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癡及局外——凡·高、塞尚

三十回，寶玉有肚量，主動和好，哄黛玉。黛玉下臺階前，先擺架子，說要回家鄉(xiāng)，一走了之，寶玉便說她去哪兒他都跟著。黛玉說去死，寶玉說那我當(dāng)和尚——夫妻情深，才會這樣。

明明是順著你的話說出來的，黛玉卻不干，嚴(yán)厲批評寶玉，說兩人是兄妹，不能用這種話。下回，對寶玉有男女之實的襲人，黛玉超越主仆，稱她為嫂子，以寶玉妹妹自居，是再一次強調(diào)。

黛玉對寶玉，一方面至親至愛，宛若一人，一方面嚴(yán)防死守，一溢到男女邊界，立刻翻臉。這是電影寫人物性格之法，一部電影的時間太短，不及鋪陳，只來得及以關(guān)系反應(yīng)性格。關(guān)系矛盾，性格便獨特了。

人與人之間的至親至愛，一般故事，要經(jīng)過波折考驗，逐漸相識相認(rèn)，最終方能達到，歐洲神話、好萊塢俗套均如此。曹雪芹大膽，讓寶黛二人沒有相識相認(rèn)的過程，一開始便已達到至親至愛，該是結(jié)果的東西成了起點，讀者無法預(yù)期，對作者也是挑戰(zhàn)。

寶黛二人相望而哭，便是“咱倆這么好，以后怎么辦”的心理。好得無法安放，只能找別扭，往壞里鬧鬧。

這一日，寶玉是處處別扭。他討好寶釵，說像楊貴妃，想贊她漂亮。寶釵理解的楊貴妃，是安史之亂根源、亡國敗家的禍?zhǔn)?，借?xùn)自己丫鬟，訓(xùn)了寶玉一通。不同理解，造成隔閡，寶玉轉(zhuǎn)去找王熙鳳。

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已知王熙鳳有睡午覺習(xí)慣。本回明確交代，熙鳳在夏天每日必午休。寶玉乘興而來，見寧靜如夜，只得退走。不同習(xí)慣，造成隔閡。

寶玉又去找金釧兒。金釧兒是寶玉母親王夫人的丫鬟，二十三回，寶玉硬著頭皮去見父親，她和一眾丫鬟在門口，問他敢不敢這時候吃自己唇上胭脂。寶玉當(dāng)然不敢，金釧兒逗寶玉，是給丫鬟們?nèi)贰?/p>

曹雪芹筆法極簡，一句玩笑，說明她在眾丫鬟里地位高，才會領(lǐng)頭嬉鬧。找上金釧兒時，她正伺候王夫人午睡，給捶腿，不便聊天。金釧兒有幽默感，寶玉郁悶半日，不愿走，貪心跟她說話。

伺候王夫人午休，金釧兒自己也犯困兒，推開寶玉，說王夫人的另一個丫鬟彩云正跟賈環(huán)廝混，叫寶玉去捉拿，用心還是支使寶玉走。

捶腿動作一斷，王夫人就醒了，給了金釧兒一耳光，嚇跑了寶玉。

局面不對，造成隔閡。

寶玉走回省親別墅，隔著花墻，見一女孩蹲地上，以簪子劃字玩。女孩癡心一片，一個字反復(fù)寫，看癡了寶玉。一會兒下雨，女孩渾然不覺，寶玉提醒她避雨，卻忘了自己也被淋濕。

一日里，寶玉處處與人隔閡，至此終于融合。兩人沒說上話，寶玉精神超越了花墻，與其鏈接在一起。此處文筆，是“哲學(xué)情節(jié)化”的典范，令人慨嘆，“曹雪芹是朱元育”的說法，或許有理。

朱元育解釋《參同契》，連帶著把武則天時代興起的華嚴(yán)哲學(xué)也解釋了，講人類感受到的世界，是由因果、大小、多少、主次、形體和性能、表面和內(nèi)核、相互排斥的體積、結(jié)構(gòu)性組合、普遍規(guī)律、時間先后——十大錯覺構(gòu)成的。突破十大錯覺，世界對你就是玩物了，形容為“虛空粉碎，大地平沉”，世界對你沒有約束力了，成了塊手機屏幕。

突破后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原因和結(jié)果同時呈現(xiàn)，沒有過程、不需要代價，一條魚想進化成人，只要它動了這想法，立刻就成人了；一粒塵埃和銀河系一樣大，銀河系和塵埃一樣小；所有生命是一個生命，一個生命同時是一切生命。主次消失了，比如看《紅樓夢》，盯著賈環(huán)看，就看到一部以賈環(huán)、彩云為主角的小說，寶玉和黛玉成配角；盯著秦可卿看，秦可卿就不會病逝，直至一百二十回。

外表和功能一致，比如香水不再是液體，只有香，或者建筑不用再滿足力學(xué)，純粹玩造型就行，塌不了；表面和內(nèi)核一致，比如皮膚可以看見聽見，心臟可以思考；事物不再有獨立的體積，可以疊化在一起，比如一個瓶子裝一百個豆子就滿了，但繼續(xù)裝下去，會發(fā)現(xiàn)再裝一噸也沒問題，猶如無數(shù)道電筒的光柱照在一個點上，不會產(chǎn)生排斥。

組織結(jié)構(gòu)消失了，士兵指揮作戰(zhàn)，司令在前線沖鋒；人為總結(jié)出來的規(guī)律消失了，發(fā)現(xiàn)大海沒有漲潮退潮、月亮沒有陰晴圓缺；發(fā)現(xiàn)時間是騙局，歷朝歷代同時存在。

薩特在“二戰(zhàn)”末期寫的《存在與虛無》也在討論這些，原來是這些啊，一千兩百年前的長安、洛陽和二戰(zhàn)后的巴黎一樣，滿是聽爵士樂、穿著高領(lǐng)毛衣的存在主義者。

突破后的世界如此有趣，怎么突破？武則天介紹，總這么想，就行了，觀念改變，感受便隨之改變。

武則天說得簡單，后人覺得吃力，絞盡腦汁也難想成。朱元育提供了一個便捷方案，不必費心想，看就行了。

寶玉注視，跟花墻內(nèi)的女孩合一了。寶玉不是特例，有的初學(xué)畫者，野外寫生時也會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此情況。要出現(xiàn)了，人就美了，總要出去畫畫，一輩子脫不了這愛好。

而有的大畫家一輩子做不到，基本功太好了，全是經(jīng)驗和手藝，面對風(fēng)景，動手太快，眼睛看少了。身為美校學(xué)生，我?guī)资陮Ψ病じ邿o感，覺得無非是浮世繪版畫造型、當(dāng)年流行配色法的組合，創(chuàng)造力有限。直至在英國，看到凡·高《椅面上的煙斗》原作，徹底服氣。與畫冊的鮮艷不同，原作灰蒙，椅子和煙斗像一人在鏡中審視自己的臉。

凡·高厲害，與外物合一了。

按《參同契》的詞，叫“坎離相交”，坎離為八卦符號，坎為水，離為火。俗話說水火不容，明確的兩個東西，你是你，我是我。想破十大錯覺，先破“你我”的觀念吧。

注意力放在外物上，久而久之，隔閡消失，同呼吸共命運。最好的愛情，是同情。因關(guān)注一個女人，你舊日的經(jīng)歷、性格、習(xí)慣不再起作用，這種解脫、自我更新的感覺，便是天堂。

關(guān)注就行了，一想怎么得到她，你還得依靠舊日經(jīng)歷、性格、習(xí)慣，立刻沉渣泛起，跌入地獄。那你就還不適合面對女人，去看風(fēng)景吧。

后期印象派三杰，塞尚、凡·高、高更，兩位瘋癲。塞尚有嚴(yán)重躁狂癥，凡·高是家族遺傳性精神分裂。他倆不單有病，還很笨，對一般繪畫技巧，理解困難，手也跟不上，調(diào)不準(zhǔn)色、描不準(zhǔn)形。巨大隔閡，逼得他倆不管了，只關(guān)注眼前物。

塞尚寫生時的思維狀態(tài)，不是總結(jié)式的——總結(jié)山的線條精彩在哪兒、不完美在哪兒，便畫不了啦。他是全然接受，久久觀望，和山融為一體，下筆所畫，不是他在總結(jié)山，是山在總結(jié)自己，送給他一張畫。

寶玉隔墻觀望，突破“人我”隔閡，以人為我、以我為人，提醒女孩下雨了，反被女孩提醒你也給淋著了，隔閡頓生，又恢復(fù)成兩人。

同情同感的狀態(tài)下，淋雨無所謂，又變成獨立一人，習(xí)慣上來，對被淋濕了覺得討厭，寶玉一路討厭地回去。正趕上襲人領(lǐng)著眾女孩在玩水，不亦樂乎，要跟敲門者逗趣，遲了才開門。等門開，寶玉氣得不行，一腳將襲人踹倒，敗了大家的玩興。

獨立成一人，便有了埋怨與嗔恨。

晴雯撕扇——游戲改變?nèi)穗H

三十一回，晴雯為一點小事，跟寶玉吵架，因?qū)氂翊蛄艘u人，感到不忿。不是為好姐妹出頭，是同為下人，唇亡齒寒。

襲人來勸架，不料晴雯氣性上頭，誰跟她說話，她攻擊誰，連襲人也損，說你跟寶玉有男女之實。談主子私事，犯大忌。氣得寶玉要將她趕出賈府。晴雯急哭，嘴上仍強硬，說“一頭磕死也不出這兒門”。

貴族同時是不平等和平等的制造者，一方面宣布自己有特權(quán)，另一方面，貴族家待遇好，下人生出跟主子的平等之心。一屋人哭鬧間，黛玉來串門，晴雯如小巫見大巫，避開了。欺負襲人還行，卻怕黛玉，晴雯收場有趣。

黛玉說你們?yōu)槭裁纯?，難道是為了爭粽子吃，爭急了？時當(dāng)端午節(jié)，風(fēng)俗是吃粽子。一句幽默，改了場面，頗有王熙鳳風(fēng)范。

薛蟠請寶玉喝酒，入夜方回。晴雯在院中涼榻上睡覺。寫兩人和好，曹雪芹造的契機是，寶玉誤會是襲人，便也躺上，關(guān)心昨日踢她一腳的傷，問好些了嗎。晴雯以為是跟自己和好，說：“何苦來，又招我?！?/p>

沒準(zhǔn)備和好，卻陷入和好的局面里——電影劇本寫法。寶玉只得和好，閑談間露出個信息，跟寶玉有男女之實的，不單襲人，至少還有位叫碧痕的丫鬟，而晴雯自愛，不跟寶玉玩男女。

寶玉向晴雯講自己的世界觀，物品也有靈性，值得人尊重，比如一把扇子，可以不用來扇風(fēng)，覺得撕扇子的聲音好聽，專用來撕，也算物盡其用，但發(fā)脾氣而撕扇子，把人事恩怨放在物品上，對不起物品。

晴雯認(rèn)為寶玉歪理，撕了他扇子，看急不急。寶玉說好聽，還把一個路過丫鬟的扇子奪來，給晴雯撕。受到了縱容，晴雯開心，與寶玉和好。

寫人物關(guān)系的改變，對電影編劇是大難。心理描寫不夠，轉(zhuǎn)不過來，寫夠了，片長又不允許。巧法是，讓兩人玩?zhèn)€游戲，觀眾便認(rèn)可他倆變了，安東尼奧尼和王家衛(wèi)都精于此道。電影導(dǎo)演要像幼兒園老師般，搜羅一堆游戲，隨時備用。

湘云論陰陽，襲人見丑禍

三十回后半，寶玉觀望花墻女孩，一度超越人我，剛說起學(xué)理，還未講完。三十一回后半，曹雪芹借湘云之口續(xù)說。

湘云之前，都是插科打諢的配角，這場才當(dāng)主角寫，介紹她愛穿別人衣服，圖新鮮感；沒有主仆觀念，叫平兒、鴛鴦等丫鬟為姐姐，送禮物示好。她天生喜感，令大家愉悅，寶玉夸她有口才，黛玉想起寶玉在道觀時藏金麒麟要給湘云，被自己看見后，說謊是要給自己，一時覺得寶玉特沒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氣走開了。

寶釵見縫插針，趁機親近黛玉，陪她聊天?？梢娾O、黛、湘三人間沒嫉妒，她們仨對寶玉都無戀情。

湘云和丫鬟翠縷游園，見棵石榴樹長勢旺。湘云說植物跟人一樣，氣脈足就長得好。翠縷說石榴樹氣脈足，層層累累地結(jié)果，人氣脈足，怎么不見人頭上生頭？

唐朝的菩薩塑像，便是頭上生頭的，觀音菩薩足有十一個，說明在原理上，人身也可以結(jié)果，生出新身。人和植物道理一樣，為何現(xiàn)實里，植物顯現(xiàn)為果實累累，人不顯現(xiàn)，永遠只有一個頭？

湘云說是人和植物的陰陽配置不同，植物的陰陽配置讓其顯現(xiàn)，人的陰陽配置讓其虛化成別的了，比如壽命、運氣、智商。

每一物都有陰陽，配置不同，造成萬物差別。陰陽配置讓事物成形，事物敗壞，也是陰陽配置的作用。陰陽呈現(xiàn)“積少成多、盛極而衰”的規(guī)律，猶如大海的漩渦，你的小船一旦卷入其中，便脫身不得。

認(rèn)為調(diào)理陰陽配置，可拯救事物，但采陽補陰、采陰補陽，能暫時起點小作用，最終無效。改變不了漩渦走向。

沒救了嗎？

湘云說，其實陰陽不是兩樣，是一樣?xùn)|西，比如手心和手背，都是手。陰陽對我們起決定作用，其實陰陽是假相。

此言，也是朱元育講解《參同契》的要點，他借用唐朝人呂洞賓的話“窮取生身受氣初，莫怪天機都泄盡”，表示人出生，立判陰陽，陷入男女、老少、父子、家國、窮富、忠奸、智愚等種種相對現(xiàn)象中，我們的腦子里全是陰陽概念，完全受控制，所以在陰陽中沒法改變陰陽，要超越陰陽，在陰陽未分的境界，才能重調(diào)陰陽配置。

等于說，你覺得這個電視劇不好，想改劇情，修理電視機是沒用的，得找劇組重拍才行。

曹雪芹是否為朱元育？是個類比說法吧，起碼是位有朱元育學(xué)術(shù)素質(zhì)的人。此處僅點一筆，大塊理論要放到后四十回再展開。

劇本寫作，哲學(xué)要情節(jié)化。曹雪芹做出示范，關(guān)于陰陽的討論，落回到人際上了。翠縷問湘云的麒麟是陰是陽，對神獸造型，湘云沒這方面知識，答不出。結(jié)果翠縷在草地上撿到了另一只麒麟——寶玉在道觀里藏起的那只。

配成一對了，便有了男女。以此表示，湘云到了青春期。果然，之后交代，有人向她提親，商議訂婚事宜。

她從小住在賈母屋里，由襲人服侍，襲人之后才分配給寶玉。她跟襲人的關(guān)系超越主仆，一貫謹(jǐn)慎的襲人獨對她說話放肆，譏諷她小姐身份，還支使她給自己幫工做針線活。

寶玉不用府內(nèi)的針線工人，嫌他們俗氣。豪門小姐們都做女紅，晚清還如此，之所以強過工人，因為從小習(xí)文人書畫，高在審美。但小姐們就是玩玩，像林黛玉般最多半年做一個，應(yīng)付不了日用。

湘云是實打?qū)嵉氖炀毠?，因父母雙亡，依靠叔嬸生活，叔嬸作風(fēng)奇葩，不雇傭做針線活的下人，湘云被委派的本多，對襲人托的活兒，都是先做完自家的，熬到半夜再做她的。

讀者本以為平日一口痛快話的湘云，對襲人的額外委派會開開玩笑，托詞不干，沒想到勉為其難，苦熬擔(dān)下來。湘云天生大小姐氣派，領(lǐng)著一堆嬤嬤丫鬟，撐得住場面，誰料到是下人處境。

又是“以人物關(guān)系顯人物性格”的示范，湘云因襲人而有了特色。所謂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因素堆成。一舉一動處處合理，便是群眾演員了，主角是需要觀眾納悶“她怎么這樣”，諸因素之間的合理性，作者不寫，要觀眾自己圓的。

跟湘云聊天期間，賈政派人來請，說賈雨村來做客，點名見寶玉。寶玉很煩賈雨村，說這人很多事，父親沒這安排，他總要求。

兒幼不識父母心。多事的是賈政，賈雨村是他培養(yǎng)的賈府外援，待寶玉長大后用的。賈雨村見寶玉是臣子拜主子，所以要自己提求見。

怎么見面的？完全虛化處理，只在事后交代，賈政對寶玉很不滿意，用的詞是“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一個少年見中年人，不要求畢恭畢敬，而要求高人一等的瀟灑，說明是要擺出主子派頭。

曹雪芹作文重點清晰，賈雨村怎么見寶玉的場面不重要，重點是賈政的長遠規(guī)劃，通過批評寶玉“還是小孩樣，沒主子樣”，便可點出事情實質(zhì)。所以雨村、寶玉見面，完全虛化處理，實寫則成廢戲。

寶玉討厭見賈雨村，湘云勸他見，學(xué)學(xué)仕途經(jīng)濟，惹得寶玉翻臉，要趕湘云出屋。襲人交代，上次寶釵說過同樣的話，寶玉沒趕人，自己起身走了，甩了寶釵一份大尷尬。寶玉說，唯有黛玉從來不說這種混賬話。

恰好黛玉來看湘云，門口聽見寶玉背后夸自己，暗贊寶玉知己，卻樂極生悲，悲傷可貴之情不長久，不想進屋說話了，返身而去。

寶玉趕去見賈雨村，很快出屋，碰上了黛玉，見她臉上有淚，抬手要擦，黛玉驚退幾步，怒罵“你又要死了！做什么！這么動手動腳的！”——可見是將寶玉做知己，并非情人。

《紅樓夢》是民國出書才做的斷句標(biāo)點，“做什么”三字沒斷開，之后出版都因循。這個嘆號是我加的，“做什么”在北京話里是很重語氣。我小時候，大街上六七個青年拿磚頭鐵锨打群架，一個居委會老太太趕來，呵止住場面，也就是這詞。

黛玉平日炒作寶玉愛寶釵愛湘云，是女孩青春期到了，試試玩玩。不料玩火燒身，令寶玉誤會，以為她真的嫉妒寶釵，那么就是對自己生了男女情愫，于是說：“你放心?！薄砻餍嫩E，愛你，不愛寶釵、湘云。

兩情相悅，彼此相愛——是佳話，不是文學(xué)。你倆這么好，好就行了，沒戲可寫了。一人愛、一人不愛，方是愛情戲?qū)懛?。總懷疑曹雪芹上過電影學(xué)院，難道是保護郭寶昌的田風(fēng)老師？一九六五年穿越到明清之際。

曹雪芹讓黛玉重復(fù)了兩次，說對“你放心”這話聽不懂。寶玉的反應(yīng)是“別哄我”，之后說了些情話。黛玉的反應(yīng)是“轟雷掣電”——五雷轟頂、閃電擊身，對寶玉沒愛，但情話真好聽。從沒聽過，震撼了。

黛玉覺得不能再待下去了，選擇避走。愛情主要是自嗨，寶玉說出情話，自己感動得不行，原地站著，又想出許多句。逢到襲人趕來送隨身扇子，寶玉以為是黛玉返回，一口氣都說了。

襲人先前看到黛玉走，知道是對黛玉說的，反應(yīng)是“不才之事”“丑禍”，點明堂兄妹戀愛是亂倫。

金釧兒跳井，寶玉賣友，

賈政的校場槍大多數(shù)長篇小說，都相當(dāng)于同名主角的中短篇合集，《堂·吉訶德》《湯姆索亞歷險記》般，明線多、暗線少，不同線索間的輪番交替少，作家們挑明了說事，讀者精神消耗少。

可想而知，歐洲人看到《戰(zhàn)爭與和平》時，該多么興奮，腦細胞大量死亡的快感。《紅樓夢》寫家庭瑣事一樣燒腦，不在于事件，在于敘事。拍大眾電影的導(dǎo)演得明白，自己首先是個敘事藝術(shù)家。

敘事，是花樣。三十回寶玉蠢動，招惹丫鬟金釧兒，令她被王夫人趕出榮國府。兩回過后，經(jīng)過六七件事，突然給信，金釧兒投井死了。

之前沒有一點情節(jié)預(yù)兆和金釧兒的性格鋪墊，說死就死?！都t樓夢》眾女有個普遍特征，經(jīng)常把“死”字掛嘴邊，連湘云都如此。說死的不死，反而是陽光活潑、不說死字的金釧兒死成了。

性格對不上呀！因而讀者要費心思考，被趕出門、做不成奴才的榮辱感就這么強嗎？豪門里到底是怎樣的制度？

寶玉能和丫鬟自由戀愛，跟小姐們不行。金釧兒和寶玉打情罵俏，王夫人不管，可以裝睡。因為貴族有試婚習(xí)俗，年少主子在納妾娶妻前，幽會丫鬟，兩情相悅就好，避開大人就好，金釧兒跟寶玉鬧出私生子都可以。

金釧兒被開除，因為給消息，賈環(huán)和丫鬟彩云正幽會，讓寶玉去捉拿。之前兩次交代，寶玉喜歡壞人情事、捉拿在床。金釧兒是投其所好吧，為了哄走寶玉，別煩自己。

寶玉曾差點被賈環(huán)燙瞎眼，寶玉、王熙鳳把賈環(huán)往好處想，認(rèn)為是失手，王夫人清楚賈環(huán)是害人之心，寶玉壞他情事，日后必下黑手報復(fù)。金釧兒看不明事理，還跟寶玉這么親近，寶玉要犯糊涂聽了她的，會有危險。

不管金釧兒有心無心，王夫人都鐵了心要趕走她，清除這顆地雷。金釧兒隨口說的話，被定性為“挑唆妻妾兩房關(guān)系，教唆寶玉淫蕩”，便是人品問題了。

金釧兒倍感冤枉。

因為試婚習(xí)俗，丫鬟跟少主平日都這么說著玩呀，寶玉和金釧兒調(diào)笑時，兩人都自信，寶玉向王夫人開口，調(diào)她做他房里丫鬟，王夫人會欣然同意。

兒子到了年齡，母親派自己的丫鬟充當(dāng)試婚對象，總比放任寶玉招惹別人的丫鬟好吧？應(yīng)是王夫人原本計劃，跟金釧兒談過，所以金釧兒才會跟寶玉說，自己早晚是他的人，跑不了。

談得好好的，怎么自己就成了“下作小娼婦，教壞了爺們”？金釧兒想不明白，氣不過，于是自殺。她是以死抗議，表示王夫人錯了。

死得糊涂，至死也不知為何被驅(qū)逐。

王夫人內(nèi)疚，寶釵來勸。人都有自我保護意識，事實無可更改，只能把用心往好里說說。王夫人哭訴，驅(qū)除金釧兒是假，是為教訓(xùn)她，計劃隔些日子就召回來。是謊言，開除時毅然決然，鐵定不會召回。

怪金釧兒誤會了自己用心——開脫一半責(zé)任，仍認(rèn)為自己有責(zé)。后四十回，寶釵成了榮國府當(dāng)家人，此時顯現(xiàn)當(dāng)家人正確做法，寶釵說金釧兒是失足落水，不是自殺。

完全脫責(zé)——沒想過還能這么說，王夫人點頭?？磥硪院螅瑢?nèi)對外，金釧兒之死便按此說法了。

王夫人是上一屆榮國府當(dāng)家人，思路敏銳，手段極差。認(rèn)清金釧兒是隱患，是大局觀好，但處理粗糙，打耳光、罵臟話，找來金釧兒母親將其領(lǐng)走，顯得自己理直氣壯。金釧兒哭訴，任打任罰，別開除，跟了您十年，一下開除，外人以為犯了大罪，我沒臉見人了。

十年情誼和自尊心，王夫人完全不管。這種溫室養(yǎng)大的小姐，當(dāng)了女主人，往往如此，一旦翻臉便徹底無情，敵對意識極強，發(fā)現(xiàn)你一點不好，以前的種種好，在她心里都沒了。

賈母提升王熙鳳及早接替她，定是之前有幾件大事辦砸，手法粗糙生硬，讓大家受不了。如是王熙鳳，安排金釧兒嫁人就行了，或是派到賈府之外的別業(yè)去。目的是讓她遠離寶玉，手段多了，何必翻臉？

寶釵展示出的當(dāng)家人素質(zhì)，一是裝聾作啞，二是會說美麗的謊言。人都有個自我調(diào)整的過程，讓底下人自己調(diào)整，少指責(zé)少監(jiān)督，事情能良性發(fā)展，管理者事事較真，則會崩盤。出了壞事，暗地懲處，明面上要給高位者脫責(zé)，地位高、輩分高的人代表家族，他們的錯誤公諸于眾，全體蒙羞，家族無法延續(xù)。

“刑不上大夫”便是此意。春秋時代不對貴族施刑法，讓回家自殺，說成是病逝、意外事故，國君發(fā)文表彰其一生美德。他死了，國家還要靠他的家族支持，不能破壞他家族在民眾中的威信。

日本反復(fù)拍攝的《忠臣藏》故事，是我們的春秋反光，一伙人犯法殺人，國法理應(yīng)處以死刑，但他們是為主報仇，感動百姓，強烈要求免罪。為安撫大眾情緒，幕府妥協(xié)，特許領(lǐng)頭者自殺。自殺意味著不是犯罪，有了體面。

金釧兒被趕走即投井，因果關(guān)系明顯，直指王夫人。一家女主逼死女婢，名聲難堪。寶釵說金釧兒失足落井，金釧兒的母親、妹妹都好在榮國府繼續(xù)就職。賈府發(fā)放撫恤金、代辦葬禮，便不是贖罪懺悔，成了深情厚誼。王夫人脫責(zé)，榮國府保住榮譽。

禍不單行。忠順親王府的管家上門，討要一名失蹤的伶人蔣玉菡。舊時代官宦家里養(yǎng)戲班，男伶人享有一定自由，所以蔣玉菡可以交往北靜王，參加馮紫英家的聚會。

賈家跟忠順親王無來往，其管家對賈政說話不客氣，問罪姿態(tài)。忠順親王應(yīng)是負責(zé)皇室的特務(wù)機構(gòu)，比如雍正皇帝在皇子時期，掌控皇室特務(wù)機構(gòu)粘桿處。明清以特務(wù)遏制大臣，超越官場秩序和法律，管家特務(wù)氣重，對賈政倨傲無禮，是職業(yè)習(xí)慣。

親王府的管家是有官職的，從四品為極限，不能再高。賈政調(diào)寶玉來詢問，寶玉演出一副被冤枉而急哭的樣子，說蔣玉菡的別名“琪官”，自己從未聽說。高傲的寶玉也會撒謊，眼淚說來就來，令讀者大跌眼鏡。

作為男一號，看了三十三回書，還要對他重新認(rèn)識——這便是讀長篇小說過癮的地方，長篇小說才可如此多變。

高超的演技，也敵不過情報網(wǎng)。管家不為所動，說你和蔣玉菡互送過腰帶，威脅快交代，否則我跟你爹說別的了。嚇壞寶玉，一葉知秋，知道瞞不住，為不讓父親得知自己別的事，及時止損，出賣了蔣玉菡藏身地。

管家得逞，臨走威脅，捉不到人，會再找寶玉。非常專業(yè)，防止寶玉反復(fù)，交代地址后，又派人快馬加鞭通知蔣玉菡逃走——《水滸傳》里的好漢們，總這么辦。

賈政親自送管家出門，要寶玉原地等，寶玉心知將挨打，想找人告知賈母來救，偏偏無人，好容易來了位老婦，卻耳聾，聽不懂話。寶玉無效瞎忙，等來頓打。

老婦是個噱頭，將解決不解決，以增加緊張。管家一句話擺平寶玉，令賈政判斷，忠順親王在榮國府早安插了眼線。賈政暴打?qū)氂?，是打給眼線看的，向幕后的忠順親王表態(tài)，我怕您，請不要與我家為敵。

寶玉在賈府是心肝寶貝的地位，人緣又好，下人打了十下，都是假打。受監(jiān)視下，一定要真打，賈政換下下人，親自打。如果賈母得知，就打不成了，賈政事先關(guān)了通往女眷住所的門，警告下人，誰去通風(fēng)報信，就打死誰。

打到三四十下，賈母還不來。賈政心想的該是：壞了，剛才說的話太重，下人們當(dāng)真，竟然沒一個聰明的，偷跑去報信。我該怎么收場？

賈政身邊常隨著一幫門客，賈政亂講，先說寶玉是被門客們教壞的，又說寶玉日后將弒君殺父。門客跟寶玉接觸不上，弒君殺父的帽子太大。門客們見賈政胡說八道了，主人失去理智，門客便可以做主，于是派人通知女眷。

見王夫人趕到，賈政打得加快，就是要激得當(dāng)媽的哭鬧?？上菢?biāo)準(zhǔn)大小姐出身，這時候還句句講理，場面上不熱鬧。賈政給自己加戲，叫下人取繩子，要勒死寶玉。這才激得王夫人母性全開，撒潑要賈政先勒死自己。

終于大哭大鬧，賈政可以停手。

賈母趕到，不討論寶玉罪過，混淆是非，說賈政打?qū)氂?，是沖著自己來的，瞧著老娘不順眼。喊下人收拾東西，要帶著寶玉永遠離開京城。勸發(fā)火人，直接生效的辦法，便是沖他發(fā)火。

賈母勸架經(jīng)驗老道，但不知所以然，是真哭真怒。這番火力全開，戲夠了。賈政于是跪地認(rèn)錯，結(jié)束了打?qū)氂竦氖隆?/p>

寶玉沖親王府管家演戲，引出賈政隆重演出。貴族子裔都是天生演員，生長環(huán)境和祖上遺傳使然。京城經(jīng)驗，貴族子弟說話是“一分真，九分假”，他們答應(yīng)你的事，是當(dāng)面讓你高興，過后不辦的。

父親演技強過兒子。以中戲教學(xué)衡量，寶玉還是考前班程度，只能片刻真實，最多支撐個十分鐘小品；賈政已可劇院商演了，三小時的《戀愛的犀?！?，完全沒問題。

寶玉挨了多少板子？下人打了十下，賈政打了三四十下，門客才去通知女眷，一路來回，即便賈政放慢手速，也打了四五十下吧，等王夫人進門，賈政加速猛打，王夫人不敢一上來就勸，看不下去，才舍身抱住板子，這一番耽誤，過了三十下吧？

寶玉至少挨了一百二十下板子，在《三國演義》《水滸傳》里，都是能把人打死的數(shù)，即便活命，也是連日發(fā)燒，暈得不能言語。怪了，寶玉剛挨完打，就跟襲人大段說話，之后寶釵、黛玉來了，都跟著聊。直到嬤嬤們來探望，才托辭說傷重昏睡，接待不了。她們地位低，來探望是走過場，來過了，情分就到了，并不指望能見到人。

入夜后，寶玉沒發(fā)燒，燃起了愛情，模仿《西廂記》，叫晴雯給黛玉送兩個半舊手帕，表達情意。書里故事變成自己的事了，激動得已睡下的黛玉，起身點燈，也模仿《西廂記》，在手帕上題詩。次日，寶玉大規(guī)模接客，幾乎是小姐太太們?nèi)珌硪槐?，寶玉都是有說有笑。

打的是臀和大腿，賈母預(yù)計寶玉幾個月方能走動，不料寶玉沒費那么多天，不久即可下地游園?？祻?fù)速度如此之快，只能說明傷得輕。

打板子有門道，分響板子和蔫板子。蔫板子是看起來沒勁，實則傷筋斷骨，不用一百二十下，四十下之內(nèi)，便可以把人打死，骨盆碎裂、腹腔出血，晚清的天津衙門里還有這手藝。響板子是看起來大力，而力量浮在表面，皮肉受苦，筋骨無損。

寶玉中的是響板子。

賈政不是職業(yè)打手，盛怒下亂掄，失手打到腰椎、后腎、膝蓋內(nèi)側(cè)，寶玉就成癱子瘸子了。盛怒是裝的，認(rèn)為賈政手上沒準(zhǔn)，便太小看戰(zhàn)功家族了。

賈家是打仗打成的貴族，家訓(xùn)是“不忘騎射”，子弟們年少習(xí)武，是必修課。七十五回，寧國府的賈珍組織子弟們騎射，賈政高興寶玉去學(xué)。第四代仍習(xí)武，第三代的賈政不可能躲過。

賈政年少時，至少練過射箭和校場槍。校場，考武舉人的賽場。比槍術(shù)，不騎馬，站地對拼。槍又長又重，使法是“粘衣縱力”，一槍刺過去，槍尖碰到敵人，再使勁扎。不在起點發(fā)力，在終點發(fā)力。

練過校場槍，手勁控制精準(zhǔn)，玩響板子是小兒科。連打一百二十下，不累不喘，還顯得余力無窮，賈政非文弱書生，是武將體能。

仙道鬼道——男子無才便是德

三十三回的寶玉，是個不仗義的形象。惹禍令金釧兒被開除，出了事不管，如果求情或探望，金釧兒也不至于投井吧？與蔣玉菡以知己相稱，互贈禮物時情真意切，一受威脅，就出賣地址，令蔣玉菡被捉回。

寶玉挨打后睡去，夢見金釧兒、蔣玉菡，卻不以為然，沒有懺悔抱歉。夢中也無情，看到這，讀者會反感。無情無義，什么東西。

貴族子弟的共性吧，待人是口上親熱，心里遠。你覺得他跟你親近，是你的自我感覺，你在他心里什么位置，他自己也沒定數(shù)。視情況而定，太平時光，你是他兄弟，稍有危機，你就是棋子。

遇上大險，先保存自己，爹娘皆可拋，以“不絕種”為使命?！叭柿x禮智信”在平民是道德，對貴族有時是危險。貴族家有滅門橫禍，平民家沒這個，所以道德觀不同。沒人教育寶玉這事，天生素質(zhì)如此。

金釧兒、蔣玉菡在夢里現(xiàn)身，寶玉對他倆不以為然，這便是真相?，F(xiàn)實里，他倆對寶玉太次要了，想不起管，不值得管。

仁義禮智信本是貴族的發(fā)明，孔子發(fā)現(xiàn)他們享受不了，好東西別浪費，教給了平民。民風(fēng)醇良后，招貴族羨慕：“哇，你們活得好安全??！”于是引水倒流，改良本階層已惡劣到禽獸地步的斗爭方式——春秋至東漢，數(shù)百年血腥代價，完成了這一腦回路。

仁義禮智信不是馬桶蓋，貴族以仁義禮智信來保命，因為處于社會斗爭頂端，比平民的仁義禮智信，多了幾個附加條件。比如，別有才華。

韓信是軍事天才，張良是政治天才，他倆忠心皇室，卻被皇室誅殺。因為太有才了，不相信他倆會恪守仁義禮智信，哪一天才華橫溢，腦子飛轉(zhuǎn)，又想造反了，怎么辦？

平民階層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小門小戶，女子以不對外招惹是非為美德。貴族相反，女子是當(dāng)家人，日理萬機，必須有才，無才就敗家了。貴族男子則要“無才便是德”，男子無才，就可以玩仁義禮智信了，進入安全軌道——賈政便如此，之前顯露，他的詩詞天賦高過寶玉，明明是藝術(shù)院校的，卻收聲斂形，裝成理科生，逢人便稱自己詩詞不行。

才子，在平民是好話，在貴族是兇詞。賈政說寶玉是蠢貨，北靜王、張道士看出是天才，天才外顯，是寶玉日后大患。

京城老話，管藝術(shù)叫仙道，比如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贊他唱腔功力高，會說“程先生入了仙道”。稱大魚吃小魚的殺戮世界，為鬼道。貴族是身兼仙道鬼道的人群。

悲天憫人的寶玉，突然暴露出貴族子弟的自保本能——形象多重，是主角寫法。此處，就是要把寶玉往壞里寫，后面戲里有大用，讀者知道他可能薄情寡義，遇上抉擇的關(guān)鍵時刻，便會提心吊膽，發(fā)出“別辜負了晴雯，別辜負了黛玉，別辜負了……”的哀嚎。

形象多重，是加大情節(jié)感染力的巧法。

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對姐姐之死必有怨氣。王夫人窺測她，派她給寶玉送湯水。見面后，如鬧出不愉快，證明又是顆地雷，過幾年長大，得機會將害寶玉。那么這個女孩也不能留了，會找理由開除。

玉釧兒哪兒懂這個？控制不住自己，見了寶玉沒好臉。寶玉對金釧兒之死有愧，要保住她妹妹，被甩臉子后，強忍著“實在沒意思”的心理，仍撒嬌討好，逗玉釧兒說話。期間沒端住碗，熱湯灑手上，不顧自己，關(guān)心玉釧兒有沒有被濺到。

終于破冰，玉釧兒原諒了他，恢復(fù)友好。閱讀的代入感，令讀者隨著玉釧兒，也原諒了寶玉。敘事藝術(shù)，是玩弄讀者觀感，一刀殺人、一劍救命的把戲。

親王臥底，襲人換主

貴族家里，都有臥底?；适摇硨h、同盟者都需要了解你家動態(tài)，明知受監(jiān)視，還不能偵破除去，清除了，肯定還會派。不如裝糊涂，還可以利用這些臥底，傳遞給他們背后的勢力，一些想讓他們知道的信息。

貴族過的是表演性質(zhì)的生活。忠順親王派入的臥底，起碼可確定一人——寶玉的隨身男仆焙茗。豪門規(guī)矩，少主出屋，去老爺、太太房，不能獨行，起碼有一名男仆跟隨，以備臨時出事，有的支使。

寶玉去賈政書房見親王管家，隨行男仆要在門外候著。賈政送管家走，命令寶玉原地等，寶玉看情景要挨打，想通知奶奶母親來救，卻發(fā)現(xiàn)門外無人——不符常情。初步判斷，出賣寶玉“有蔣玉菡腰帶”的臥底，應(yīng)是這位隨身男仆焙茗，心虛避開了。

襲人詢問他挨打起因，如不是他陪著寶玉去書房，襲人也不會問他。他閉口不談親王派人問責(zé)，說薛蟠嫉妒寶玉和蔣玉菡交好，在賈政面前說了壞話。

襲人不知是否真如此，使了個心眼，故意對寶釵說薛蟠出賣了寶玉，便不用自己查證了，寶釵自然會查。寶釵再次顯露日后當(dāng)家人的水平，分析人品和情理，說薛蟠絕不會向賈政告狀，最多是在外閑談?wù)f漏了嘴，透了寶玉消息，但賈政打?qū)氂?，不會因誰說了什么，是根本不想讓寶玉跟伶人交往。

口才厲害，薛蟠完全脫責(zé)。不管是告狀還是說漏嘴，都沒責(zé)任，是寶玉本該挨打。

寶釵說服襲人，維護了自家體面。其實八成懷疑是哥哥使壞，回家就查問。自己信誓旦旦的話，自己卻不信，顯出寶釵性格。

薛蟠氣瘋，發(fā)誓絕無傷害寶玉之心。哥哥神態(tài)的真假，妹妹能看明白，于是兄妹和好。繞了一圈，證明焙茗是栽贓，親王臥底不是他又是誰？

不見得是一早安插的，也可能是臨時買通的。好買通，不用等價交換，給點好處就行。

寶玉被打，賈環(huán)起到添油加醋的作用，向賈政誣陷金釧兒投井，是遭了寶玉強奸。賈政在一眾門客簇擁下，心里想的該是：這消息給得太好，坐實了寶玉一貫混賬，證明勾搭親王的伶人，是習(xí)氣使然，絕不是故意冒犯親王。

賈環(huán)誣陷，反救了寶玉。平民家一件敗家的壞事，在貴族家可能便是件保命的好事，兄弟相殘，麻痹了外敵。

次日，賈母、王熙鳳探病，她倆非常放松，歡樂氛圍感染了寶玉，也跟著一起說笑。曹雪芹寫了好長一段閑話，表明賈政確實沒下狠手，寶玉連一般受過棍棒傷后的發(fā)燒都沒有，看著沒事，女人們才會這么放開了聊天。

二是表明賈政已向賈母交底，忠順親王問罪的禍?zhǔn)逻^去了，咱家又躲過了一劫。賈母高興，帶能說到一起的王熙鳳，到寶玉屋里撒歡來了。

對此，曹雪芹通過林黛玉的視角，做了暗示。林黛玉奇怪王熙鳳為何不來看寶玉，按她的當(dāng)家身份、跟寶玉的親密程度，該一早就來呀。判斷必出了大事，給耽誤了。

實情應(yīng)是，賈政向賈母王熙鳳告知昨日至今日的情報，忠順王府捉住了在逃伶人蔣玉菡，認(rèn)可賈政以家法處罰兒子，對此不再追究。

賈環(huán)誣陷寶玉的話，王夫人擔(dān)心寶玉知道后會記恨，那樣又生亂子，于是調(diào)一個他房里的丫鬟來，詢問寶玉心態(tài)。傳話明確，是“叫一個跟二爺?shù)娜恕?，故意不點名屋里的頭牌丫鬟襲人。少歷練的小丫鬟，才能問出真話。

襲人揣摩，王夫人看人嚴(yán)苛，晴雯等人應(yīng)對不了，給看出毛病，反而麻煩，還是自己去了。果然，王夫人見來的是她，便不高興，埋怨不該你來，寶玉屋里沒了主事的人，寶玉要出緊急情況，那些小丫鬟負責(zé)得了嗎？

王夫人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出身，又聰明又懶，見來的不是想找的人，但也懶得再找了，還是跟襲人說了。襲人經(jīng)過歷練，根本不介入妻妾兩房的矛盾，說自己完全沒聽見賈環(huán)的什么事，然后學(xué)寶釵，不討論事情起因，說寶玉該受教訓(xùn)，挨打后改了性子，能有長進。

驚了王夫人，認(rèn)為襲人水平高。襲人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照扒寶釵，水平當(dāng)然高。受了夸獎，大膽進言，要王夫人將寶玉調(diào)出大觀園（省親別墅），別再跟諸位堂表姐妹住在一起，以防發(fā)生不倫之事。

王夫人再次被驚著，認(rèn)為襲人難能可貴，是能防止主子犯錯的忠仆。其實寶玉沒錯，寶玉和黛玉還沒走到男女情上，寶玉剛有心，黛玉還無意。

將小事夸大成主人秘密，向高層人物出賣，是下人的提升技巧。襲人由一個王夫人不想見的人，變成王夫人口中的“我的兒”。曹雪芹曾寫過襲人一個出格舉動，寶玉來她家作客，她拿寶玉佩玉向家人炫耀，她可以賣弄寶玉的東西，也可以出賣寶玉。

賈環(huán)誣陷寶玉強暴金釧兒，是“害里生恩”——想害寶玉，結(jié)果給寶玉擋了災(zāi)。襲人的建議，是“大奸似忠”——看似忠心耿耿，卻傷害寶玉最深。

當(dāng)然，襲人主觀上沒壞心，獻此愚策，是丫鬟眼界限制了她。這事超出了王夫人能力范圍，讓寶玉跟諸姐妹一起入住大觀園，是元春指派?；叔家?，不好更改。王夫人能做的，只是讓襲人多留意，及時通報。

她二人，一個犯懶不深思，一個深思超出自己經(jīng)驗之外的事，由她倆決定寶玉命運——以前蘇聯(lián)導(dǎo)演塔爾科夫為例，拍個人經(jīng)歷，碰上王夫人式電影廠領(lǐng)導(dǎo)，說看不懂；拍歷史，碰上襲人式電影廠領(lǐng)導(dǎo)，說歪曲歷史。

寶玉命運堪憂。

王夫人和襲人，是兩個低水平的人結(jié)成了同盟。王夫人有大局觀，明白要把襲人變成自己的人，先得改她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襲人一人領(lǐng)兩份月薪，一份是寶玉房里的，一份是賈母房里的，作為賈母的丫鬟，派給寶玉，賈母一直保留著她一份錢。

王夫人大局明白，手段太差。叫來王熙鳳，要她停了襲人在賈母房里的一份錢，以后從自己這付襲人月薪。不跟賈母打招呼，沒有婉轉(zhuǎn)說法，直接搶人，不考慮賈母反應(yīng)嗎？

晚清官場上常見，有一類人，是想一步就似乎耗費全部精力，思維自動停止。王夫人屬于此類，果然在四十六回，賈母借鴛鴦罵了王夫人，五十六回賈母是連襲人和王夫人都罵了。

王夫人沒有收尾能力，喜歡在起點上玩花招，談襲人的事前先談一二件別的，偽裝成順便談到襲人。她覺得這樣自然，結(jié)果多談的事像是問責(zé)，搞得王熙鳳很煩，下去后即開罵。

一出門便罵，便只有心情，沒有情境，曹雪芹寫她貪圖過堂風(fēng)涼快，停在門廊里罵的，享樂和厭惡同在一張臉上。

是電影劇本寫作范例，要給人物心境找個不同于心境的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