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蓉
一個藍色的清晨,清涼的空氣,彌漫在格?;ㄊ㈤_的山谷。
沿著長長的溪溝,扎西陪我朝村子里走去。
浩瀚的藍天停留著朵朵白云,如幾萬年前一樣清澈而透明,不著纖塵地映在水中,心靈也變得一清如水,流溢著一種讓人眼睛濕潤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
森林、峽谷、田野、草地和整個村寨籠罩在晨光里,一片靜謐,仿佛還在夢中。
我懷疑自己是武陵人,來到了神秘的桃花源。
上甲斗村在甘孜州色達縣楊各鄉(xiāng),是一座海拔3500米的云上村莊,像一位絕世美人,躺在綿延起伏、鮮花繽紛的山谷里。
忽然,一聲清異的長嘯,打破了寂靜,山鳴谷應(yīng)。我驚喜地望見,一只蒼鷹從天際盤旋而下,掠過樹梢,驚起一群全身黑羽的烏鴉,“呱呱”地嘶啞著嗓音,撲騰著翅膀逃遁。那邊,幾頭棕黑色的牦牛立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沐浴。一切如此喧嘩,又如此安靜。所有的聲音都是天籟。我閉上眼睛,感動地諦聽著。
沿途隨處可見拔地而起、高聳入云的藏房,或屹立于山頭、村口,或掩映于樹林,或緊依于溪邊。遠望形如寨房,又似平頂?shù)牡飿恰?/p>
甚至,我感覺它不是房子,而是一種立體的景物,背襯著廣袤無垠的藍天,像古老的雕塑安靜地矗立,與大地山川融為一體。
“這些房子遠看像碉堡,近看是房子,所以又叫碉房?!痹魑⑿Φ亟忉尅?/p>
這里的碉房大多有石頭壘砌的低矮圍墻,開放式寬敞的四合院落,每座樓房的每面墻上開著三四扇小窗。整個房子建筑都是風(fēng)格統(tǒng)一的石木結(jié)構(gòu),平頂式屋頂,高有數(shù)丈,一般三四層,四四方方,像碉堡一樣穩(wěn)穩(wěn)地聳立在藍天和青山之間,看上去如石刻的雕塑,極具建筑的美感和質(zhì)感,簡潔、古樸、粗獷、厚重,與大地渾然一體。
碉,在一千八百年前的漢代稱為“邛籠”。古羌人“依山而居,壘石為屋,高者至十余丈”,能防御侵襲,易守難攻。在四川的橫斷山脈羌族和藏族聚集地最為密集。藏語稱碉房為“卡爾”或“宗卡爾”,堡寨的意思。
藏族碉房歷史悠久,有人住的地方就叫碉房,它至今仍然保持早期堡寨的特征,保留了傳統(tǒng)方碉的造型,是藏族古老而獨具特色的傳統(tǒng)民居。
穿過一片樹林,從懸掛在半空的五彩經(jīng)幡下經(jīng)過,我們來到一家碉房前。
家里無人。扎西說,這幾天是農(nóng)忙,收青稞的季節(jié)。估計主人一家去田野里了。
站在房子外,我撫摸著石砌的外墻,那片石冰涼的、粗糲的觸感,讓我產(chǎn)生一種天然的親近和情感,好像穿越到蒙昧混沌的遠古,喚起塵封的記憶。
在人類漫長的石器時代中,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在拿起石塊抵御野獸侵襲的時候,在用削尖的石片作為武器的同時,便開始了對石頭的認(rèn)識和利用,創(chuàng)造了生產(chǎn)的工具和精美的石器,在打擊和磨制石器中敲開了文明的大門。
我不知道,誰第一個舉起石頭向襲來的野獸發(fā)出一擊,誰第一個觸碰到尖銳的石塊產(chǎn)生了制造工具和壘石為屋的靈感,但我相信,從那個時候開始,人類第一次觸碰到了“美”,賦予了石頭美麗的生命。
“藏民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外墻用山里的石頭砌成,門窗和房梁也采自森林的樹木。外面的石砌墻體堅固厚實,抵御寒風(fēng),里面是木板屋,冬暖夏涼。太陽照不進去,但可以看到明朗的天空。”扎西詩意地描述。
巖石是人類初始最先利用的大地物體,木材是大自然的產(chǎn)物。數(shù)千年來,生活在高寒地帶的藏民族,用他們的生活智慧利用自然萬物,完成了生命的棲居。
我感到慶幸,這些新建的碉房在綿延的時光中,依然保存著這種古老的傳統(tǒng)建筑,背負(fù)高山,面朝河谷草原,仰望于星空,俯瞰于大地,與大自然和諧相處。
藍天白云下,頂著高原熾熱的太陽,我流連忘返于如畫的藏式民居群落。
我發(fā)現(xiàn),每家的碉房像繪畫一樣,幾乎都有一樣富麗的色彩,粗石壘造的四方主墻保持著土石原色,出挑的屋檐涂飾紅、藍、白、黃、綠的色帶,紅的像火焰,白的像云,藍的像海,黃的像土地,綠的像草原。明朗艷麗的色彩,給單純的原石墻面,增加了強烈對比的美感,質(zhì)樸而華麗。
碉房的主墻上,一般開著三到四個小窗。每扇窗戶都帶有色彩的出檐,一般繪有三角形或圓形的黃、紅、藍、綠色等圖案,象征日月山川和星辰。
門框和排列的橫木大多涂染著絳紅色顏料,我的腦海浮現(xiàn)僧侶身上穿著的絳紅裟衣。
多扇朱紅的窗框整齊地排列在墻面上,四周裝飾有繪畫和雕刻。遠望,像一幅幅美麗精致的畫框,鑲嵌在石頭壘成的墻體中。讓人渴望探知,窗戶里住著怎樣的人家,有一個怎樣的生命故事。
我想,那窗戶里的人,是畫中人吧。
我注意到,每扇窗挑出兩層短檐,飛出連續(xù)七八個絳紅色子木,有一種凹凸變化的美感。每個子木的端頭,裝飾有白色點狀圖案,好像一串掛在窗戶上的菩提念珠。
我忽然覺得,碉房好像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人,手捻數(shù)珠,一臉安靜、平和,與世無爭。
每一幢峻冷、凝重的石砌碉房,因為這些裝飾而變得明亮起來,有了溫暖的色彩,有了生命的溫度和靈魂。在陽光之下,散發(fā)著一種玉石般的光華。
誰說每棟碉房的色彩不是藏民族對天地萬物的契契深情?誰說那濃重的顏色不是這個古老民族心中神圣的經(jīng)幡嗎?誰說那用一石一木砌成的房屋不是他們的生命理想嗎?
我把目光投向遠處,高原的藍天白云下,一座座碉房矗立在河谷之中,與廣袤的綠色草原、巍峨的青山互相輝映,色彩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美得就像一幅幅立體油畫,絢麗多彩。
用油畫去描述它,似乎還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我覺得,它鮮活得更像大地上會呼吸的風(fēng)景。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木頭,都是從山水樹木中生長出來,與天地合二為一,帶著生命的溫度,自然的氣息和萬物的靈性。
藏民族是最出色的建筑師啊。我在心里贊嘆。
所有的碉房都是那么風(fēng)格統(tǒng)一,連涂染的顏色也幾乎一致,沒有城市建筑凌亂的感覺,也不顯突兀和標(biāo)新立異。不用誰告訴你,你一眼就能認(rèn)出這是藏式民居。你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與周圍的一切已然融為一體,是天空和大地中的一部分,獨一無二。
古老的藏民族,千萬年來無力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氣候抗?fàn)?,卻以他們質(zhì)樸的審美方式,在崇山峻嶺之中,用大地的夯土、高山的石片和森林的樹木,筑起了華美而質(zhì)樸的居所,記憶著他們對生命的信仰,對大自然的敬畏和謙恭,對這片信守的土地和山川的熱愛。
冰冷而無感的建筑,看似簡單涂染的色彩,當(dāng)它承載了人的情感和歷史的記憶,便產(chǎn)生了美,賦予了生命動人的故事和永恒不息的光華。
“過去因為貧困,村民居住條件很簡陋,現(xiàn)在全部住進了新房子?!痹鞯难壑心壑腋?。
告別貧瘠與蒼涼,遠離喧囂與浮華。在山川遍布的雪域大地,高寒的河谷地帶,這處藏在白云之上的古老村莊,并沒有被歲月遺忘。我慶幸自己見證了碉房的美麗蛻變,見證了這個古老民族的重生和新的開始。
千百年來,世人苦苦尋找著夢中的香巴拉,尋找著理想的世外桃源,其實它并不遙遠。
或許就在那石頭壘砌散發(fā)木香的碉房里,安居著怡然自樂的人們,與大自然一起呼吸?;蛟S就在那一扇油畫般的門窗中,有我們尋找的,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