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淑

1

半小時前，楚姿被置業(yè)顧問從售樓中心趕了出來，沒想到半小時后，她就又殺了個回馬槍。

暑氣炙烤著整座城市，臨近黃昏時，終于嘆息般吐出幾縷偃旗息鼓的熱風(fēng)。開發(fā)新區(qū)高樓林立，綠意蓬勃，常常只有在這個時候，楚姿才覺得鋼筋鐵骨一般的城市也變得溫情起來。一天中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因此她格外珍惜，甚至滿心感激。勞斯萊斯自路口右轉(zhuǎn)，進入寸土寸金的高檔住宅區(qū)，車載音響里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文曲調(diào)，聲音不大，卻像是在哪里聽過。

這年代了還有人聽?wèi)?？楚姿偷眼看向后視鏡，發(fā)現(xiàn)后排那位儒雅的先生也正看向自己，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面就到了，太謝謝兩位了?！?/p>

“別謝我啊，要謝就謝我們老板。”還沒等后邊那位先生開口，戴鴨舌帽的司機就搶先說道，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上掛著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

后邊那位先生溫和地問道：“還在讀書？”

“是的，大二?！背诵α诵?。

再次進入御湖凱旋公館售樓中心，楚姿享受到了貴賓級的禮遇。此前她曾數(shù)十次進出，但這次的服務(wù)和待遇卻是最體貼、最尊貴的。

車還未到進入口，制服挺拔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在拐角處迎接：“您好，車停門口就好?！?/p>

這是一座歐式花園別墅風(fēng)格的售樓中心，道路兩旁鮮花馥郁，音樂噴泉一邊吟唱著輕音樂一邊變換著討好的造型。遠(yuǎn)遠(yuǎn)的，售樓中心門口的安保刷的一個立正，微笑著向他們敬禮，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使他的牙齒閃閃發(fā)光。車輛停穩(wěn)，保安迅速迎上來，維持著熱情的微笑，躬身拉開車門：“歡迎光臨御湖凱旋公館！”

四目相對的瞬間，楚姿看到這位保安大哥的表情一瞬間從熱切到驚詫、又迅速冷淡下來——畢竟半個小時前她才剛剛被一番冷言冷語趕出去。想起那個跟自己一起被趕出售樓中心的老爺爺，楚姿心想，果然是人敬有錢的，狗咬籃的啊。她假裝沒有察覺的樣子，抱著那沓御湖凱旋公館的宣傳資料準(zhǔn)備下車。

“就這兒??？”鴨舌帽司機探頭打量了一眼，側(cè)過臉問楚姿。他年輕的眉眼帶著笑，語氣卻不以為然。

楚姿心想，這里還不夠好嗎？東區(qū)最好的地段，瀕臨湖景，鬧中取靜，只這高昂的價格就已經(jīng)讓很多人望而卻步了。但想到這是幫助自己的人，楚姿對鴨舌帽回以懇切的微笑：“是的，請放心，不會打擾您太久的?！?/p>

一邊回應(yīng)著，楚姿俯身去車座下拿自己的遮陽傘，結(jié)果懷中的傳單散落到車?yán)铩Ｋ执俚鼗仡^看一眼后座那位先生，準(zhǔn)備再次彎腰去撿。

“沒事兒，不用撿了，你先下車吧?！蹦俏幌壬鷮捜莸匦χf，一邊把手伸向車門。

車門自動打開了，鴨舌帽站在門外，用手護住車頂，顯然是怕他老板碰了頭。這讓楚姿更覺尷尬，憑車主人這份尊榮，也不能把人家的座駕弄得亂七八糟。她沒有坐過這種豪車，但她認(rèn)得，從電視和網(wǎng)絡(luò)上，她知道這款車叫勞斯萊斯，具體價格則是她無法想象的。

很長一段時間，楚姿是害怕坐車的，越是豪車她越害怕——怕弄壞了賠不起，也怕不知道怎么開車門被人笑話自己沒見識。小時候可沒有這樣的顧慮，家里那輛大黑杠自行車是她最快樂的座駕。大人們很輕易就把她拎起來，在自行車橫梁上放好，過橋涉水，一路經(jīng)過金黃的麥田，經(jīng)過星散的村莊和人聲鼎沸的集市，那是她童年的搖籃。

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呢？好像是讀高中的時候吧。她已經(jīng)從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了身材修長的青春少女，同樣的大黑杠自行車，就只能側(cè)著身子坐在后座上了。那個春天的傍晚，薔薇爬滿了學(xué)校門口白色的鐵柵欄，風(fēng)吹來花香，也吹拂著她的長發(fā)。她一手環(huán)抱著騎車的媽媽，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那個暗戀很久的男生——男生坐在被夕陽余暉鍍了金色光暈的轎車?yán)?，而她坐在那輛灰撲撲的自行車后座上——他們默契地都沒有跟對方打招呼，那一刻他們好像很熟，又仿佛完全不認(rèn)識似的交錯而過。

后來，楚姿就不再讓媽媽去接她放學(xué)了，也不再喜歡那輛大黑杠自行車，甚至莫名其妙地討厭各種汽車……高考后來到這座城市讀書，第一天就因為一輛出租車，迎頭給她潑了盆冷水。報到那天，楚姿錯過了迎接新生的校車，只得打出租車去學(xué)校。這是她第一次帶著行李打車，因為不會開后備廂，就把拉桿箱放到了后座上。還沒等她坐穩(wěn)，司機師傅已經(jīng)回過頭用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數(shù)落起來，抱怨她弄臟了他剛洗過的座椅套。此后很久，楚姿都忘不了那位司機鄙夷的語氣和眼神。

此時，那位先生已經(jīng)下車，他溫和地看著楚姿在車?yán)锩?，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情緒。

保安大哥在等候中側(cè)目，見楚姿面貌姣好，身材纖柔，下車時小白鞋與裙擺之間露出一段玉藕般的小腿，嘴角便露出一絲笑，更加殷勤地走在前面引路。

“老板請。”保安大哥謙恭地把他們領(lǐng)到售樓中心門口。

“你先請?！蹦俏幌壬⑽?cè)身對楚姿說。

先生大約四十歲左右，笑起來眼角勾勒出歲月的紋路，似乎對楚姿之前的局促并無察覺。這讓楚姿想到一個詞：風(fēng)度翩翩。

錯身經(jīng)過保安大哥身邊時，對上了他耐人尋味的笑容，楚姿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

2

玻璃旋轉(zhuǎn)門打開的瞬間，妝容精致的置業(yè)顧問張采潔已經(jīng)春風(fēng)滿面地迎了上來。她仿佛沒有看到走在前邊的楚姿，像一尾輕盈的魚追逐撒入池塘的餌料，快步走向楚姿身后那位先生：“先生您好，要看房嗎？很高興為您服務(wù)，這邊請?！?/p>

說著，將那位先生引向落地窗前的沙發(fā)。

玻璃面的茶幾上已經(jīng)擺好茶水，帶著露水的玫瑰被日光鑲上金邊，精裝英文版的《紅與黑》裝飾品一樣擺放在水晶花瓶旁，廣告立牌上寫著“湖畔雅筑，品質(zhì)大盤”，彰顯著這片建筑的高貴與不凡。

臨近黃昏，售樓中心已經(jīng)沒有其他客戶了，幾個置業(yè)顧問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飄向站在門口的楚姿——清純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有錢的中年大款，此種畫面，他們應(yīng)該是見怪不怪的了。但楚姿是售樓中心外聘的兼職行銷，負(fù)責(zé)在人流密集區(qū)域?qū)ふ矣匈彿恳庀虻目蛻?，并把他們帶來售樓中心。半個小時前，同樣是這個地方，張采潔剛剛嘲諷過這個姑娘，沒想到半個小時后，楚姿就領(lǐng)著一位開豪車的先生過來了。

“是包養(yǎng)她的人過來撐場子吧？”

“很有可能，你們沒看見外邊嗎，百萬豪車啊！”

“肯定是，不然剛被張姐罵了這么快就找到了有錢的客戶？哪有這么巧?！?/p>

“這實力今天絕對能成交，張采潔又賺爆了。”

“唉，什么時候來個大款包下我啊，真的不想努力了……”

角落里幾個姑娘在竊竊私語。四周異樣的目光，讓楚姿如芒刺背。

鴨舌帽停好車，也走了進來：“你不是一起的嗎？也給我們介紹一下?！?/p>

那位儒雅的先生也以征詢的目光看向楚姿。

楚姿報以矜持的微笑。按照售樓中心的規(guī)矩，行銷人員只負(fù)責(zé)把客戶帶到售樓中心引薦給置業(yè)顧問，后邊的事就與她無關(guān)了。但想到這兩位先生答應(yīng)跟她來售樓中心的緣由，楚姿覺得自己不該就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于是，她走向落地窗邊的茶桌，從傳單中抽出帶訪客戶的登記表，低聲對張采潔說：“張姐，您還沒有給我簽字……”

張采潔仿佛這才注意到楚姿，仍然保持著優(yōu)雅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登記表匆匆簽字確認(rèn)，低聲說道：“你可以走了?！?/p>

她似乎心情不錯，難得流露出溫和的語氣。

楚姿拿到簽字確認(rèn)的登記表，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那位先生，帶著歉意和感謝點點頭，只能聽話地轉(zhuǎn)身出去了。

3

“你可以走了?！?/p>

半個小時以前，西裝短裙的張采潔也是這么跟楚姿說的。當(dāng)時張采潔眉頭緊皺，描畫鋒利的眉尾高高揚起，輕蔑又諷刺地跟楚姿講了同樣的話。那時，楚姿也是局促地站在門口的柜臺前，身旁是她帶過來看房的老大爺，黝黑消瘦，布衣襤褸，顯得與這富麗堂皇的售樓大廳格格不入。

那時還不到下午四點，太陽的灼熱沒有一點收斂。楚姿和同學(xué)孫悅?cè)慌腔苍谝撂傺笕A堂超市門口，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搜尋著她們的目標(biāo)。楚姿一手抱所剩不多的傳單，一手撐遮陽傘守在花壇邊，長裙瀲滟，像一只輕盈的蝴蝶落在青青草坪上。孫悅?cè)粵]打遮陽傘，那個碩大的太陽帽看起來像朵巨型的蘑菇。從上午開始，楚姿已經(jīng)帶了三組意向客戶去售樓中心看房，加上孫悅?cè)凰憬o她的那組客戶，只要再帶一組，今天她倆就可以平分一百元的獎金了。

兩個人的客戶算給一個人，只要滿五組，就可以額外拿到售樓中心許諾的一百元獎金。這主意是孫悅?cè)幌氲降?。她們是同班同學(xué)，一起出來兼職，孫悅?cè)槐瘸四觊L一歲，懂的也更多一些。兼職工資是日結(jié)，兩個人用這種方法精打細(xì)算，每天能比別人多賺一些。結(jié)伴而行的日子里，賺了錢就去逛街唱歌買漂亮衣服和化妝品，像許許多多家境普通的年輕女孩一樣，她們窮，但也沒有太大的欲望，因此常常很容易感覺到快樂。后來，楚姿偶然讀到木心的詩，“天色還沒夜下來，鄉(xiāng)村總有人吹笛。我們窮，只此一身青春”——她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下午那個時段，不少居家的人開始出來準(zhǔn)備晚飯食材，超市附近的人流量就比街邊更集中一些。楚姿的目光追隨著每一個進出超市的人，試圖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攔住幾人散發(fā)傳單?？烧趄v的暑氣讓人們失去了耐心，很多人都禮貌或不太禮貌地拒絕了她。但楚姿并不氣餒，想到有孫悅?cè)坏膸椭龑υ賻б唤M客戶絲毫不擔(dān)心，甚至努努力，超過五組也是有可能的。

正這樣想著，孫悅?cè)灰贿吅?，一邊從花壇另一面繞過來。窈窕的身材配一襲赫本風(fēng)的小黑裙，英倫風(fēng)的寬檐遮陽帽下笑容燦爛，有點嬰兒肥的臉頰讓她在故作成熟的裝扮里顯出一點可愛的稚氣。

“楚姿，快帶這個爺爺去售樓中心看看?！睂O悅?cè)徽ＵＱ坜D(zhuǎn)身示意身后，伸手比了個“五”。

楚姿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起走來的老人——消瘦黝黑，穿著并不合身的灰色運動款防曬外套，一雙粗糲泛黑的手局促地往防曬衫口袋里伸，眼神飄忽，不知道是對孫悅?cè)贿€是對楚姿囁嚅道：“我出來買菜嘞，非讓我去看房子……”

“幫幫忙呀爺爺，我們今天完不成任務(wù)要挨批評，還會扣工資的，沒有辦法呀。”孫悅?cè)粡澚搜p手合十祈求道，“學(xué)生出來兼職真的不容易，請您一定幫幫我們，不買沒關(guān)系，去售樓中心轉(zhuǎn)一圈就行?！?/p>

“不行不行，孫娃子快放學(xué)了，可不敢耽誤嘍……”老人家連連搖頭。

“不遠(yuǎn)，很快的爺爺，我們過去再回來要不了十幾分鐘?！睂O悅?cè)晦D(zhuǎn)身對楚姿說，“快去路邊攔個三輪?！?/p>

“不喊他們來車接了？”楚姿問。

“等不及了，爺爺要趕時間的?！睂O悅?cè)徽f。

正巧一輛電動三輪駛過來，楚姿來不及多想，伸手?jǐn)r下，談好價錢，就把老人家扶上了車。

“爺爺，太感謝您了，委屈您坐三輪過去，我同學(xué)陪著您一起?！睂O悅?cè)徽f。

早上從學(xué)校出來的時候就商量好了，今天兩個人的客戶都算給楚姿，加上這位老人家，正好湊夠五單了。

貼滿了小廣告的三輪電動車顫顫巍巍向御湖凱旋公館售樓中心駛?cè)?。楚姿看老人家手里一直提著裝白菜的塑料袋，顯得有些不安，就安慰道：“沒事的爺爺，只要十幾分鐘，不會耽誤您接孫子的?！?/p>

“可得快點兒啊……”老人家抿起嘴，青筋凸起的手抓著車欄桿，褐色皮涼鞋露出的腳趾黑乎乎的。

楚姿心里隱約升起一絲不安。以老人家的外貌看，確實不像買得起那種洋房的人。把他帶過去，置業(yè)經(jīng)理會不會覺得自己在濫竽充數(shù)敷衍應(yīng)付？他們是怎么判定有沒有購房意向？會不會把自己當(dāng)成騙子？會不會當(dāng)眾拆穿這位老人家？幾分鐘的路程變得無比漫長?？墒侨绻蝗?，馬上就到了下班時間，今天也許就再也帶不到別的客戶，近在咫尺的獎金就拿不到了，孫悅?cè)灰矔桓吲d的……

沒等楚姿糾結(jié)出個所以然，已經(jīng)到了售樓中心門口。

三輪電動車上張貼著花花綠綠的廣告，“乒乒乓乓”地穿行在音樂與鮮花簇?fù)淼拇罄硎访嫔?，聲音沉悶而又聲勢浩大地向著售樓中心的大門奔突而來。拐角處負(fù)責(zé)引導(dǎo)的工作人員側(cè)目而視，帶著疑惑的神情，甚至忘記了指揮引導(dǎo)，任由這輛破舊而招搖的三輪車一路蹦蹦跳跳開到了城堡一樣的售樓中心門口。

看著三輪車?yán)锾聛肀е麄鲉蔚呐畬W(xué)生，還有緊隨其后的老大爺，門口的保安大哥咧開嘴笑了起來——這竟然也是來看房子的？坐著破三輪來買洋房?。繘]有敬禮的儀式，精明干練的保安大哥毫不掩飾嘲諷的微笑，一臉看戲的表情推開了玻璃門。

不僅保安大哥不信，就連楚姿看到拎著兩棵白菜，佝僂著身軀的老人家，也覺得這一看就不像買得起房子的主兒呀。

楚姿硬著頭皮帶老人家走進去。大廳里水晶燈明亮高懸，空調(diào)的涼氣里縈繞著淡淡的薰香，和熱浪滾滾的屋外仿佛是兩個世界。老人家?guī)е鴰追植话埠臀窇汁h(huán)視四周，與大廳里精致高貴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好像珠寶展柜里放進了一塊臟抹布。

沒有一個人過來接待，所有置業(yè)顧問都把目光看向了他們，微不可察地皺起了眉頭，詫異而愕然。楚姿看了看身邊不知所措的老人，一路上的不安反倒消失了，代之以憤怒和同情——即便再以貌取人，這樣的怠慢和忽視也還是很讓人難堪的。

楚姿走向與她對接的置業(yè)經(jīng)理張采潔。張采潔正站在服務(wù)臺打電話，一邊用甜膩的聲音跟對方預(yù)約看房時間，一邊眼神凌厲地示意楚姿等她說完。

老人家躊躇地站在門口，似乎有話想說，但囁嚅著不敢擅自走過來。楚姿等張采潔打完電話，把老人家領(lǐng)了過來，說：“爺爺，這是我們的置業(yè)顧問張經(jīng)理，您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她。”

張采潔上下打量著老人家，隨手從柜臺上抽出一張戶型圖，兩根手指夾著，遞上來：“拿回去看一下吧，跟孩子們商量商量，有需要了再過來。”

說完，把楚姿拉到一邊，低聲呵斥道：“入職時沒有給你們培訓(xùn)過嗎？怎么帶這樣的客戶？”

楚姿低頭沉默，內(nèi)心卻在反駁，就算老人家不買房，過來看看不可以嗎？至于這樣以貌取人看人下菜??？

見楚姿不說話，張采潔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嘲諷：“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們的小把戲，我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干不了就趁早走人。好了，你趕緊帶他出去吧。”

楚姿內(nèi)心那點憤怒支撐起來的自尊一下子潰不成軍，手心黏黏膩膩出了一層薄汗，羞恥心逼得她面紅耳赤。為了一百元的獎金，遭受這種羞辱，真是太丟臉了。

在溺水般的局促中，楚姿走出了售樓中心。回過頭，發(fā)現(xiàn)老人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戶型圖被他卷了起來，塞進了裝白菜的透明塑料袋里。他臉上明顯帶著不悅，嘴里不停地說：“晚了，晚了，我還要接孫子哩……”

沒時間再等三輪車了，楚姿沒有辦法，只好叫了一輛出租車，送老人家去了超市的方向。

坐在出租車上，老人把戶型圖從白菜袋子里拿出來，看了看，似乎看不懂，就看著沿途林立的高樓，不知道是對楚姿解釋還是在自言自語：“真該買房子了，孫娃子大嘍，住不下嘍，也該換個大房子嘍……”

楚姿心里一動，問道：“爺爺，您真要買房子??？”

老人家說：“該買房子了，改天讓兒子兒媳過來看看?！?/p>

4

伊藤洋華堂超市里，孫悅?cè)毁I了兩瓶水，悠閑地坐在休閑區(qū)的沙發(fā)上。今天提前完成了五組任務(wù)，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在外邊曬太陽了。她一邊給楚姿發(fā)信息，一邊看向附近的化妝品區(qū)，打算等楚姿過來，一起去逛逛超市，買些日常用品，再晚些時候，就回學(xué)校后邊的美食街吃小火鍋，她們都喜歡那家的小米辣。

“悅悅。”在熙攘的人聲里，孫悅?cè)灰幌伦泳吐牫鍪浅诉^來了，軟軟糯糯拖著一點尾音，撒嬌一樣喊她。

“這邊，來這里坐?！睂O悅?cè)慌e起一瓶水招呼楚姿。

一路跑下來，楚姿清秀的臉龐被幾縷汗?jié)竦念~發(fā)纏繞著。孫悅?cè)粡目姘锬贸黾埥磉f給她：“干嗎這么急，反正完成任務(wù)了，你什么時候過來都行啊?！?/p>

忍了一路的委屈，好像隨時都會決堤，但楚姿還是忍住了。她抱起孫悅?cè)坏氖直劭鋸埖夭淞瞬溲劬?，假裝哭著說：“嗚嗚嗚，售樓中心不給我簽，說是帶過去騙他們的……”

孫悅?cè)幻遍芟聢A圓的臉皺成一團，掙扎著把手臂抽出來，說：“呀呀呀，你快別惡心

了，汗都蹭到我身上了?！?/p>

描述事情經(jīng)過的時候，楚姿刻意帶了些調(diào)侃，說到好笑的地方，還模仿張采潔挑起眉毛、睥睨的眼神;說到那些勢利的置業(yè)顧問，憤怒和激動讓她的臉上泛起了潮紅。

孫悅?cè)挥行┛床幌氯チ?，打斷她說：“你就是太軟弱太好欺負(fù)了，她那么說你為什么不還嘴？”把瓶蓋打開遞給她，“入職的時候說帶去客戶就算任務(wù)，客戶成交還有咱們的返點，可成不成交的都是他們說了算，咱們怎么知道？這么久你看誰拿到返點了？他們才是騙子，壓榨咱們勞動力！”

“可話語權(quán)在人家手里啊……”楚姿無奈地?fù)u搖頭。

“狗屁話語權(quán)，那個爺爺不是說真打算給他兒子換房子嗎？售樓中心那些人根本就是狗眼看人低！”

“哈哈，就是就是?！背艘妼O悅?cè)贿B罵人的粗話都說出來了，不覺被她逗笑了。

“是什么是??？我讓你把那個老爺爺帶過去，可不是讓你傻子一樣挨罵的?！睂O悅?cè)缓狼榇蟀l(fā)，“已經(jīng)完成四個指標(biāo)了，咱不能功虧一簣。走，姐這就給你找個大款客戶，回售樓中心打他們的臉?！?/p>

5

楚姿撐著遮陽傘站在路邊，白皙的皮膚被暑氣炙烤出一層紅暈，五官恬淡的她卻總喜歡穿顏色艷麗的長裙，因而顯出一種清澈的明艷。

孫悅?cè)徽驹诓贿h(yuǎn)處馬路的另一邊，兩個人約好分頭行動，爭取下班前再帶訪一組客戶。楚姿知道孫悅?cè)恢皇窃诎参克?，還有十幾分鐘就到下班時間了，今天拿到獎金的可能微乎其微。于是，她不再主動找尋客戶，東張西望地打量著這座并不熟悉的城市，打算磨洋工到點下班。

夕陽將余輝灑向樓宇、街道、草坪和車流，給整個城市覆上了一層虛幻的帶著金屬光澤的薄膜。人群熙攘，甲殼蟲一樣的車輛質(zhì)地堅硬，大都神色匆匆。大千世界里，一個人的靜止和奔跑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不會泛起一絲絲漣漪。

正在這時，一輛豪車遠(yuǎn)遠(yuǎn)駛來，車頭上那帶翅膀的小金人讓楚姿眼前一亮，她知道這款車叫勞斯萊斯，在這個并不發(fā)達的三線小城市，這種豪車并不多見。勞斯萊斯在楚姿身邊停下，車窗降下來，鴨舌帽下一張年輕帥氣的臉伸出來：“美女你好，知道天悅鷺洲怎么走嗎？”

帥哥總是讓人心生好感。楚姿回以友善的微笑，抬手指了指正前方：“前面第二個路口，右邊就是。”

順著她指示的方向，遠(yuǎn)處樓頂上“天悅鷺洲”幾個大字隱約可見。

楚姿后來想，她能被鴨舌帽男孩注意到，大概正因為她是流動里的靜止，否則洶涌的人潮里，這輛車就不會停在自己面前。楚姿忽然靈機一動，說：“先生要買房嗎，這是御湖凱旋公館的新盤，您要不要看一下？”

說著，遞上一份傳單到車窗前。

鴨舌帽男孩笑了笑：“不，我們是去看朋友的，謝謝了?！?/p>

楚姿不好意思地收回傳單，退了一步，抱歉地說：“哦，不好意思啊。不過，要是你們不趕時間的話，也可以去看看御湖凱旋公館，很不錯的投資項目?！?/p>

后車窗隨之降下來，一位梳著背頭顯得成熟穩(wěn)重的中年男子對她微笑致意，然后對鴨舌帽男孩說：“時間還早，我們過去看看也行?！?/p>

鴨舌帽男孩略顯驚訝地回了一下頭，然后又看一眼路邊的楚姿，笑了，笑得不明所以。他對楚姿挑了挑眉毛：“那你上來帶路吧?！?/p>

這樣，楚姿就把他們帶到了售樓中心。

然后，她就被張采潔晾到了一邊。

6

售樓中心東南角，外墻尚未完工的新樓盤在夕陽里投下龐大的陰影，綠色防護網(wǎng)圍擋的樓宇立柱旁，數(shù)十米高的鋼鐵塔吊在黃昏里高聳成一個巨大的“十”字。那是正在熱銷的御湖凱旋公館三期工程，“高臺府邸，尊貴領(lǐng)地”的巨幅海報彰顯著它不凡的身價。

楚姿走在這片陰影里，恍惚想到自己的未來。畢業(yè)后她會留在這個城市嗎？還沒有進入社會，高昂的房價已經(jīng)讓她望而卻步，售樓顧問們面對不同人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也讓她覺出了人情涼薄。想到這就是她即將面對的未來，楚姿感到十分沮喪。

手機鈴聲響起，是孫悅?cè)坏碾娫挘骸笆裁辞闆r啊楚姿？我看見你上了那輛豪車，真的有大客戶去看房子了嗎？”

“是是是，咱們完成任務(wù)啦！”楚姿高興地說，隨后又解釋說因為幫忙給他們指路，人家表達謝意才一起過來的，未必真有購房意愿。

“哈哈，那群勢利眼兒這下打臉了吧？以為沒能力買房的老人明明想買，卻被她們草草打發(fā)了;以為有能力買的老板也就是去做個樣子。讓他們以貌取人，活該！”隔著手機屏，仿佛能看到孫悅?cè)晦揶淼膲男Α?/p>

楚姿也覺得神奇，前后反轉(zhuǎn)得這么快，跟小說里發(fā)生的故事一樣。奶奶喜歡聽?wèi)?，黑白電視機在油漆脫落的大木桌上咿咿呀呀地唱，一句唱詞纏纏綿綿得無休無止，兒時的楚姿聽不懂，也沒有耐心，但她喜歡躺在露天的竹涼床上，聽奶奶講戲文。記憶最深的是，一個好心的富家小姐贈給貧家女財物，后來富家小姐遇上洪水家道敗落，恰好被之前的貧家女所救。奶奶感慨地說：“老天爺瞅著哩，好人總有好報啊?！遍L大以后，楚姿才知道那個故事叫《鎖麟囊》，正來自電視里咿咿呀呀的唱詞。這樣想著，之前車?yán)锊シ诺氖煜こ唬狗路鹁褪沁@段戲文了。

短暫的出神很快被孫悅?cè)淮驍啵骸拔腋阏f楚姿，你可要聰明一點。路口前面就能看見天悅鷺洲的大招牌，還需要問啊？不會是有意跟你搭訕吧？你想想咱們藝術(shù)學(xué)院樓下每個周末那些豪車，快回來吧，千萬別被人騙了?！?/p>

“不會的。聽口音他們是外地人，應(yīng)該是找不到才向我問路的?！背苏f。

這么說著，楚姿回頭看了一眼。天悅鷺洲在眼前都找不到，御湖凱旋公館這里七拐八拐的，他們出來估計更找不到路了。想到這里，楚姿停下了腳步。不能接受了幫助反而把別人給坑了，她決定還是要等他們出來，把返回的路跟人家說清楚。

樓宇投下的陰影已經(jīng)被甩在了身后。落日渾圓，逐漸收斂了刺眼的光芒，端坐在鋼鐵塔吊的頂端，倒像是溫暖的燈塔一樣了。

勞斯萊斯遠(yuǎn)遠(yuǎn)駛來，在楚姿跟前停下，后車窗降下來，鴨舌帽沒有露面，那位先生端正而溫和地問：“你在等我們嗎？”

“是的，我怕你們找不到去天悅鷺洲的路……”楚姿說。

“你也太小看我了。任憑什么路，走過一遍，就印在這里了?！兵喩嗝敝噶讼履X袋，“活地圖?！?/p>

“那就好?！背诵Φ溃疤兄x你們了，幫我完成了今天的任務(wù)。”

“不謝，舉手之勞的事。”后排那位先生遞出一張名片，對楚姿說，“有什么事的話可以來找我?！?/p>

“好的，謝謝，謝謝你們！”楚姿接過名片，對著遠(yuǎn)去的勞斯萊斯揮了揮手。

夕陽西下，城市的燈尚未亮起，天空彌漫著半明半暗的灰，此時是一天里最為混沌的時刻，但楚姿心里卻一片光明……

責(zé)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