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斌
大體上,旅游者可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叫“分享型”?!胺窒硇汀甭糜握呤沁@樣一種人:他對旅行目的地的所有認知,都是在到達以后才形成的。但是,他有本事在到達當天,憑著直覺,找到最適合自己口味的休閑娛樂場所,并在那里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隨后幾天則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個知名度最高、游人最密集、交通最擁堵的景點,拍一大堆自拍照,不停地發(fā)朋友圈;返程時,在機場免稅店買上大包小包的各種土特產;回家后,根據對方的重要性以及關系的親疏,將價位不同、用途各異的土特產準確投送到單位領導和同事的辦公桌上,博得上下左右一致好評。
薛蟠無疑是“分享型”游客的典型代表。金陵薛家“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但“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
所以,薛蟠“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他考慮任何活動,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總是旅游觀光。對“分享型”游客來說,旅游不自拍、不發(fā)朋友圈,就等于沒有旅游。在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怎么自拍、怎么發(fā)朋友圈?這個問題難不倒薛蟠。《紅樓夢》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為此特意寫了一筆:
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差錯。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
景點去過了,自拍桿掄過了,朋友圈發(fā)過了,接下來就該把關注重點放在土特產上了。公道地講,薛蟠雖然在書中被很不厚道地戲稱為“呆霸王”,其實他在某些方面卻有著“大事不糊涂”的風范——別的不提,就拿第六十七回中他為眾人采辦的土特產來說,其品種之豐富、包裝之精細,一看即知是周密考慮、特意為之的,絕非如今在機場免稅店的倉促之舉可比,值得很多人學習。
像薛蟠這樣的旅游愛好者,人數最多,聲勢最大,堪稱旅游界的“泥石流”。
第二種旅游者姑且稱為“功利型”。這一類型的人在旅行過程中,始終在用一雙鷹隼般的銳眼,搜尋各種不易察覺的商機。在這種人的心目中,根本沒有“度假”的概念。只要生意需要,他隨時可以提前結束假期。
賈雨村就是這樣一個“功利型”旅行者。《晉書·載記·第二十三》中曾這樣形容鷹:“饑則附人,飽便高飏,遇風塵之會,必有陵霄之志?!边@也可以說是賈雨村的真切寫照。
賈雨村在《紅樓夢》里第一次登場時,是一個十分寒酸落魄的形象。這時的他是十分低調的。見了人,主動“施禮陪笑”;別人怠慢他,他也不以為意。一旦從甄士隱那得到進京趕考的資助,賈雨村的行動也像鷹隼直撲獵物一般迅捷,連告別都等不及,直接揚長而去。
因“貪酷之弊”丟官后,賈雨村雖然“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其實心思一刻也沒閑著。在淮揚地面,他“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便立刻“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出來閑步時,注意力也不僅僅放于風光本身。
長期游覽“名山大剎”,兼“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使得賈雨村有能力提出那振聾發(fā)聵的“正邪兩賦”之論。
雖然愛好旅游使得賈雨村開闊了眼界,增強了思考判斷能力,但是由于他品行不正,能力的提升反而助紂為虐。
像賈雨村這樣的“旅游愛好者”,利欲熏心,投機心切,注定了一生大起大落,難得善終。他們是旅游界的一股濁流。
第三種旅游者不妨稱作“唯美型”。這種類型的人,即使初到一個地方,也會有如久別重逢一樣滿懷著溫存與眷戀,因為她在出發(fā)之前已經無數次對這里的歷史人文、山水樓觀反復涵詠,以至于對這里的一草一木早就耳熟能詳、刻骨銘心。她到這里來,既不是為了看,也不是為了聽,更不是為了吃,而是要讓自己的整個身心,與這個神往已久的情境融為一體。對這一類型的人來說,“詩和遠方”是一個可笑的詞語,因為她的詩并不需要去遠方尋找。她本身就是一本詩集。出發(fā)之前,她即已抵達;返回之后,她仍未離開。
薛寶琴就是這樣一個“唯美型”的旅游者。她“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從小就遠涉重洋,見多識廣。大雪天,別人忙著欣賞雪景,她卻在無意中成了雪景的一個組成部分,驚艷眾人。因她“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所以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首懷古的詩。這些詩一直在那里供人吟詠,卻至今無人猜出謎底。
如同她寫的十首謎語詩,薛寶琴也像一個猜不透的謎。這樣明亮出眾的她,卻遲至全書的第四十九回才首次露面,而且“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查無此人。
她就像一抹游云,卷舒在遙遠的天邊,你不知道她來自何處,更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她的存在,仿佛是在告訴讀者:世間不乏美麗的山水與美好的人,走出小小的天地,你將收獲更寬廣的心胸。
這,不就是旅行的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