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在赴死之前得到解脫,于是世間是時間,時間如明鏡,微笑死生。
——廢名《無題》
那天下著大雨,她忘了帶傘,足足在地鐵口等了半小時。事后想想,那半個小時,竟是她最為輕松的時光,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不需要管,不需要操心,有那么大的雨橫阻在身前,哪也去不了。她給兒子發(fā)微信,雨太大了。她又給躺在醫(yī)院的丈夫發(fā)微信,還是那幾個字:雨太大了。
雨確實太大。那些聚集在地鐵口的拉客師傅也都四散而去,躲到街邊店鋪的房檐下避雨,店主們的厭惡之情,一眼就能看出來。平日里,她對他們也沒什么好感,從地鐵口到人民醫(yī)院,沒多遠吧,他們已經(jīng)開始收十塊錢,有些甚至張口就是十五塊,把她氣得連還價的心情都沒了,直接跳下來。她是個好說話的人,有時也不太好說話。
雨水打在地面上,激起的水花把她的藍布鞋都濺濕了,她沒有躲閃的意思,也不想擠進人家的店鋪里避一會。躲個雨都要看人家臉色,她覺得挺沒意思。
雨小些時,有師傅把電瓶車開到她跟前。盡管都戴了口罩,他們還是能相互認出對方。這一個月以來,她坐了他的電瓶車至少不下十回。直到最近,她才知道他是一位殘疾人,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一條腿是畸形的。不過坐在電瓶車上,確實看不太出來,是他主動跟她說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敢于坦白自己是殘疾人,大概是見她每次都去醫(yī)院,想必家中也遇到了不是很愿意開口的事情。是的,她的丈夫已經(jīng)住院一個月,去鬼門關口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家人好點了吧?”拉客師傅每次都這么問她,像是客套話。
“好點了。”她也敷衍著回答。
“什么時候出院呢?”師傅又問。
“應該快了?!边@話她上個禮拜就說過。
電瓶車橫穿過還亮著紅燈的馬路,他和其他拉客師傅一樣,不太遵守交通規(guī)則。她以前會說人家,說別急,慢點。現(xiàn)在不說了,路道上空蕩蕩的,人們卻情愿堵在兩頭等滴答滴答的紅燈,看著也是挺傻的樣子。
她本來對這一帶并不熟,至少一個月以前,她可不敢獨自外出,弄不好會迷路,像那些從鄉(xiāng)下到城里來的老頭沒多久就上了別人的朋友圈,就是因為走失了。她在手機里看到過好幾個,隔著屏幕都替他們感到丟人。一年前兒子帶她來醫(yī)院查血糖,說是糖尿病,血壓也高,要按時吃藥。后來就沒再來過,社區(qū)有衛(wèi)生院,藥吃完了就去開。以前還需要兒子或兒媳帶著去,現(xiàn)在她比誰都更清楚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辦好這些生活中的雜碎事。不懂就要學,別老借口說老了。這是丈夫發(fā)病前經(jīng)常跟她說的,說是教訓也對。也是,她進城之前,那也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的人啊,兩年前跟丈夫被兒子接過來,那時兒子的餐館剛開張,賣隆江豬腳飯,也賣粿條湯,正需要人手,請人開銷大,不如自己干。一年到頭,也只有過年才回潮汕老家待幾天,厝邊頭尾見了面,說去了大城市,人白了不說,還胖了,顯年輕了,轉(zhuǎn)頭抹角似乎還變了個人。她其實也不敢說實情,要說真話,她寧愿回老家,說是在城里,其實就是在一個巴掌大的社區(qū)里轉(zhuǎn),從餐館到住處,那條不足一百米的巷子,她每天往返其間,日子過得絲毫沒意外。
如今,每天要去醫(yī)院陪護丈夫,倒算是個意外了——至少她對地鐵站到醫(yī)院的這段路程已經(jīng)很熟悉了。通常她會讓師傅在西鄉(xiāng)河的橋頭就把她放下。她想獨自過橋,小心地走,防止飯盒里的湯水灑了,一大早煲的豬扇骨玉米湯,她特意把油花都舀干凈。丈夫一大把年紀了,卻還是一個講究的人,湯水要是灑在米飯上,在他看來就是敗壞胃口的事情,盡管有時吃著吃著,他也會把剩湯倒進飯碗里,但這并不矛盾。好多事情都是這樣,卻不妨礙講究的人繼續(xù)講究。她承認這樣的事實,就像醫(yī)院門口天天守著人,登記、測溫、出示健康碼和行程碼,她也知道形式多過實質(zhì),并不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過認真篩查,卻是現(xiàn)在人們進入醫(yī)院的必要程序。剛開始她也慌亂過,每次進醫(yī)院都如臨大敵,如今她跟年輕人一樣熟練,知道怎么快速地打開健康碼和行程碼,有時看著幾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人被擋在入口很焦急的樣子,她從容路過時,心里還有一種不明就里的驕傲感,如乖巧的學生目睹有的同學被老師留堂訓誡。
她剛一進病房,孫子就愣頭愣腦地沖了出來。
“怎么才來???”
“不是下雨了么?!?/p>
她剛把飯盒放在病床的柜臺上,回頭就不見了孫子的蹤影。也是放暑假了,家里才能勻出一個幫手的人,否則真得請護工。孫子馬上要讀初三了,成績卻不行,一家人都在為他能不能考上高中擔憂,他自己卻像沒事人一樣。這孫子,遺傳的是他爺爺?shù)幕颉?/p>
老人家現(xiàn)在還真是氣定神閑,半躺在病床上,跟隔壁一個同樣“搭過橋”的肥胖的婦人正聊著生產(chǎn)隊時吃大鍋飯的趣事。一個多月前,他突發(fā)心梗,倒在餐館的內(nèi)廚里,送到醫(yī)院時,醫(yī)生都覺得有些晚了,即便搶救過來,極有可能就是個植物人。她當時沒在場——眼看丈夫被兒子和其他幾個餐館的熟客抬上救護車時,她心想壞了,是不是得跟上?兒子卻沖著她喊,守好店。幸好沒跟去,要不聽醫(yī)生那么一說,保不準她自己先倒了。
不幸中的萬幸,昏死了半個月,他總算是醒過來了。她這樣安慰自己。她把飯盒里的湯水端出來,還熱著呢。她說,要不先吃吧。他瞥了她一眼,似乎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繼續(xù)著那些久遠的話題,情景和細節(jié)都能如實還原,連誰誰誰說了什么話,都記得一清二楚……看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剛開過胸的病人。
每天見面,都得費一些時間,才能重新讓他記起她是誰?;謴偷盟悴诲e了,醫(yī)生這么說,畢竟人還能認得。第一天醒來時,她站在他的床頭,他卻不認識她。相守幾十年了,最終成了一對陌生人,她一連哭了好幾天。三天后,他突然叫她小云。小云?這么稱呼她,除了剛結(jié)婚那一年,他后來就沒再叫過。怎么回事?她跟到走廊問醫(yī)生,似乎時光倒退了幾十年?醫(yī)生的解釋很專業(yè),她沒聽太懂,意思就是大腦受損,導致部分記憶丟失,或者板塊錯亂,幾十年前的事如在眼前,剛發(fā)生的事卻又隔得久遠……可能會慢慢恢復,也可能再也恢復不了。
現(xiàn)在她有些明白過來了——這人的記憶就像是一條長河,建水壩,或遭遇地震,都可以把記憶的長河攔腰截斷,改變了原來的形狀和方向。丈夫那條記憶的河流算是被徹底改變了,說是有可能恢復,大概只是醫(yī)生對家屬的安慰。她其實也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有一天他真的會忘了她是誰,那么他們之間就真成了陌生人。面對這一個熟悉的軀體,記憶一旦沒有了,那跟面對一個“死人”有什么區(qū)別呢?至少對她而言,就是一個死人。
“哦,小云啊,你來了。”他傻笑著,終于肯轉(zhuǎn)移話題面向她。
“大爺真有趣?!备舯诖卜讼律碜樱烙嬕矡┝?。她尷尬一笑,算是致歉。
每吃一口,他都得抬頭說話。他現(xiàn)在話真多,像個吊兒郎當?shù)哪贻p仔。他說小云吶,你今天怎么不打粉了?她莫名其妙。他又說,你把甘蔗汁抹在臉上,再撲一層粉,臉就又白又細了。她乍一聽,一頭霧水,仔細一想,他說的應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的小女孩,虛歲十五,要“出花園”,得化個小妝,就在臉上涂一層甘蔗汁,再撲上白粉。
他不說,她早就忘了。她吃驚地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怪物。
從病房窗臺的方向往外望,剛好是西鄉(xiāng)河,城里的河好像是靜止的,它們被修砌一新,河水清澈,還養(yǎng)了荷花和金魚,卻像靜物一樣一動不動。她從十樓的窗口望下去時更是如此,連同那座她剛剛走過的石橋,似乎也成了園林里假山一般的擺設。她記得丈夫剛從ICU轉(zhuǎn)進這個普通病房時,河道兩邊滿樹火紅的鳳凰花開得正艷,如今已落下一大半,它們落在河面上,也落在街道上。她似乎還看見樹上結(jié)出了果實,一串串的,像是豌豆,掛滿樹枝。
在這病房里,除了督促吃飯吃藥、協(xié)助各種檢查,剩下的時間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好,站在窗口看樓下的河流和街道倒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動作。醫(yī)生交代過,要多跟他聊天,聊他最在意的,刺激他,喚醒他的記憶。她堅持幾天后,堅持不下去了,他根本容不得她插嘴,即便是她故意別過臉去看窗外,他也喋喋不休,說個沒完。他如果只是單純失憶,她可以接受,但他變成了一個讓人討厭的人,就讓她有點難以忍受。是的,眼前這個老頭,他禿頂、肥胖、滿口黑牙,因為話多,嘴角時常泛著兩團白沫……這人曾經(jīng)是她的丈夫,將來還是她的丈夫——前后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讓她竟有一種改嫁的錯覺。這種感覺很糟糕。沒發(fā)病之前,他當然也是這樣的形象,在餐館掌勺,他鹵出來的豬腳吸引了不少客人。那時她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對勁,盡管他的脾氣越老越暴躁,一天要抽兩包煙,她要是說他少抽點,他會大為光火,故意抽得更猛。生活也像是在跟他開玩笑,他一覺醒來——這一覺睡得確實長了些,看樣子把他抽煙的習慣也忘掉了。有時他會突然沉默下來,好大一會,悵然若失,似乎在想是不是忘了做點什么、需要做些什么。我忘記什么沒有?他問。她搖搖頭。醫(yī)生說過,煙酒無論如何得戒了。她說,你好好的什么都沒忘記。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想起自己是要抽煙的,也沒再抽過一支煙。
這是她唯一感到高興的事情。如果說是在發(fā)病之前,他能夠把脾氣降下來,把煙和酒都戒掉,那她就更高興了?,F(xiàn)在還是有些不一樣,她總感覺,之前的那個他已經(jīng)不在了,至少是部分不在,現(xiàn)在剩下的,像是一個還活生生的軀殼。她這么想時,又勸自己不該這么想,也許還會好起來。也許醫(yī)生有時也挺能忽悠人。
她嘗試跟他講新近發(fā)生的事情,餐館的生意,孫子成績,以及他們一致要兒子兒媳生二胎,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再生一個,趁現(xiàn)在還能生。他們就后悔了,當初不應該那么聽話,說到底也是因為頭胎是個兒子。兒子看來也要犯同樣的錯誤。之前一家人每每談起這個話題,兒媳就會暗地里翻她白眼。她知道年輕人不愛生孩子,也不愛話多的老人。在這個事情上,只有丈夫會站在她這一邊,為她說話。你媽說得沒錯,后悔就來不及了。他那時話不多,有威嚴,家里人還多少會聽,即便不聽,也不敢公然反對,更不會翻白眼。
她抽出一塊紙巾為他擦去頜下的湯汁。
他突然問她:“我到底得了什么???”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么問了,幾乎每天都要問一遍,對他胸口用紗布包扎起來的手術刀口,他更是表現(xiàn)出惶惑不安。
“其實啊,”她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腦袋,“你是這兒出了問題?!?/p>
他一下子笑得快岔氣,她連忙過去拍他的后背。
“小云,告訴你一件事?!彼^續(xù)笑著說,“結(jié)婚前,媒婆安排我們?nèi)ユ?zhèn)上相親,說好的是在石街一家布鋪里,女的在里面坐著,男的從街上走過。你先到了,在布鋪里聽潮劇,我從街上過時,根本不敢抬頭看。那天真是熱,日頭跟火球似的,我戴了一頂草帽,主要也是不想讓你看見我掉頭發(fā)。不過,為了保證讓你看清楚,我在石街上來回走了三趟。回到家后,媒婆隨后就跟我媽說,那女的懷疑你家兒子這里有問題,媒婆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殼。我當時啊,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這個事情她倒是記得。她不是真覺得他的腦殼有問題,要不也不會答應嫁給他。她其實還蠻喜歡他的實在,那么熱的天,來回在街上走了三趟。街上似乎就他一個人,來來回回,真像個傻子。是的,也許他本來就是個傻子。
吃過飯,他還得睡一覺,有時一覺能睡到下午三四點,像個嗜睡的小孩。她有些擔心他會不會睡過去了又醒不過來。醫(yī)生跟她打了一個電腦內(nèi)存的比方,她沒聽明白,后來她想人的頭腦就像是房間,放置的雜物多了,就會無處落腳,把房間里的物件清理一半,無論好壞,扔掉一半——也就難怪他能整天嘻嘻哈哈,吃得下睡得著了。不過,她還是得等孫子來了,才能放心離開。她得趕回餐館幫忙,午后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小家伙卻越來越不聽話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非得到最后一刻才懶懶地出現(xiàn),還一臉臭臭的,好像陪護爺爺不是他應該干的事情。
坐上地鐵時,她感覺頭有點暈沉,像是中暑,大雨過后,陽光比下雨之前還要烤人。她坐的電瓶車沒有頂棚,自己又沒帶傘,等進了地鐵,她伸手一摸額頭,竟被燙了一下。進了地鐵,在冷氣的吹拂下,她又不停地起雞皮疙瘩。她微微蜷縮起身子,靠在座位上瞇一會,又怕坐過站,每到一個站,門一打開,她便會條件反射地醒來,伸頭看門外的站名。坪洲——寶體——前海灣——寶安——碧海灣——機場,六個站數(shù)下來,中間還要轉(zhuǎn)線,她就是再困也不能睡了。
起身時,空空的飯盒掉在了車廂上,隆隆隆地滾出好遠。她彎腰去撿時,頭腦一沉,眼前一黑,差點栽了下去,幸好及時抓住了扶桿。
她以前也經(jīng)常這樣,那會以為是低血糖,兒子還讓她在兜里放一把糖果,犯暈了就吃一顆。后來才知道是糖尿病,二期,沒嚴重到要打胰島素,不過藥得按時吃,平時也要忌口。以前吃糖習慣了,現(xiàn)在不能吃,嘴里經(jīng)常淡得像是有煙癮的人剛戒了煙。
餐館的客人并不多——自丈夫病倒后,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他們覺得鹵肉的味道變了,這當然是無法辯駁的事實。一些老顧客還是會繼續(xù)支持,如街對面水果店的員工,還有幾個染了綠色頭發(fā)的發(fā)廊理發(fā)師。她之前有些看不慣他們,現(xiàn)在倒愿意和他們說說話,見其中一個沒來,還得問一句,是不是請假了?他們也問,大廚什么時候出院?言下之意,他們好久沒吃到好吃的鹵肉了。也是奇了怪,同樣的配方和步驟,兒子就是鹵不出老子的味道。
她放下飯盒,系上圍巾,走進后廚幫忙。兒媳的臉色也是臭臭的,有點難看,跟孫子一樣。怎么啦?她套近乎。兒媳沒說話,把甌碗的磕碰故意弄得很重。又怎么啦?她問。還不是你兒子?兒媳臉都不抬一下,真是蠢貨,學了這么多年,還學不會,你說要是爸哪一天……“那個”了,這個餐館還要不要開哦?她明白了。其實,她心里想,不用等老頭哪一天“那個”了,就是現(xiàn)在,他也不一定能把肉鹵好,但她沒說話,繼續(xù)蹲在地上洗碗筷。
洗了碗筷,她又強撐著拖了地,把所有臺柜都擦了一遍。她見不慣后廚的臟。等她干完后廚的活,來到前堂時,發(fā)現(xiàn)只剩下兩位食客。他們正是對面水果店的員工,穿著綠色的工作服。兒子給他們每人派了一根煙,正聊著什么話題。好像是機場那邊確診了一例……不知道真假,網(wǎng)上都在傳。兒子說,網(wǎng)上的謠言可多了,別亂信。
“怎么啦?”她問兒子。
兒子似乎這時才發(fā)覺老媽回來了,便忙著問:“爸怎么樣?”
“看起來不錯?!彼f。
“醫(yī)生有說什么時候可以出院嗎?”兒子又問。
她搖搖頭。
“就算是出院了,我看情況也不太好。”
“醫(yī)生不是說會慢慢恢復嗎?”
“醫(yī)生也說可能恢復不了?!?/p>
母子倆同時埋下頭,沉默了一會??腿艘呀?jīng)走了,她過去收拾碗筷?,F(xiàn)在餐館里一個客人也沒有了,可是時間才一點不到。生意太冷清了,似乎也不全是兒子廚藝不好的緣故。
兒子又點上一支煙,他的煙癮都快趕上父親了。他說:“媽,晚上你去做核酸吧,房東通知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晚上人不多,應該不用排多久?!?/p>
她沒說話。她本以為這次可以逃過去,上個禮拜開始,突然通知說要全民檢測核酸,社區(qū)所有的人都趕著去排隊,社區(qū)公園作為臨時的采集點,一時間黑壓壓的都是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前面兩次她也去了,長長的棉簽捅進喉嚨時,險些吐了出來。她本來就“腸肚淺”,兒子小時候吃過的東西她都不愿意吃,看別人家?guī)Ш⒆樱『⒔酪话胪鲁鰜淼娜舛伎梢岳^續(xù)放進嘴里吃,她在一旁看了都難受,更何況被人往喉嚨深處捅。
手機是有收到居委會的短信提醒,她沒打開來看。早上她經(jīng)過公園去坐地鐵時,遠遠地還看見長長的隊伍排到了街道上。她都有點躲著的意思,似乎她的額頭上就寫著“逃離者”的字樣,隨時會被人拽進隊伍里去。
過了三點,餐館就徹底沒了客人。她把前堂和后廚又擦洗了一遍,實在沒什么需要干的了,才想著回住處,休息一會。剛俯下身去清洗柜臺時,她又感到一陣眩暈,口里干干的,像是被海綿吸走了所有的水分。兒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先走了,也沒打招呼,她不想回去,兩個人在家里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在前堂找了張靠門的交椅坐下來,一抬眼,剛好就能看見街道對面的水果店。她突然很想吃一塊西瓜。
街上走過兩個穿白色防護服的人影,確實是人影,因為她根本看不清走過去的是男是女,也無法判斷,他們從頭到腳包了好幾層,像是街上的店鋪新開張時請人扮演的卡通熊??磥頇C場有確診病例不像是傳言。他們這個社區(qū)剛好挨著機場,每趟飛機起飛,都會從他們的頭頂上轟過。她剛來時很不習慣,擔心那些龐大的機械會突然掉下來,她從沒那么近距離地見過飛機,她印象中的飛機就跟火柴盒一樣大小?,F(xiàn)在沒什么了,有時都忘了它們的存在,連同噪音也一并被忽略。即便是機場那邊真有病例,對她來說也是一種人云亦云的惶恐,她對這兩年來的疫情,其實一直帶有眼不見為凈的懷疑,像是影視劇那些緊張的背景音樂,是人為虛構(gòu)出來的假象。
兒子拎著飯盒走了出去,“記得哦,房東又在催了。”
兒子上了門口的面包車,啟動了幾次才點著,他把頭伸出車窗,又說,“晚上我讓阿光在醫(yī)院守著,那兔崽子,反正出去了也是去網(wǎng)吧打游戲。”她有點聽不清,隔著玻璃門,但她還是站起來,點點頭,揮了揮手?,F(xiàn)在餐館里就剩她一個人了,她不知道干什么好。她突然想趁著這會去社區(qū)醫(yī)院再拿點藥,盡管家里的藥還有,她可能只想借此機會出去走一走。她把空調(diào)關了,鎖了門,戴上口罩。她走到對面的水果店,穿綠色工作服的年輕人看見她,笑著問:“又要去醫(yī)院啦?”她沒說是或不是,只是微笑著。
“西瓜怎么賣的?”她問。
“一個十塊錢,黑美人?!蹦贻p人把口罩拉到下巴。
“算了,回來再說。”她擺了擺手。
“好,要不我晚點給你送過去?”年輕人熱情地說。
“不用,我回來再說。”她其實還拿不準要不要買。
“核酸做了嗎?看形勢很緊張哦。”年輕人朝公園的方向努了努嘴。隔出好遠,還是能看到排隊的人很多,不時有穿防護服的人進進出出。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像是陽光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防護服上的藍色條紋,簡直可以和陽光混為一體。
“晚上去做,人太多了。”她轉(zhuǎn)身朝社區(qū)醫(yī)院的方向走。
社區(qū)醫(yī)院里人倒不多,和往常一樣,這時候集聚著不少等拿藥的老人。他們被攔在門外,每一次,填表登記和出示健康碼總會把他們難倒。她在這方面的上進讓她有了插隊的權利,幾個小護士也喜歡她,其中一個問,阿婆你這是準備回老家嗎?你好像剛來不久。她不想解釋什么,順勢點點頭,好像她真的可以趁著暑假回趟老家似的,往年確實是這么安排的,但今年不是出了意外么。聽小護士這么一問,她心里還真有一些難受,生活本不該是這樣子的,至少不應該有意外。
“是不是又緊張起來了?”她也是隨口一問,她其實并不太關心。她現(xiàn)在遇到的事情要比疫情糟糕得多,如果需要拿來比對的話。
“是的,阿婆,出門要做好防護。機場那里,每天多少外國人進進出出,一不小心就傳過來了,我們離得這么近,不就跟著倒霉么?!毙∨⑿跣踹哆兜卣f著。
她這下確認了,機場那邊出問題了。她從沒有去過機場。
她拎著藥回到家里時,兒媳還在房間睡覺。他們夫妻倆今天肯定是吵過架了,兒媳只要跟男人吵過架,好幾天,都會跟她臭著臉。就算過后他們夫妻都說上話了,兒媳看她的臉還是臭臭的,就像當初是她們吵的架,反而跟兒子無關了。她有時還得討好兒媳,心里想倒也不是怕,是家里如果有個人黑著臉,那么其他人都笑也等于零,最后大家都會黑著臉。
坐下來,剛喝口水,她又拿著購物袋下樓了。菜市場不遠,她穿小巷子過去,也就幾分鐘的事情。時間還早,菜市場沒什么人,攤主們正在往臺板上擺放肉食和蔬菜。餐館的食材是兒子在采購,不用她操心,她只是買點家里人吃的,這事以前也不歸她干。近一個月來,她主要是想給丈夫弄點好的吃,這讓她一進菜市場就頭疼,不知道買什么好。他倒好,醒來后變了個人,唯獨對吃的挑剔,卻還保留著,像是所有壞脾氣都根深蒂固,所有好習慣都煙消云散了。
逛了一圈,她也只是買了一些土豆、西紅柿和葉子菜,回到餐館,淘米煮飯,一大鍋,也不知道會不會煮多了,近來老是剩飯,又不能隔夜,倒給收泔水的,看著都心疼。兒子回來時,她已經(jīng)把餐館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等著兒子開伙。兒子說,社區(qū)出入口開始查了,沒做核酸的不讓進。她的手機又收到短信,短信上寫的也是說會影響出行和工作。弄得她一下子緊張兮兮的,不怕別的,影響出行的話,她怎么去醫(yī)院呢?
陸續(xù)有人來吃晚飯,他們談的話題,也多與此有關。她都有些不喜歡聽了,想早點去公園把核酸做了,她可不想明天早上跟那些穿紅馬甲的人多費口舌。
穿綠色工作服的年輕人果真抱了一個西瓜過來,他笑著說,我看你沒空,幫你留了一個。她都忘了,忙問多少錢。年輕人說,沒多少錢,算了,我請你吧。她擺擺手,說那不行,你也是打工的。她把西瓜放進冰箱,想著明天帶去醫(yī)院。兒子給了年輕人一支煙,說,那我請你吃飯。年輕人說,我是送給老人家吃的,可沒請你吃哦。說完靦腆地笑起來。這是一個實在的年輕人,年齡跟孫子差不多大,去年開始在對面的水果店打工,就把餐館當食堂了,每天兩餐,一天不落。他們還都是潮汕老鄉(xiāng),她聽他說過,好像是普寧人,和她老家也就隔了一條鰲江。
忙完第一波客人,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她這才解下圍巾,朝公園走去。街上明顯有些冷清,路燈和店鋪的燈光一下子亮得有些刺眼,白天和夜晚,這個地方完全是兩副模樣,有時她都有些恍惚,像是面對一個變臉的演員。公園里的人不少,也不全是排隊做核酸,一些老年人本來習慣了跳舞,如今似乎不讓跳了,他們便在公園里晃蕩。采集點在公園左側(cè),她來過,輕車熟路的,便找到了隊伍,大概有五十米長。他們聽從社工的指引,十人一組,前往幾間臨時搭建的簡易房。跟她一組的,有個中年男人一直在猛烈地咳嗽,她不想跟他一起,卻又說不出口。輪到她時,她緊張得有些發(fā)抖,喉嚨癢癢的,已經(jīng)開始感覺惡心。這次的醫(yī)護人員大概急著回家,她還沒把口張開,棉花棒就已經(jīng)深入到喉嚨里了。她胃里突然一陣翻滾,沒能忍住,站起來直奔路邊,吐出一地酸水。
實在有些丟人。吐過之后,她感覺很困,像是躺在路上都能立刻睡著的樣子。她回到餐館,已經(jīng)沒有客人,兒子在刷抖音,不時還跟著傻笑。她跟兒子說,要回去睡覺。兒子抬頭問,沒事吧?她說沒事。兒子說,你明天早點去醫(yī)院,兔崽子說他八點鐘要去市內(nèi),跟同學約好了。也就是說,她六點就得起來。她在手機里定好更早一點的鬧鐘。這個兒子用過的智能手機,她摸索得算是得心應手了。
位于五樓的三居室,一個月租金就要三千塊錢,其他都好,就是每天要爬上爬下,樓梯很窄,遇到燈壞了的時候,她幾乎要摸著上下樓。三個房間,大中小依次排列,最大的是兒子和兒媳的,她和丈夫住最小的那間。兒子曾讓孫子跟爺爺奶奶換一間,孫子不肯。她說,不就睡個覺么,要多大?孫子要學習,比他們更需要空間。她這個房間也確實太小了點,一張一米五的床就把空間擠得滿滿的。以前,她和丈夫得一個一個從門口爬上床,兩人擠在床板上,翻下身子都不行,現(xiàn)在他倒好,睡到醫(yī)院的鐵床去了。她一個人在匣子大的黑暗中躺下,感覺像是躺進了棺材。棺材還一直在往下沉,一直沉,沉進深不見底的黑洞,她感覺就要死了,有點喘不過氣,任憑她怎么努力,就是醒不過來。
耳邊仿佛聽見丈夫在輕聲叫她:“小云,小云,小云……”
她開始寄希望于鬧鐘,可是,明明感覺天已經(jīng)亮了,微弱的光像是水漬一樣滲透進緊閉的雙眼。她能感受到,那是陽光,不是燈光,是天亮時的光,是天地間慢慢由淡藍變成銀白的光,但是,鬧鐘還是不響。她知道壞了,沒有鬧鐘,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迷糊中,她開始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白色的,像是一團團光在挪動。他們似乎還在說著什么,甕聲甕氣的,像是隔著一層河水傳過來的聲響。是的,這應該就是地獄的樣子,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恐怖,只是有些慘白,有點太過于寂靜。她第一次遇見,也會是最后一次。她不可能再醒過來,告知旁人這些奇異的情景。光又沒了,人影也沒了,聲響卻還在,只是越來越模糊,像是她還在繼續(xù)下沉,而光和聲響是固定的……她費了好大勁才意識過來,光影的出現(xiàn)和消失,完全取決于她的眼睛在努力地張開或疲倦地閉上。這么簡單的事情只有這時才發(fā)現(xiàn)它是多么重要。原來即便是死了的人,也可以選擇睜開眼睛的——那么,她倒是想看看,眼前到底是些什么。
“蔡彩云,蔡彩云,蔡彩云……”
有一個在叫喊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清楚,叫的還是她的全名。這個名字聽起來她自己都感覺陌生,跟丈夫突然叫她小云相比,蔡彩云則更像是另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但是,可以確定,叫的就是自己。
她又努力了一把,讓眼睛睜開了一道縫,光又像露水一樣滲了進來。她的眼睛瞬間濕了,她看到的不再是挪動的光影,而是一個個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他們就像白天見到的那樣,如果不是衣服上的藍色條紋,他們就是慘白燈光的一部分。她現(xiàn)在可以確認,站在她身邊的都是些醫(yī)生。這一個月來,她對醫(yī)生不陌生,至于他們?yōu)槭裁匆┓雷o服,她就不太清楚了。難道地獄就是所有人都身穿防護服的樣子?
“來,看這邊,好的,告訴我,你叫蔡彩云嗎?再來,看我的手,這是幾根手指?……”
這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女孩的身形在防護服里也能看出來,顯得有些寬松,可見女孩的瘦小。女孩正把手掌張開放在她眼前,她一會看清楚了,一會又很迷糊。不過,那確實是五根手指,哪有人是六根手指的么?她微微一笑,接著又咳了一下。
這一咳,她才意識到嘴上還罩著氧氣罩,只是她的臉太小了,氧氣罩顯得有些寬大。她一咳,氧氣罩就歪向了一邊,時不時有人伸手過來扶正,動作迅速,略顯慌張。
“醒了。”另外一個防護服說。也不知道是哪一個防護服,他們就像是一群使者,正在觀看一個已死的人,正以另一種形式“醒來”。
但是,確實就像他們說的,她醒了。她不但能看清楚女孩的五根手指,還看清身邊站著的幾個防護服,五個,哦,不,身后還有兩個,是七個。見她醒來后,有人陸續(xù)走了出去,似乎對她不再感興趣。
還是那個女孩的聲音,能聽出來她的話音里帶著笑容,“阿婆,你終于醒啦?!?/p>
她問:“我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女孩說:“沒有,大吉大利,你活得好好的,長命百歲?!?/p>
她這才知道,自己沒死,或者像丈夫那樣,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間??墒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記得只是回家睡一覺,定了鬧鐘,第二天早上還要早起呢。她能清楚地想起這些,證明她跟丈夫還是不一樣,她的記憶沒有絲毫問題,至少沒有無緣無故的丟失。她舒了口氣,有點慶幸的意思。她開始掙扎著要起身,想弄清楚,她現(xiàn)在是在哪里。
穿防護服的女孩卻及時按住了她,“阿婆,你生病了,還不能起身?!?/p>
她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嘴上罩著氧氣罩,她的身上還連接了好些電極線,手臂上也打著吊針……已經(jīng)是一個病人的樣子了,就跟她見到的丈夫昏迷在ICU病床上那樣。
“我這是怎么啦?”她問。
“阿婆,你確診了?!迸⒄f,“不過問題不大,你很快會康復的?!?/p>
其實不用問,她也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昨晚被棉花棒捅出一口酸水的感受還很清晰,卻又像是經(jīng)過了很多時日,以至于都錯以為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她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樣呢?就像一個人犯了罪,哪怕是無意的。她只是不知道,往后應該怎么辦?她本人肯定沒什么好疑惑的,只能躺在這個慘白的病房里,像只小白鼠那樣被隔離起來,然后進行各種治療和檢測。她擔心的是她的家人,她的丈夫,他兒子一家,還有他家的餐館。
她越想越慌亂,如果真如以前聽說的那樣,她的家人肯定也會被隔離,餐館會關門,貼上封條,還有,所有去餐館吃過飯的,那個穿綠色工作服的水果店員工,那幾個發(fā)廊的理發(fā)師,還有……很多很多……她再也想不下去了,腦袋和身上開始發(fā)熱。
可是,容不得她不想。第二天,就有流調(diào)人員來問她,這幾天都去過什么地方,接觸過什么人。她腦袋里突然一片空白,如果說是一個月以前,她的行動軌跡要簡單得多,無非就是餐館和住處,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每天多了一個要去的地方,那就是醫(yī)院,而就是這個多出來的行動軌跡,讓她不知所措,或者說,她沒辦法準確地說出她經(jīng)過的地點、遇到的人。于是,她只能吞吞吐吐的,三言兩語就說完了。說完后,她又惶恐地看著眼前的工作人員,她能從他們隔著護目鏡等層層防護背后的模糊的眼神里看出不滿。她沉默了一會,又說了幾個能想起來的與她說過話的人,除了她餐館里的,她還想起了社區(qū)醫(yī)院的護士,她為沒有遺漏這個而感到高興,像是救了人家一命。他們似乎仍然不滿足,還繼續(xù)看著她,要她再好好想想,其中一個甚至還說,你得如實交代,不能隱瞞,隱瞞的話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他還想繼續(xù)說下去,旁邊那個動了他一下,他就不說了。
就那么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在接受“審訊”——是的,她就是一個“犯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糟糕的感受,也許就在那個人要她“如實交代”開始,她內(nèi)心的慌亂突然變成了恐懼,她不再覺得每說出一個親密接觸者就是救了他們,相反,是“出賣”了他們。她也知道,遭受她“出賣”的人,都將面臨著什么,他們會像她和她的家人一樣,被隔離,被檢測,甚至被治療,然后一起被“審訊”,“招供”出更多的“同伙”……于是更多的哪怕是無辜者也會被“繩之以法”。
她的腦子里開始胡思亂想,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突然擠滿了她的腦袋,就像是病毒本身,一下子從口腔到肺部直接循著頸動脈侵占了大腦。
他們終于起身了,能看出他們有些失望,像是還有什么重要同伙沒有被供出來一樣。其中一個說,“阿婆,你要是想起了什么,隨時跟我們說。”他們轉(zhuǎn)身離開時,她才想起了那個在坪洲地鐵站拉客的師傅,是的,就是那個腿腳殘疾的中年男人。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時,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走了——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在她的心里沉積了下來,又或者,那個師傅的“生死”就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因此陷入了更大的矛盾和痛苦。
她試圖跟兒子聯(lián)系,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在身邊,應該是落在家里,也有可能是丟了。
護士幫她聯(lián)系到了兒子,微信語音電話通了,她卻不知道說什么了。兒子只是跟她說,家人沒事,讓她好好養(yǎng)病,別擔心。她問,你爸呢?兒子說,政府安排有人在照看。她又問,那餐館呢?兒子說,餐館肯定關門啦,聽說整個社區(qū)都封掉了,只進不出……
掛了語音,她知道,現(xiàn)在她真是個罪人了,兒子的餐館這么一關,估計再也開不了,就算開了,又有誰會來吃呢?大家都會像避瘟疫一樣不敢靠近吧。她也可以想象,如今她作為敗壞一鍋粥的老鼠屎,社區(qū)里的每個人肯定都在咒罵她,如果他們知道她是誰的話,甚至還恨不得上前啐兩口吧,就像小時候,她看見村里的地主被五花大綁背上畫了個大紅叉押解著去后山槍斃,圍觀的人也一直朝他吐口水……她現(xiàn)在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
女護士似乎看出她的心事,拿回手機時,她說,阿婆,你別傷心,網(wǎng)上好多人都在說你好話呢,說你每天都這么忙,這么辛苦,不是去醫(yī)院陪護病人,就是去餐館幫忙——前段時間省城有個阿婆也感染了,她一天的行蹤可比你瀟灑多了,不是下館子就是去茶樓……
她有點不明白護士說的話,疑惑地看著護士。
護士又把手機遞給她,“阿婆,不信你看看底下的評論?!?/p>
她接過手機,一看,明白了。她成了那些在微信群里被到處轉(zhuǎn)發(fā)的走失的老人一樣,目光渙散,表情惶惑,被強行推上了舞臺,被追光燈直射著,一舉一動,原來早就暴露在了眾人的眼前。盡管,她在手機里被稱之為“蔡某云”,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誰不知道蔡某云就是蔡彩云呢?這是她這一個月來收獲的第三個名字了,都陌生得讓她害怕,又都實實在在地,指向她的腦門。
手機里記錄著她一個禮拜的行蹤,她雙眼湊近,一字一句,仔細閱讀下來。
沒錯,寫的就是她,這正是她每一天的生活。她就是這么過來的,至少丈夫發(fā)病以后,她就是這么活著的——作為一個人參與其中時,她沒覺得無聊,如今通過文字羅列,她才覺得這個人的生活簡直乏味到?jīng)]有繼續(xù)過下去的必要。
她一下子哭了起來,弄得護士不知所措,連忙拿走手機,扶著她躺下休息。
她閉上雙眼,面帶笑意,淚水順著她的魚尾紋滑下來。很快,她感覺自己正在下沉,和前天晚上一樣,不同的是,她不再是躺在黑匣子一樣的棺材里,她來到一片雪白的天地。她決定不再往下沉了,就好好地在那兒躺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