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壇進入20世紀80年代中期,產(chǎn)生了一種文化尋根意識。一部分作家將目光從國外轉(zhuǎn)向民族本身,通過對傳統(tǒng)進行仔細梳理與挖掘,試圖在新的歷史天空下找尋文學自身的立足點。他們或埋頭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或以研究者的姿態(tài)探尋民族及地域文化,或親近大自然,探尋生命的奧秘??梢哉f,這種文化尋根意識的形態(tài)是多種多樣的,這不僅給當時的人們耳目一新之感,也給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思路,為日后“尋根文學”的繁榮奠定了基礎。
受此影響,一些作家從大自然中尋找審美理想,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文學經(jīng)典,張承志在1984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北方的河》即為一例。這部小說以其雋永的文字美、永恒的求知情、浩蕩的青春氣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去閱讀與闡釋,故此具有了長久的生命力。小說主要為讀者展示了一個青年知識分子不懈奮斗和追求的精神狀態(tài),通過主人公“他”對北方河流的考察,表現(xiàn)出張承志那代的青年的倔強和掙扎。本文從文學經(jīng)典的概念入手,從意識流、生活流、意象植入三個方面具體分析《北方的河》內(nèi)蘊的審美價值與藝術造詣,并摘錄文學批評家對該部作品的評論與讀者的閱讀感受,以期整體把握《北方的河》作為文學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過程。
一、何謂文學經(jīng)典
“經(jīng)典”一詞古已有之。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載:“經(jīng),織從絲也?!边@說明了“經(jīng)”字的本義,即絲織品上的縱線,與橫線“緯”對立。由此出發(fā),“經(jīng)”字引申為南北方向、道法、常理與典誥。從“經(jīng)”字的意義演變上看,可以得出結論:事物具有永恒性與深刻性可稱為“經(jīng)”。“典”者亦然?!墩f文解字》曰:“典,五帝之書也?!笨梢姡軌虮环Q為“典”的也一定是那些能記載被世人尊為準則或典范的古人教訓、古代典章制度等的書。“經(jīng)典”即作為典范的經(jīng)書,后又加入“最具代表性的”“最完美的“有權威性的”等意義。在此基礎上,“文學經(jīng)典”可以闡釋為一種永恒不變、不容置疑的文學規(guī)范及其載體。
在西方,對“經(jīng)典”的解釋與中國古代相似?!敖?jīng)典”(canon)一詞來自希臘語,最初是用于測量儀器的棍子或葦稈,后來引申為關于紀律、法則和文學的內(nèi)容原則。若按照此原則,“文學經(jīng)典”則可理解為完美無瑕的文體和作品規(guī)范及其載體。由此可見,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對“文學經(jīng)典”的闡釋都突出了集體性和延續(xù)性,即世人的集體認同并能夠流傳下去,讓后輩奉為圭臬?!拔膶W經(jīng)典”同時也是文學接受的重要對象。文學接受是讀者對作品閱讀、理解和欣賞的精神實踐活動,是文學作品的審美具體化過程,是由讀者、作品、作者等主要因素構成的復雜結構關系,是使文學由潛在作品成為現(xiàn)實作品的關鍵。通過讀者的接受與“二度創(chuàng)造”,“文學經(jīng)典”才會變成鮮活的、有血有肉的審美現(xiàn)實,也才會擁有靈動的藝術魅力。
二、張承志《北方的河》——重構自我的精神家園
《北方的河》初刊于1984年《十月》雜志第1期,張承志敏銳地抓住了時代的熱潮,為20世紀80年代文壇留下了傳奇的色彩。新的時代,無數(shù)有抱負的年輕人力圖融入時代潮流,以飽滿的活力與熱情勇敢追求夢想,重建精神家園?!八薄侗狈降暮印分械闹魅斯?,即是這個尋夢大軍中的一分子?!八笔且幻形膶I(yè)的學士畢業(yè)生,畢業(yè)之后,本可以去北京從事體面的工作,卻對地理學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并決心放棄夢寐以求的工作,去申請地理碩士學位。身邊的人曾試圖勸“他”打消這一念頭,“他”卻毫不動搖,縱使前路多坎坷,“他”也要堅定地走下去,“他”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他先后考察了我國的黃河、湟水、額爾齊斯河、永定河和在夢中見到的,但未實際考察的黑龍江。具體來看,張承志從意識流、生活流、意象植入三個方面勾勒出了“他”的尋河之旅。
(一)意識流寫法
“意識流”的概念源于西方文藝理論,即小說家在寫作中撤出對作品的介入,專注于刻畫人物內(nèi)心的無意識活動,亦指以自由聯(lián)想等為線索,直接且自然地表現(xiàn)人物意識流動的敘事手段。初讀《北方的河》時,看重小說情節(jié)與矛盾沖突的讀者或許會掩卷而去。小說沒有激烈的沖突,代之以大量的筆墨描寫主人公的意識流動與心理獨白。這部作品由五章組成,除了對五條河流和附近地區(qū)自然景色的描述,幾乎都是關于“他”的自我心態(tài):“他出神地想,這陜北高原對黃河的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跡的……你現(xiàn)在是強忍著激動”。這段文字描寫的是小說第一章“他”快要見到黃河時的情境,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的欣喜與神往。值得注意的是,張承志在這里變換了人稱——從第三人稱變?yōu)榈诙朔Q,而這種變換又幾乎貫穿“他”整個內(nèi)心獨白。第三人稱敘述雖然客觀全面,可畢竟作者介入了其中,而變?yōu)榈诙朔Q,作者就退出了人物話語系統(tǒng),從而盡可能地再現(xiàn)人物似水般流淌不息的意識過程,拉近了讀者與作品的距離,豐富了作品的藝術內(nèi)涵。
英國現(xiàn)代意識流小說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認為,生活就是一種包圍著意識的半透明層。因此,小說家的主要任務也應在于如實表達這一變化萬端的、尚欠了解和尚欠探討的根本精神。顯然,沃爾夫提倡一種心理真實,作者不應該破壞這種真實,敘事人只需要照原樣記錄就好。根據(jù)這個觀點,作者張承志非常詳細地記錄了“他”每一次自我精神的升華,甚至在文章的最后,描寫了主人公的夢境:“黑龍江……那條河在呼喚著我呢”。夢是一種潛意識,而意識屬于心理的一部分,可見主人公內(nèi)心的尋河意識已深入骨髓。這一段敘述從第三人稱又轉(zhuǎn)換成了第一人稱,讀者可以徹底地和“他”融為一體,好像自己就站在廣袤的北方大地上,這將主人公對河流的追求推向了最高峰,也把一代青年的奮斗歷程和精神求索逼真地表現(xiàn)了出來,從而激起讀者的共鳴與思考。
(二)生活流介入
生活流指文學創(chuàng)作中按照生活的真實面貌與時間序列客觀地描繪現(xiàn)實生活。生活流小說的特點是將生活中的若干事件和現(xiàn)象描繪出來,盡可能地還原生活的真實面貌,并匯成一股流動的力量。生活中,一個人會遇到各種事情,這些事情有的先發(fā)生,有的后發(fā)生,有的是原因,有的是結果,作家即按照這種順序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小說中的“他”在尋河的過程中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在這期間也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探尋黃河時邂逅了來自北京的女攝影記者,想報考研究生,招生辦卻不發(fā)準考證,復習備考期間,母親病重住院……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來,考驗著主人公的身心,讓“他”的尋夢之路變得崎嶇不平。這種手法的運用也讓作品植根于現(xiàn)實的土壤中,不至于假大空,變成“空中樓閣”“無根之水”。
與傳統(tǒng)小說的時間觀念相比,生活流小說對時間的處理是弱化的。在傳統(tǒng)小說中,時間大多是高密度的,作家會精心選擇時間段,并運用各種表現(xiàn)手法描寫。閱讀這種小說時,讀者感覺到的時間往往大于作品本身敘述行為所花費的時間。而在此之外,作家則會一筆帶過,以只言片語橫跨長的時間段。通過時間的松弛轉(zhuǎn)換,小說的高潮部分也會產(chǎn)生,從而提示讀者重點閱讀?!侗狈降暮印穭t恰恰相反。張承志放棄了傳統(tǒng)小說的時間觀念,對時間做了淡化處理,而在空間上深化擴展。當“他”多年后再次見到黃河水時,“他”身上的活力被點燃了,“他”記起了二十歲時游黃河的經(jīng)歷和那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作者為讀者建構了“他”過去的空間記憶。同樣,當“他”深夜翻譯李?;舴业摹吨袊窌r,他專心投入,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模糊感到時間正在一旁滴答響著,但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時間”。對時間的忽略,給了“他”更廣闊的精神空間去享受自己,去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三)意象植入
美國文學家埃茲拉·龐德認為,“一個意象是在瞬息間呈現(xiàn)出的一個理性和感情的復合體?!边@表明意象是有內(nèi)外兩個層面的,內(nèi)層是“意”,是作者的思維理性與主觀感情的凝結,外層是“象”,是這種凝結的形式表現(xiàn)。通讀小說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北方的河》的主要意象是河流,張承志通過皴染與復現(xiàn)的方法將這種意象巧妙地安插在小說的文字之中,從而使作品具有了豐富的審美意蘊。
首先是皴染。“皴染”本為中國畫的一種技法,包括畫山石的皴法與渲染。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皴染”可指由一點出發(fā),逐層深入,不斷豐富其外延與價值。小說中的河流已經(jīng)遠遠超出一般河流的范疇,“他”對河流的追求也超越了一般地理研究的范圍,成為一種精神追求,一種永無止境的精神旅程。如果說“他”第一次看到的黃河是一條自然流淌的河水,那么“他”第二次見到的那條黃河就有了一種力量之美。當“他”在陜北高原上向下俯視這一塊塊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黃流時,“他”覺得這黃河就是“他”的父親。從小“他”就沒有了父親,“他”失去了父親的愛,養(yǎng)成了堅強的性格,承擔了“他”不該承擔的責任,但在雄渾的河水面前,一切都變得渺小。這條充滿力量的河水,難道不是“他”心目中偉大的父親形象嗎?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激動的火焰,在夕陽西下,落霞滿天之時,他褪去身上衣物,張開雙臂,投入這喧囂的大河——他要橫渡黃河,尋找心靈的庇護所,建造心靈中的寧靜家園。在這之后,“他”考察了第二條河流——湟水。與第一章直接描寫洶涌的黃河相比,作者在這里沒有對湟水做過多的直接描寫,而是變換了視角,利用側(cè)面角度為讀者展示湟水流域的水文地理及周圍的風土人情。這里莊稼遍野,人們載歌載舞,奔波的人們在這里忘記了疲憊。遠處群山相連,中接碧水,“真靜啊,這里靜得讓人感到神秘”,“他”不禁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當“他”與女記者漫步湟水之濱時,一個破碎的彩陶罐吸引了兩人的注意。而怎么也找不到的最后一片彩陶碎片,正預示著生活本來就不如意,萬事萬物也難圓滿。此時,湟水給予“他”的是寧靜,是祥和,這又何嘗不是“他”人生奮斗路上的中轉(zhuǎn)站。在考察永定河時,“他”經(jīng)歷了一系列現(xiàn)實變故:情場的失意,求學的艱難,親人的病重……生活的大浪幾乎要將“他”淹沒,而永定河則在一旁默默激勵“他”:“你應當變得深沉些,像這忍受著旱季干涸的河一樣”。此時此刻,永定河所蘊含的精神特質(zhì),或許就是張承志那代人在成長過程中的精神訴求。由此可見,作家通過皴染手法,使河流這種意象不但帶有了自然屬性,更帶著一種靈性,具有記憶,可以見證,也可以啟發(fā),甚至成為可以對話、可以談心的載體。
接著是復現(xiàn)?!皬同F(xiàn)”即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以加強敘述者的情感與態(tài)度。在小說中,“河流”這種意象幾乎橫貫全篇,每一條河流都給予了“他”不同的心理感受:黃河飽含著力量、權威與尊嚴,湟水則滿載著生命的靜謐與自由的色彩,額爾齊斯河是承諾與情義的化身,永定河河水以深沉的力量撫慰了失意的青年,而夢中見到的黑龍江則是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融合的代表。張承志通過主人公“他”追尋“北方的河”的具體方式,生動地表達了新時代青年的奮斗歷程和精神追求。河水意象一次又一次的出現(xiàn),人們可以體會到一種崇高、悲壯的美學風格,即以一種堅強執(zhí)著的信念捍衛(wèi)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崇高思想和無畏情懷。
三、讀者對張承志《北方的河》的接受與再創(chuàng)造
一部作品要想成為文學經(jīng)典,不僅自身要有獨特的藝術價值與思想意蘊,更重要的是,還要成為被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閱讀和闡釋的焦點。其中,文學批評家是讀者群體中具有權威性的一類,他們往往會以自己的專業(yè)知識與生活經(jīng)歷對作品作出獨到的見解與分析,這對推動作品成為文學經(jīng)典也更為直接。盛譽《北方的河》的作家首推王蒙。他覺得,這部作品就如同“一只報春的燕子”,展示了新一代青年“對于歷史、大地、生活的沉思”。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也指出,“主人公‘他的心靈中充滿了躁動和震顫,他以現(xiàn)代人的信念向世界發(fā)出生命自由前行的吶喊”,這些評論文字高度肯定了小說的內(nèi)在價值意蘊,對其成為經(jīng)典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文學經(jīng)典的確立也離不開群眾的響應與認可。好的文學經(jīng)典可以讓讀者與審美對象進行情感上的交流與共鳴,從而反觀自身,獲得意義豐滿的審美體驗。1984年,作品發(fā)表后不久,就受到了作協(xié)評委們的重視,經(jīng)過多重選拔,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獲1983—1984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這增加了作品的知名度,也利于作品的傳播。王安憶認為:“張承志的寫作是心靈的表達?!碑敶嗄陻z影家張克純直接坦言自己的攝影作品是受到了作家張承志《北方的河》的影響。在如今,主人公“他”更是標桿。北方的河的精神內(nèi)蘊造就了“他”現(xiàn)代性人格:堅持自己的理想,堅持自己想干的事,勇于做抗爭,不受世事束縛?!八钡男蜗螅侨藗円獙W習、效仿的對象。種種因素的疊加,終于使《北方的河》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
四、結語
綜上所述,張承志的中篇小說《北方的河》不僅反映了當代人勇于尋夢的奮斗精神,而且為后來的尋夢者指明了前行的方向。小說豐富的價值內(nèi)涵與審美意蘊又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對其進行再研究與再理解,這豐富了《北方的河》的厚度,也保證了文學經(jīng)典在未來被接受的可能性。
(作者簡介:蔡云瑞,男,本科在讀,沈陽師范大學,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