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 趙湘學

摘 要：徐渭與齊白石都是我國大寫意繪畫的引領者。明代徐渭的潑墨大寫意風格和狂放縱逸的筆墨修養(yǎng)成為后人爭先模仿的范本，齊白石作為后者，自然避免不了“青藤筆墨”的影響。徐渭直抒胸臆地表達內心情感，筆法縱橫、暢快淋漓，在他看來，自然之物皆有神韻。他提出“不求形似求生韻”，花鳥畫在他的筆下成了托物言志的藝術，齊白石一生也在追求這種“似與不似”的物象神韻。在齊白石的自傳和他人記載的史料里，不難找到齊白石欽慕徐渭并直接觀摩其畫作的記載。雖然說齊白石在許多文人畫家作品中汲取了靈感，但徐渭對他繪畫的影響是不可抹滅的。他早年繪畫作品中有不少徐青藤風格的表現(xiàn)，本文通過分析他們的繪畫語言以及筆墨技法，找到了許多“共鳴”之處。

關鍵詞：齊白石；徐渭；花鳥畫

中圖分類號：J2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0905（2023）18-00-03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1]齊白石的這首詩，可以感受到他對徐渭、朱耷這兩位畫家濃烈的崇敬之情。然而，目前研究者們的關注點在齊白石對朱耷、吳昌碩等人的師法上，對他與徐渭之間的研究甚少。在徐渭的《雜花圖卷》卷尾處，他用狂草作款題：“天池山人徐渭戲抹?！倍谒铑}的左方，有十幾枚鑒藏印，其中一方為“齊白石觀”的朱文方印，卷后還有兩段是齊白石好友樊樊山書寫的長跋。據(jù)記載，齊白石的同鄉(xiāng)兼好友郭人漳收藏此畫。白石在避家鄉(xiāng)兵匪之亂的時候暫住郭人漳家中，可以見得他在郭人漳家中見了此畫，并鈐“齊白石觀”朱文印[2]?！栋资先俗允觥分?，齊白石回憶與郭人漳的交往過程道：“他收羅的許多名畫，像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真跡，都給我臨摹了一遍，我也得益不淺?！盵3]齊白石的《癸卯日記》中也記載了他在李瑞荃處見到了徐渭的畫作：“……筠盦豐神渾璞。所談書畫皆遠時俗氣。約余明日往過。有冬心先生及青藤老人畫冊可與借觀?！薄柏テ呷铡S昏返筠廣處。又見青藤老人中幅。又見沈石田山水冊十有二紙。皆偽本?！钡谝淮嗡娦煳嫉漠媰詴r，齊白石并未做評論，而第二次見時，齊白石則認為是偽本，說明他對于徐渭的風格和真?zhèn)斡凶约旱呐袛郲2]。

在齊白石的自述以及日記里，可以找到多處他對徐青藤書畫的提及。除了口頭上的敬重，齊白石的繪畫作品更是深受其影響。八大山人、石濤等大寫意畫家無一不受徐渭繪畫的影響。在齊白石的繪畫作品里，徐青藤大寫意的也能隨處窺見其蹤影。

一、徐渭大寫意繪畫

徐渭開啟了大寫意的花卉之門，與陳淳有“青藤白陽”之稱，在徐渭這個時期，寫意繪畫達到了新的高度。徐渭狂放不羈、追求自由的性格決定了其藝術風格，他在藝術上的開拓和創(chuàng)造是史無前例的。徐渭所處的時代是“吳門派”“松江派”最盛行的時候，但與“吳門派”“松江派”輕緩的筆畫不同，徐渭多用“涂”“抹”“掃”，他的用筆“橫沖直撞”，氣勢磅礴，直抒胸臆。徐渭水墨寫意的技法并非他獨創(chuàng)，但他將筆墨技法發(fā)揮到極致，用寥寥數(shù)筆、酣暢的水墨傳達出物象神韻。創(chuàng)立大寫意畫風，在畫史上，只有徐渭才能被稱為第一人。[4]

徐渭反對一切理法的束縛，欣賞因情作畫、寫詩。因此他的作品帶有極高的藝術性、寫意性以及個人情緒色彩，即“心法大于技法”。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作品樣式、境界與他的情感跳躍、生命律動以及人生觀、文藝觀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5]。他向往“天成”“自然”的作畫狀態(tài)，與蘇東坡追求的“無意于佳乃佳”、莊子稱贊的“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審美觀一脈相承。他以樸素的水墨，脫去石榴、牡丹、葡萄、芙蓉等鮮亮的色彩，探尋其本質的內涵。其《墨葡萄圖》以肆意的、酣暢淋漓的筆畫描繪葡萄枝干，以狂草入畫，晶瑩剔透的葡萄與大塊水墨潑出的葡萄葉相得益彰。整幅畫作一氣呵成，用堅定任性的筆墨向世人展現(xiàn)他才高氣清的繪畫修養(yǎng)，成就了驚世駭俗的“墨葡萄”。另一幅《墨牡丹》同樣用酣暢的筆墨賦予了“富貴”牡丹另一種生命力，整幅畫僅以潑墨，花和葉均用大筆點染，筆墨豪放，極富韻味。徐渭畫物，實則“畫人”，盡情地抒發(fā)內心情感，借此表達自己品格高潔，懷才不遇的傷感。畫上題詩：“五十八年貧賤身，何曾妄念洛陽春？不然豈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傳神?！痹谛煳嫉墓P下，他的“野路子”讓以往常見的題材多了更深層次的意涵。

徐渭的大寫意水墨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創(chuàng)造了近五百年來中國寫意畫的巔峰，引領了后來眾多聞名的寫意畫家，齊白石就是其中之一。

二、齊白石早年繪畫風格

雖說齊白石大器晚成，但他早在年幼時就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繪畫天賦。從剛開始的臨摹神像，到眼見的所有生物都成了他的筆下之物，牛、羊、魚、蝦、蛙、鴨之類常見的他都憑著自己的感覺去畫，這時還沒接受專業(yè)的訓練。到后來做木工時，他精湛的雕花技術得到了鄰里鄉(xiāng)親們的認可，成為當?shù)氐拿?。幾年后得民間畫師的指點，為他人畫肖像，名聲大開。正是早年的不斷學習，為齊白石從木匠到畫匠的轉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研究者們將齊白石正式定居北京之前的作品劃分為早期繪畫。白石老人早期的繪畫作品，有肖像、人物、山水、花鳥畫等題材，種類繁多。但因時間跨度大，且作品存世量少，無款識的多，所以人們更熟悉他畫風成熟時的作品，“早期風格”作為整體進行研究的情況較少。但他早期的繪畫作品對中晚期繪畫風格的影響也具有重大的研究意義。齊白石早年畫人像，開始時多為自己家鄉(xiāng)的鄉(xiāng)親鄰里作畫，自己也能維持生計，他的仕女畫，用筆極為工細，女子身段優(yōu)美，刻畫得極其秀麗，技法成熟。而山水畫在當時風格還尚未成熟，多為模仿前人風格。齊白石早年的花鳥畫居多，題材十分廣泛，像蘆鴨、魚、蝦、牡丹、葡萄等，本文主要研究的是他畫風正式轉型之前的花鳥畫作品。

齊白石在1919年之前主要是以學習和臨摹為主。直至1919年春天，他來到了北京，之后風格開始發(fā)生轉變。1919年至1928年期間，齊白石迫于現(xiàn)實的壓力下，開始了艱難的“求變”之路。之前的畫風早已不再被大眾所接受，他從原來模仿前人的繪畫風格，到創(chuàng)新求變；從冷逸轉變成熱烈，形成了屬于自己的風格。許多研究者認為，齊白石前期主要師法八大山人的冷逸風格，而輕視了徐渭對他早年以及轉型期畫風的影響。齊白石雖然沒有明確說過自己師法徐渭，但他早年的部分作品畫風能明顯看出受徐渭的影響。

首都博物館藏的《花鳥雙挖四屏》是齊白石早期花鳥畫的精品之作，以水墨寫意的形式繪制而成，筆法簡單，童趣十足。齊白石的筆下花鳥素來種類繁多、題材豐富，而這一組畫中就有雞、鴨、翠鳥、螃蟹、草蟲、芙蓉花、雞冠花、水仙花、荷花數(shù)種禽鳥動物以及植物花卉。此時的筆法還未成熟，可描繪的物象卻不失生動性、寫實性，但后來也因“太形似”而變法?！靶紊窬邆洹笔驱R白石一生的追求，也是他早年在轉變風格時最大的難點。

三、寫意大師之間的繼承與發(fā)展

（一）似與不似的物象神韻

徐渭的靈魂和創(chuàng)作都已合為一體，個人情緒色彩遠大于筆墨本身，他的作品極具藝術性、創(chuàng)新性，需要主動去意會、領悟。北京故宮博物院里收藏的徐渭的《驢背吟詩圖》，畫內容為樹下一老翁騎驢。畫面并無過多用墨，但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卻極其巧妙，畫面節(jié)奏輕快悠然。以寥寥數(shù)筆刻畫出人物的神韻以及驢兒輕快的步伐，所畫的物象在他的筆下顯得無比生動，韻味十足。齊白石有目睹過這幅畫，他反復地研習臨摹，卻覺得自己始終畫不出其神韻。徐渭的畫在“似與不似”之間，耐人尋味。

關于“似與不似”的這個話題，徐渭與齊白石都有自己的說法。徐渭提出：“葫蘆依然不勝揩，如能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哉?！彼磳σ篮J畫瓢的繪畫形式，使文人寫意畫由元代的“形神兼?zhèn)洹鞭D向了“意在象外”，發(fā)展到了大寫意的階段[6]。齊白石道：“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用當代畫家葉淺予先生的話來說，可理解為“具有神似特征的形似”，也可理解為“形似之極，妙在傳神”。在齊白石的《己未日記》中提到徐渭：“余嘗見之工作，目前觀之大似，置之壁間，相離數(shù)武觀之，即不似矣。故東坡論畫，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畫家，不下數(shù)百人之多，癭瓢青藤大滌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姿不若三公，不能師之?！睆凝R白石的這段話中可見他對徐渭作畫“不求形似求生韻”的欽佩。

齊白石并非從一開始就追求“傳神”，在最早期，他也曾一味地追求形似效果，直到后來他的畫風才逐漸寬厚、奔放，創(chuàng)造出了“超然之趣”。這期間除了他自身對天地自然的感悟，同樣也少不了觀摩學習他人的畫作，寫意大師徐渭更必不可少。遼寧博物館藏有齊白石于1894年所作的《墨菊圖》，此畫以草草的用筆畫菊，沒有任何設色，粗獷的畫風與以往不同，飄逸的姿態(tài)讓“菊不像菊”，但又保留了其本身的神韻。北京文物商店的一套《落英圖》冊頁中，齊白石題：“餐其落英”，同樣也是菊花題材，與《墨菊圖》的風格極其相似，能看到畫者對菊花筆墨意趣的追求，并展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人賦予菊花良好人格品質和隱逸精神的內涵。1920年所作的《墨荷》以及1927年作的《荷花圖》里，大片墨色暈染出荷花的形態(tài)，看似隨意，實則濃、淡、枯、濕、勾、點多種筆法并用。1920年的《紫藤螃蟹》中懸掛著的紫藤，幾筆點染，蒼勁有力，樹下的螃蟹也畫意十足。齊白石一生都在追求“形神具備”的物象神韻，包括后來的蝦、蛙、魚、蟲等，寥寥數(shù)筆則生趣盎然、鮮活生動，徐渭對他寫意精神的影響不可忽視。

（二）奇肆率真的筆墨特點

徐渭最擅長狂草，他給自己的評價是：“吾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彼纯v橫的用筆在繪畫上也同樣巧妙，用一個字概括就是“放”，故而創(chuàng)造出了“潑墨法”。徐渭在筆墨上強調用“情”，以“情”馭筆、生“韻”、傳“神”。他通常以草書入畫，筆法酣暢淋漓，勾、潑、點、染，水破墨，濃破淡，渾然一體，氣韻生動，極富表現(xiàn)力，筆法奇肆率真。徐渭畫中暢快的筆意，與其說是他畫出來的，不如說是他借助書法的意，流露出內心最真摯的情感。

1894年，齊白石還在學習臨摹階段所作的《墨菊圖》，能在其中看到他與徐渭畫法的內在相似性，菊花葉用大筆刷出，整幅畫的用筆肆意張揚。齊白從1910年至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不斷在創(chuàng)作以牡丹為素材的水墨畫。北京畫院藏有齊白石于1917年繪的《牡丹公雞圖》，這幅畫中的公雞設色，牡丹以水墨，極為素雅。還有其1919年繪的《墨牡丹》，與徐渭的《水墨牡丹圖》有異曲同工之妙。畫幅雖只有三平尺，但其筆墨氣魄卻很大，以大筆散鋒作畫，狂放不羈的畫筆，頗有徐渭風采。齊白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晚期所作的《墨牡丹》。這幅牡丹畫構圖留有大面積空白，畫上題：“著色畫四幅，獨此墨花能去卻一絕艷姿，有超然拔俗之態(tài)，借山吟館主人并記?！彼敃r畫了數(shù)幅牡丹，唯此墨色牡丹令他滿意，舍去了煩瑣的細節(jié)，只留大體輪廓；沒有艷俗的設色，以樸素的黑墨著色，而更有拔俗之態(tài)。

齊白石在《老萍詩草》中提道：“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縱橫涂抹，于心極服之?！盵1]可見他對徐渭繪畫“縱橫涂抹”之敬佩。在齊白石于1920年創(chuàng)作的《墨梅》中能發(fā)現(xiàn)，他的用筆在這個時候有了巨大的突破，筆墨酣暢有力，率性十足。齊白石1919年創(chuàng)作的《紫藤》，現(xiàn)藏于北京畫院。畫上的題跋是：“畫藤不似木本，惟有青藤老人得之。余三過都門，喜畫藤，未知觀者何論。己未秋八月白石老人并記?！逼渲?，紫藤以草書入畫，藤蔓用筆蒼勁有力，有徐渭筆墨的神韻。齊白石于1920年創(chuàng)作的《紫藤螃蟹》，畫中螃蟹與徐渭赫赫有名的《黃甲圖》中的螃蟹相比，同以寥寥數(shù)筆畫出螃蟹的神韻，但齊白石的蟹似乎更接了些地氣。這個時期，無論是在題材上還是在筆墨形式上，齊白石的畫中常有徐青藤的風格體現(xiàn)，筆墨隨性、大膽，將自己內心的豪情壯志盡情地抒發(fā)于畫。

四、結束語

在徐渭之后的大寫意畫家，幾乎沒有不受到他影響的。齊白石曾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他在吸取前人的繪畫經(jīng)驗上，也未全盤接收，而是博采眾長、大膽吸收，樹立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建造了不朽的藝術豐碑。他從臨摹、寫生、求變到最終有了自己的風格，齊白石的繪畫之路曲折坎坷，但他對徐青藤的欽佩是始終貫穿的。最后開紅花墨葉一派，將樸質的平凡之物與傳統(tǒng)文人畫相融合，并達到了花鳥畫的另一個頂峰。能達到如此成就，與徐青藤畫作對他早年的浸染分不開。不難發(fā)現(xiàn)，齊白石作畫與徐渭一樣“熱烈”，用真誠、真情進行創(chuàng)作，拋開技法來看，兩位大師身上都有著獨立的品格和自由的精神，從而能夠達到各自理想的藝術境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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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進玉.向徐渭學習什么[J].榮寶齋，2021（10）：254-256.

[6]華強.徐渭的寫意精神及當下意義[J].書畫藝術，2021（03）：3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