在這兒等陳誠。我和他約好見一面——大四鬧掰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彼此了。
我們曾是很好的朋友。我去他家吃飯的時候,阿姨都知道我的那份面要多擱點醋。陳誠吃面,稀里嘩啦,他媽訓他,讓他學學我,吃飯安靜些。那時候我不當回事,現在想想,不太好。那時候我在陳誠眼里恐怕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阿姨總讓他和我學學,哪怕我們考了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yè),她也會說:“人家比你多考了幾分?!边@樣看來,陳誠能和我玩到大四才吹了,是他耐性好。
我從小就以為自己是個天才。我心思不定,總是在課上想起別的事情。數學課我能望著窗外的綠葉作十四行詩,到語文課,我又埋頭趕數學作業(yè)去了,只為了能在回家之后表現得輕松一點——我父親是個擅長責備的人,在商場上,他無往不利,只要是比他階層低些的,都能讓他訓得體無完膚。他稱之為“馴馬”。可在家里,他甚至比在外頭更嚴苛,我從不敢表現出壓力太大的模樣,怕有一天我在他眼里連一匹可以馴化的馬都不是。所以我把作業(yè)放在學習之上,只要早早寫完,早早關燈,在他完成那些臃腫的酒局之前上床睡覺,我就是有救的。因此我很少見到他。
我的母親沉默而善良,像每一位溫和的母親一樣,也正因如此,她在我的童年缺席,她給我留下的記憶都是廚房里的飯香和感冒藥的苦味。我的父親統(tǒng)領著我,一如他統(tǒng)領他的“商業(yè)帝國”。他會因為毛手毛腳責備我,因為摔倒在地責備我,因為被同學欺負責備我。更多地,在我考試失利的時候,他會把他積攢多年的功力傾斥在我身上,讓我意識到自己無藥可救。我理所當然地厭學,也導致了我在課堂上走神的問題,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我成績還不錯,起碼相比那些上課神游天外的人,我算是個好學生。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個天才,起碼在學習這一項上。我為之忍受我的家庭,直到進入大學。
在我出生的城市,大部分家庭總是和陳誠家一樣,父親憨厚老實,母親精明和善。我以為這是一個正常的家庭該有的模樣,因而覺得自己不幸,以此合理地懷疑我擁有天賦是因為我為它付出了代價。可當我和陳誠一同去了外省,到那些不那么美好的城市讀書,我才猛然意識到,其實不幸才是大多數家庭的常態(tài)。我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軟弱的童年,卻發(fā)現更多在地面上爬行的孩子。我試圖無視這些痛苦,然而當我發(fā)現我已經會和陌生人傾訴衷腸的時候,我明白自己已經失去天才的可能性。
沒有什么比真相揭曉更令人絕望。我為之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回頭看才發(fā)現那并無影響,因為我人生中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混沌。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反抗,不去掙扎,不同流合污,但也沒去爭取更好的未來。這就是我的常態(tài),人的常態(tài)。我決定做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在我成年之后的生命里。陳誠學著戀愛,我卻學著冷漠——和那些與我共享不幸又各有不同的同學們一樣,我反抗我的童年,也就反抗著我的家庭。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學會吸煙,因為我有遺傳性鼻炎,某種意義上我又一次被血親打敗了。
我以為這就是成長,事實上它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沒能學會更珍貴的那些東西。大學是我一生中最軟弱的時刻,我先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平庸,又努力嘗試著拒絕它;我意識到拒絕平庸必須先拒絕我俗爛的童年,可沒有收入意味著我無法脫離沉重的家庭。所以我很早就開始試著尋找一份工作,日復一日地面試和社交,然后絕望地發(fā)現自己越來越像過去的父親。這是家庭的怪圈。而陳誠那時的離去只是在這基礎上又給了我當面一拳,可我的臉皮已經足夠承受一切拷打了。
他只是不成熟,我覺得。意外的是,我在校園里遇見了徐雨萌,并驚訝地發(fā)現她比陳誠更像現在的我——她推著一輛電瓶車,似乎是沒電了,吃力地往橋上爬。那件當作罩衣的黑色棉襖,掛在車把上,破了個洞,沒有多余的棉絮可以飄落。我本來是該去上課的,想了會兒,和她并肩走著。她的耳朵被凍紅了,和她曾經圓潤的臉蛋一樣,讓我忍不住想揪一下。
我沒有幫她。我們走過玉泉河上的橋,路過道路兩旁干枯的樹。我跟著徐雨萌到宿舍樓下,站在陳誠曾經踩出的那對腳印里。她說:“謝謝你?!比缓笥仲M勁地把車推到雨棚下充電。她用力的時候會把眉頭皺緊,我以前從未見過,那里有細密的紋路。充電器上的紅燈閃起來,像夜幕下火車上的指示燈。她說:“我和陳誠分手了。”我們都知道這件事,她在拒絕我。雨棚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像太久沒洗過的窗簾。
“要下雪了?!蔽艺f。
徐雨萌說她回家的時候很難。事發(fā)突然,她被悲傷凍住了一陣,以至于買不到回去的票。她說,她打車到了車站外,天已經黑了,最后一班車馬上要到站。她在網上訂不到,跑到售票處一遍一遍地刷新機器,還是沒有。
我突然想起那兩張買了又退的火車票,一張陳誠的,一張我的,感覺事情有些不妙。
徐雨萌說她爺爺特別疼她。她母親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上頭還有兩個姐姐,第四個孩子是個男孩。在農村,這是個常見的組合,老一輩生孩子像抽獎,直到摸到個帶把的才會停下??杉炔皇亲畲蟮模膊皇亲钚〉?,排行老三的女孩穿著舊衣服、喝著稀粥長大,于是一個看似成熟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理所當然地追著他去了城市??上У氖悄莻€進城務工的男人也只是個塊頭大些的男孩,沒過半年就從腳手架上落下,摔在了一堆豎立的鋼筋上。
徐雨萌說,就像羊肉串。我咽了口口水,說:“然后呢?”她說:“然后的故事,大家都能猜到?!蔽矣梦业哪X子頂替了她的嘴——一個意外懷孕的女人,在失去愛人和支柱的悲痛中掙扎,艱難地選擇留下肚里的孩子。徐雨萌的心臟不好,她說是出生時臍帶纏住了脖子,“當時我臉都青了?!蔽液茈y想象那樣的場景,要下雪的氣溫,徐雨萌的臉蛋看起來還是紅潤的。這樣生來被傷害著的嬰兒,外公把她視作野種。而她猝然失去了兒子的爺爺奶奶,在厭恨與懷念中把愛都留給了無辜的孩子?!八麄兒軅ゴ?。”我說。徐雨萌搖搖頭,神色藏在羽絨服的絨毛邊里。
“他們可能只是別無選擇?!彼f。
陳誠和我坐在后山看火車的時候,徐雨萌想到了回家的辦法。她胡亂買了張車票,檢票進了候車大廳,然后等著那輛正確的火車到站。她擠在等待上車的人群中,慢慢靠近了閘機。她靠近,直到能看見檢票員呆滯的眼神——前一個人剛刷完票,閘機的門剛打開。她飛快地握住檢票員的手,說:“求求你,我買不到票……求求你!”然后松開手、扯上行李,貼著那位旅客沖過了站口。
我想象她拖著行李在電梯上站立。周圍的目光,探尋或者鄙夷,一萬把矛,扎在她瘦了很多的臉上。她沉默地站在那,死去的老人在天上俯視著她。她在陌生的人群里顯得矮而瘦小,不知道他花了的眼睛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孫女。
“對不起?!蔽覍π煊昝日f。
“我趕上了,不是嗎?”
她說話時眼神很安靜。
老一輩都喜歡對著電話吼,發(fā)出很大的呼喚聲。他們的思維越來越遲鈍,誤以為孩子們繼承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漸漸聽不清聲音的耳朵。徐雨萌站在車廂與車廂之間,捏著手機,明白自己再也不會聽到爺爺的喊聲。事實上老人不會說普通話,她背井離鄉(xiāng)的母親也不愿讓她學會鄉(xiāng)音,但每次通話的時候,她都知道爺爺最后說的是“你要照顧好自己”。也許世上有種不用學習的語言,像音樂,所以她站在火車的連接處,聽那些關節(jié)吱呀作響,便好像又聽見了爺爺笑著向她走來,手里攥著一顆被熱化了的奶糖。
“我也愛吃奶糖?!蔽艺f。
陳誠不該在這個故事里有一席之地——徐雨萌最窘迫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疖囈秸玖?,列車員在站著的人們之間走動,說:“沒票的,補票!”徐雨萌對著夜晚發(fā)呆,直到列車停下,才回頭,在餐車補上了一張紅色的紙票。終點站,列車員聚在一塊,嘰喳聊著。那個拿著機器打票的女人,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說:“這會兒才想起來補票?想躲,怕出不去站?”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沒給人留下悲傷的空隙。
徐雨萌愣了一會兒。她說那時候只覺得身上很冷,凍硬實了,于是沒有感到羞恥和疼痛。她抓起那張票,塞進兜里,回頭對那女人說:“去你媽的!”然后飛快地逃離了火車。下車的時候行李箱的輪子卡進了列車與站臺之間的縫隙,她用力一扯,那顆塑料滑輪發(fā)出一聲脆響,一路落進鐵軌里去了。
天沒下雨,徐雨萌的睫毛卻被凍上了,綴著一顆冰珠。
那是過去了。我的時間里,天色漸暗,夕陽像水煮后剝了皮的番茄。我還在等陳誠,他總是讓我等。番茄煮久了,就爛了,我習慣等待,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個爛人。徐雨萌說得對,他們戀愛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在避嫌,卻還是時不時出現在他倆身邊,電燈泡似的。下課他們一起走的時候,陳誠會低頭發(fā)消息問我作業(yè)是什么;吃飯的時候,陳誠會發(fā)消息說自己沒空,撒潑似的要我給他帶瓶飲料;連他倆吵架了,當那個倒霉傳聲筒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徐雨萌看到他埋頭發(fā)消息,心里會怎么想,我覺得是我的錯。我總覺得都是我的錯。
大公園門口已經沒多少往里走的人了。相親角的活動在日落結束,那些有家庭的人,要回家吃飯。我努力辨認著還在朝我走來的身影,晚霞里,他們都顯得陌生又熟悉。我疑心自己是否還能認出陳誠,因為幾年的時光早就把我自己也雕琢得面目全非。我和陳誠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就沒再見過了。
大四的時候,因為我遲來的叛逆期,我和家里的關系在無數次爭吵里逐漸斷裂開來。我每次都以為自己能保持安靜,卻總在一些無端的指責下失去了沉默。我不擅長和別人吵架,我的淚腺過于發(fā)達,只要情緒激動就會流下眼淚。所以我從小到大都沒吵贏過。無論如何占理,他們會說:“你看,他都哭了?!?/p>
我的眼淚和我們曾經夢想的音樂一樣,只是存在,沒有什么意義,不悲傷也不憤怒?!奥暉o哀樂”。但大家不需要沒意義的東西,他們熱愛給自己見到的每一樣東西命名,然后用大段的遐想去定義。陳誠后來也變成了這樣無趣的人。他每天會和家里通話半個小時,隔著屏幕親吻他的家人,甚至他家的狗。我被他扯著,對屏幕喊“阿姨好”,次數比和我的母親通話還多。
有些沙漠曾是大海,但有些也生來干涸。陳誠的手機里傳來他媽媽柔和的聲音,頻率很高,他的父親時不時插上一句。偶爾過節(jié)的時候,路途遙遠,我們不便回家。陳誠會給家里打視頻電話,親朋好友在另一側鬧哄哄的,問:“誠誠你什么時候回來?”我的記憶里沒有這樣的場景。父親為了賺錢,節(jié)假日,家里也是冷清的。大三的時候元旦放三天假,因為期末備考,我們都沒有回家。陳誠在宿舍里接了電話,突然喊我一塊兒出門。我走到校門口,看見叔叔阿姨自個兒開車來給兒子一個驚喜。他們把大包小包的吃食遞給我們,囑咐我們在學校好好照顧自己。我在一邊被塞了滿手,呆愣愣地站著,兜里的手機只有兩條“元旦快樂”。
我的肚子能被陳誠家里帶來的零食填飽,但心臟不能。宿舍里開了空調,暖和得讓我有點頭暈。我?guī)完愓\把吃的喝的都丟在桌上,陳誠大聲嘆了口氣,說:“我好想回家!”
我有些煩躁,不知道是因為他突然增大的音量,還是后背上漸冷的汗水。我把外套脫了,手機上來了一條消息。我媽說:“元旦快樂?!蔽覌屨f:“家里漏水了,你爸不在家?!彼诌B著發(fā)了三四條語音,都是一分鐘的長度。我不想點進去,上次同她大吵了一架,她哭著罵我,我們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陳誠還在我耳邊抱怨,說早知道就坐他爸媽的車一起回去了。我把手機丟在一邊。陳誠上來攬著我的肩膀,說:“你為什么不理我?”我忽然有些委屈,他之前和徐雨萌談戀愛的時候,不也大把大把時間地把我空著?外面有人在放鞭炮,點煙花,聲音很響。我想,這是違法的。陳誠還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都被爆炸聲蓋住,我聽不清。他說了半晌,突然湊到我耳朵邊上,呼著氣說:“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即刻想起了我們坐在地上聽火車開遠的那一刻,陳誠趴在我肩膀上,哭得眼睛紅腫。那時候我和他一起追火車,想讓一個女孩別太孤單。這會兒,他要我再和他一起上火車,陪他回他那個完美的家。我能得到什么?我會和他在火車站告別,然后在元旦修水管,母親和我抱怨不著家的父親,而那個男人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問我為什么不待在學校里好好復習。我高三的時候因為一次月考失利在陳誠家躲到深夜,阿姨做了晚飯,夜宵給我們煮糖水喝,牛奶也熱了雙份,沒有問我為什么。她從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被褥,在陳誠床上窩好,可最后我還是在母親不斷撥來的電話里回家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考得太差卻沒被痛罵,也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和陳誠之間的鴻溝。他沒法理解一對歇斯底里的父母,我沒法永遠抬頭望著他美麗的家庭。他總覺得我很怪,不和家里聯(lián)系,又總在無意間讓我刺痛。這是我的錯,我的脖子酸楚,眼眶也酸楚。我支撐不下。
我說:“陳誠,你有病吧?”
在那之后我沒再和陳誠說過話。他是那種典型的小孩,會在和我相遇時梗著脖子目不斜視地走過,然后招呼身邊的同學,假裝自己根本不缺一個朋友。他演著演著確實就忘了,半年多之后,我們就畢業(yè)了,一切都無疾而終。我有時想起他,戀愛的時候他像個小孩,哭泣的時候他像個小孩,連吵架之后鬧脾氣,他也像個小孩。他是大多數人之上的人,而我是大多數中的一個,他或許更幸福,但我更能理解痛苦。因此我們走向了不同的路。
陳誠給我一顆奶糖。我以前愛吃,現在塞進嘴里,苦的,澀的,就是沒有半點甜。叫先前那些大媽吃到這顆糖,會說:“都是香精味,害慘了孩子?!蹦烫且彩羌俚牧?。我想不明白還有什么是真的。
“這是你以前一直吃的牌子?!标愓\說。
這也是徐雨萌愛吃的牌子,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們走在大公園的鵝卵石小路上,傍晚的夕陽沉下去,天邊露了一絲微薄的光線。天色已經黑了,只有硌腳的石頭引路。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像以前那樣,先開了口。我問他:“阿姨身體還好嗎?”陳誠吸吸鼻子,說:“她年前得了乳腺癌。”我“啊”了一聲,說:“初期?”他點點頭,我松了口氣。陳誠說:“我媽讓你去我家吃飯。”我說:“還有精神做飯,挺好的,讓阿姨注意身體?!彼c點頭,說:“你別提她的頭發(fā)。她做了一段時間化療,現在得戴假發(fā)了?!?/p>
我們對彼此笑了笑。
“你還記得徐雨萌嗎?”我說。
“你還怪我嗎?”陳誠說。
我盯著他瞧。
大三的時候我想種一叢月季。我們的宿舍在六樓,沒有電梯。我花兩百塊錢在花鳥市場買了一個巨大的水缸,一只烏龜曾死在里面。我把它扛到宿舍陽臺,還得把我偷偷從學?;▔锿诘囊淮翈希约盎?、水盤,一次一次爬樓。我走在樓道間的時候,很累,但是已經在夢想明年春天月季盛開的樣子。我仍在過去,只有一包種子,可我欣賞來年春天的花朵,像盯著蘿卜的騾子。陳誠在談戀愛,沒有空幫我。我扶著水缸站在空蕩蕩的樓梯間,想起我們高中時也坐在這樣沒人打擾的地方,讀嵇康的《聲無哀樂論》。陳誠大聲念著里面的句子,忽然抓住我的手,說:“我們辦個樂隊吧!”
聲無哀樂,陳誠還不明白。聲音的傳播需要時間,他站在那和我說話,說出的話在過去,聽到的人已經在未來了。既然那些話語都已經老去,那么傾聽的人們也不必悲傷或高興,而應該把自己的故事也留在記憶里。我會去他家吃飯,帶一串香蕉,和阿姨說聲好;徐雨萌不會再見他,坐著火車,往一個陌生的方向去。一切都是現在,一切都業(yè)已過去。任何時候都太晚了。
我只為在我面前的人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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