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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里金

        2023-07-06 19:00:57金雯
        上海文學(xué)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六祖趙輝金桂

        金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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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一起生活了將近四十年,劉六祖知道自己從未喜歡過妻子金桂。其實也沒認(rèn)真研究過她,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她的好惡,只知道她愛張羅各種吃喝?,F(xiàn)在他行動不便,有了更多的時間觀察人,便常常淡漠地看著這個相處幾十年的女人。當(dāng)年,前妻離了,金桂被介紹來家里做保姆,是救急。但他一時沖動就要了她,照理女人睡了就睡了,也是心軟,最后還被迫去領(lǐng)了證。因為有了小瑋,一個兒子,他沒舍得讓她去打掉。就是那個老套路:用肚子換了張結(jié)婚證。

        最近不知道為什么,過去像電影閃回一樣,不時會閃現(xiàn)。一切都那么清晰,他記得女兒小裴去表姨家寄讀時那個怨恨的眼神、兒子小瑋出生時那張皺巴巴的小臉。還有繼子趙輝住到他們家,這孩子是金桂和屠戶前夫生的,前夫去世后,金桂進城,就把孩子送了人。后來說是養(yǎng)父母雙雙出車禍走了,先在劉家暫住,暫住著也就常住下來了。那個搭在廚房的床鋪,金桂說廚房暖和,其實是怕六祖不喜歡他的隔夜鋪蓋卷味道。有一次,六祖半夜起床去倒水,腳趾踢到了行軍床的床架,一陣鉆心的疼,氣得他直接把水潑在趙輝的床上,這孩子也沒吱聲。

        據(jù)說他的爹是個殺豬的,照例應(yīng)該暴躁彪悍,但這個孩子特別能忍,而能忍的都不簡單。六祖也在金桂身上看到這種忍,從不生氣,就是紅著眼睛哭,這一哭就讓他心軟。他見不得女人哭,男人都這樣,看到眼淚就慌了,但女兒小裴就從不哭,所以迄今都嫁不出去。

        六祖就這樣躺著,腦子里翻騰著這些陳年舊事,分析身邊這些人的蛛絲馬跡。骨骼疼痛讓他只有兩種狀態(tài):在床上躺著,在躺椅上躺著。唯一的運動就是孩子們回來的時候,推著輪椅帶他出去曬曬太陽。他耳背,有些聲音聽得分明,大部分仿佛隔得很遠(yuǎn),需要凝神去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白內(nèi)障手術(shù)后,視力恢復(fù)了一些,但快九十歲的老人看出去的世界都是混沌一片,看不清也好,看清了自己改變不了,還難受。

        小輩應(yīng)該都嫌棄他身上的氣味,混合著膏藥味和常年不洗澡的氣味。金桂現(xiàn)在也很懶,因為搬運他實在不方便,和保姆兩個女人搬不動,每次都是要等趙輝在的時候,一起把他弄進浴缸。因為有磕碰,六祖總是哇啦哇啦亂叫。這讓趙輝更不愿意抬他,“這可是為了給他洗澡,別以為是咱們虐待他?!?/p>

        金桂冷冷地說:“沒人聽見?!钡@一句六祖聽到,心想:確實,你們這樣把我害了都沒人知道。

        六祖攢了一瓶安眠藥。他常常有厭世之感,想著某一天,這瓶藥就能用上了??烧娴囊聸Q心卻并不那么容易。他反復(fù)在腦海中排練著吃藥的過程,先倒到瓶蓋里,五六顆夠了,吞掉,再倒五六顆,七八次下來量就差不多了。但據(jù)說吃安眠藥最后都是被嗆死的,不是睡過去睡死的。想到嗆死,六祖就覺得恐慌,他最怕窒息,氧氣泵常年放在臥室。

        他很明白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想要什么,還有金桂,這個伺候了他大半輩子的女人,這幾年想的無非就是讓趙輝成為劉家人,而成為劉家人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拿到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財產(chǎn)。她甚至都沒有那么愛小瑋,肯定沒有像愛趙輝那么愛他。

        那六祖愛誰?小裴小瑋是親生的。尤其小裴,執(zhí)拗得很,跟他一模一樣,論欣賞程度,他還是更喜歡小裴一些。兒子小瑋打小性格就柔軟,在柔軟這一點上可能隨金桂??山鸸鹩谢⒌囊幻?,小瑋沒有遺傳到,又娶了一個厲害老婆,那個女人真是把他整得夠窩囊的,連回趟老父親家都要請示匯報。六祖還是擔(dān)心小瑋,怕他被欺負(fù),連幫他出頭的人都沒有。小裴小瑋這姐弟不親,小裴強勢能干,可完全不想管弟弟的任何事。

        劉六祖還是覺得失望。自己好歹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休,也享受了一些待遇,可后輩連個科長都不是。這一家人都指望著他的錢,他的退休金,他的退休待遇。所以,他多活一天,就是多為家庭做貢獻。

        六祖就是這個家里的吉祥物,務(wù)必擺著。但日常這么擺著,又會有點礙手礙腳,大家便都敷衍著,平時粗枝大葉,老頭不叫喚,就當(dāng)不存在。一件羽絨服穿一冬天,前襟都看不清顏色。必要時突擊管理一下。比如,組織部要來人慰問,金桂會讓理發(fā)師上門修臉,給他換上一身出門見客的衣服,雖然六祖已經(jīng)七八年不出門了,出門行頭也已經(jīng)穿了七八年。大家寒暄完發(fā)完紅包、慰問品,問一下當(dāng)下有何困難,最后能解決的也就是電動輪椅這樣的事。再復(fù)雜一點,比如,小孫子入學(xué)之類就難了。每次來的人都還不同,單位的人都有點怕去劉家,他們家真是事無巨細(xì)什么都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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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桂當(dāng)年進劉家門,一開始是保姆,后面成了正妻。六祖女兒小裴出了名的愛鬧騰,連保姆都待不住,更別說后媽,大家都替六祖捏把汗。但并沒有混亂很久,劉家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看熱鬧的人也感慨,章金桂這個小保姆厲害,不僅搞得定老的,還搞得定小的。

        其實并不是金桂有多厲害,只是偶然事件讓后媽與繼女的故事有了轉(zhuǎn)機,可以說金桂算是救了小裴一回。要不是在小公園那次被金桂撞見,可能小裴都不會這么快就脫離家里這個環(huán)境??赡撬憔葐??男人是她的老師,她一直以為老師是喜歡她的,給她的作文寫長長的評語,會讓她在全班面前朗讀,他還送給她一盒曼陀凡尼輕音樂系列的磁帶。父母在忙著吵架、離婚,并沒有人會關(guān)注她的興趣愛好,他們常常忘記要照料她,只是給她留幾塊錢,一天三頓,都讓她自己在外面買著吃。

        老師似乎是關(guān)心她的,會帶她下館子請她吃飯,還會把她叫到辦公室,跟她講作文,講著講著就會讓她坐到他的腿上,然后去蹭她,摸她的胸,用舌頭舔她的耳朵,舔她的臉,弄得她臉上都是口水,臉都是臭的,她得去水龍頭下沖很久,有時候還會在脖子上留下印子,她就只能一直扣著襯衫扣子。

        她覺得大部分時候自己像一個配合者,配合著一個男人的亢奮。當(dāng)她在水龍頭下沖洗臉上的口水,又會覺得無比惡心和孤獨。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哭,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被這樣對待,這是不對的,但又不知道不對在哪里。她只是反復(fù)地確認(rèn),印象中好像連爸爸都沒有這么跟她親近過。所以老師是在做一件壞事?

        但小樹林那次老師是瘋了吧。散著步居然讓她去親他的生殖器,小裴不想親,覺得那玩意像條蛇,長得很丑很惡心,他便按住她的頭,揪著她的頭發(fā),揪得她很疼,想跑,但是跑不掉。然后金桂就出現(xiàn)了,老師也嚇跑了。

        金桂每天買菜都會路過小公園,那天看到灌木叢里露出了一個書包,像是小裴的,還有一男一女的聲音。她扒開樹叢好奇張望了一下,看到一個褲子褪到小腿的男人,還有披頭散發(fā)的小裴,金桂驚懼著喊了一聲,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像是動物原始的呼救聲,男人聽到提起褲子便落荒而逃了。對于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怎么回的家,說了什么,兩個人的記憶都有點模糊,只是覺得累,仿佛一起打了個架,體力消耗得厲害,早早便洗洗睡了。

        后來小裴也是擔(dān)心的,她怕這個女人會到處跟人說這件事,那她就完蛋了。而且她一定會說出去,一個鄉(xiāng)下來的保姆,想方設(shè)法要留在她家,做她后媽,什么事都干了,她知道這個女人已經(jīng)睡到她爸的床上。金桂一定會毀了她,清除她這個障礙。越想越害怕,小裴都想著半夜開煤氣把全家毒死算了。

        可金桂啥都沒說,那件事成了她們兩個人的秘密。每天放學(xué),小裴還總能在小公園遇見金桂,然后一起走回家。金桂對她甚至有一種默默的關(guān)心,中午的盒飯不再是前一晚上的剩菜,而是每天早上現(xiàn)做的,水壺的水都是溫?zé)岬模恿思t糖和棗。年初她來了例假,都是胡亂弄些衛(wèi)生紙,總是一塌糊涂。金桂給了她第一包衛(wèi)生巾,說這個好使。果真好使,從此她再也不怕來例假了。

        但她倆還是不怎么說話。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起頭來對話,總是帶著尷尬的沉默。小裴還是有點擔(dān)心,怕有一天金桂會看見老師,把他認(rèn)出來。金桂一定會鬧起來,像抓賊一樣,抖落出所有的事情。于是她便跟六祖說要轉(zhuǎn)去表姨家附近的那個寄宿學(xué)校,升學(xué)率更高,她以后想考重點大學(xué)。六祖想想這樣好,有助于解決家庭內(nèi)部矛盾,便馬上去托關(guān)系聯(lián)絡(luò)。

        其實金桂是一定不會說的,她本能上覺得這樣駭人的事情只能跟非常親近的人討論,但身邊并沒有親近的人,六祖也不算,這件事爛在肚子里最安全。后來小裴離家去寄宿,金桂有幾分慶幸。小裴在,她還要想著怎么相處,出了那樣的事,太遠(yuǎn)不好,太近又覺得膈應(yīng)。她覺得這個姑娘有很多她搞不明白的地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不想去懂,也沒必要去懂。金桂的人生技能主要用在過好自己的日子,別的她管不著,也管不動。

        不要說別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管得周全。金桂這樣想,算是一種自保,也是自恰。

        3

        金桂一直是好脾氣,可是最近幾年,大家覺得她越發(fā)不可捉摸,生著氣不發(fā)火。而斗爭最多的對象六祖則糊涂著,這讓金桂更加生氣,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明白得很,就是裝傻。前年開始,退休金的卡才給到金桂掌管。

        這個家,就靠金桂一人張羅。她常常在這三室一廳踱步,這房子跟他們一樣老了,賣掉置換會搬得更遠(yuǎn),各方面都不方便,所以遲遲沒有出手。兒子趙輝還租住在自己水果店樓上,老婆有尿毒癥,得透析,一周三次,孩子在上大學(xué),全部出產(chǎn)就在水果店,不穩(wěn)定,一年下來,也就湊湊合合應(yīng)付當(dāng)下所有開支。金桂還不時補貼些孫子的買手機錢、學(xué)校的擇校費。

        另外一個兒子小瑋在國企混著,前幾年買了房子,背著上百萬的房貸;他那個媳婦就愛買包買衣服,買車還一定要三十萬以上的,也不看看自己兜里有幾個錢;孩子一年的私立學(xué)校學(xué)費近十萬,要不是老頭貼補著,他們一家也要過不下去了。小裴倒是有錢,著名的胸外科專家,可照顧兄弟,就別指望她了。按她的話說,十四歲就出了家門,凡事都是靠自己。我沒來麻煩你們,你們也別麻煩我。

        金桂手頭的錢主要還是來自炒股,還開過小吃店,但后面關(guān)掉了。從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開始,她就從六祖給的生活費里摳出一點錢去打新股,沒啥風(fēng)險,就像買彩票,但是耐性好,可以賺點小錢。當(dāng)年跟她一起打新股的,有進大戶室的,后面虧得連房子都搭進去了。她就是小打小鬧,資金量少,盤到二○○三年,賬上有了二十多萬。拿出一半給趙輝頂下一個鋪面開水果店。當(dāng)時沒舍得買一樓一底,不然后面這幾年也不用操心趙輝家的房子問題了。

        當(dāng)時為啥就不買房呢?內(nèi)環(huán)八千的房子她去看過,隔壁張局長的親戚就是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可以給他們打八折,回來跟六祖商量,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打完八折就是七十六萬,首付三成,只要二十三萬,然后每月還貸。六祖沒同意,覺得每月還貸款犯不著,自己有地方住,還去背債。現(xiàn)在那房子一平米十八萬,唉,可找誰說理去,都怪那死老頭。

        這一路房子漲了,股市經(jīng)歷幾輪“一夜回到解放前”,金桂就覺得啥都錯過了,只是沒錯過當(dāng)韭菜。自己靠著幾塊幾塊菜錢攢下來的本一直在股市倒騰,能看到的唯一的收益就是水果店那個鋪面。二○一四年那一波行情,真的是扶搖直上啊,賬上的錢多個零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再多點錢,也就能再多個零,雖然后面也是虧,但至少不會虧得這么慘,要怪還是怪沒有資金。她現(xiàn)在就拿六祖的退休金去炒股,但這三年越炒越虧,全搭進去了,就更氣了,氣自己沒在對的節(jié)點掌握財政大權(quán)。

        三十多年前,金桂嫁到城里,嫁的老公還是機關(guān)里的,外人看那可是風(fēng)光了??煽嘁簿椭挥兴约褐?。生了小瑋之后,也放置了節(jié)育環(huán),但完全不起作用,先后流過五個孩子,婦科病、宮外孕、小產(chǎn)從未消停,后來還是下決心去做了結(jié)扎。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破拖把,索性把破爛的布頭剪掉算了,也圖個輕省。結(jié)扎之后,人便胖了起來,從九十斤一下子長到一百三十五斤,后來人是瘦下來了,但總是沒有過去那么強健。最近幾年,糖尿病就來了,從此成了一個需要天天打胰島素的人。她都是自己打,每天在肚皮上扎一針,她稱之為續(xù)命針。還開玩笑說,哪天要是誰想害她,把胰島素?fù)Q生理鹽水,就撒手人寰了。

        當(dāng)然也沒人要害她,她能干活,很有用?,F(xiàn)在還掌握著家里的流動資金,六祖的日常生活都靠她。況且年齡比老頭小二十多歲,將來老爺子的產(chǎn)業(yè)也都是她的。遺產(chǎn)都是先配偶分一半,然后才是子女們分,這是律師說的。金桂打聽清楚了,老頭現(xiàn)在糊涂,也不管事,所以這個家就是她做主。金桂也真是愛做主,小到水燉蛋要不要放醬油,大到退休金的支取分配,都是她一人做主。四十年辛辛苦苦,也就是這幾年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這天趙輝來家里,說是鄉(xiāng)下大舅媽走了,打電話打到他這里。金桂用信封裝了五百塊錢,給到趙輝,“你去一下吧,我也老了,這么多年沒往來,當(dāng)年你大舅走我都沒回去。”趙輝走后,金桂倒是想起當(dāng)年姆媽去世的場景,趙輝開了盲腸炎,六祖說工作忙走不開,小瑋要上學(xué),她一個人回去奔喪,在靈堂哭得快昏死過去,突然被侄子一把揪住衣領(lǐng)拖了出來,她又是驚嚇又是難受,本能要拼命去撞死這個殺千刀的。被人勸住,周圍人都說,這侄子實在混賬,即便他父母與嬢嬢有什么矛盾,那也是長輩的事,輪不到他插手??砷L輩又有什么矛盾呢?無非就是懷疑金桂姆媽的錢大部分在女兒手里,兩個兄弟只分到一小部分。于是便有不平,就逼老太太,據(jù)說被餓了三天三夜后,老太太在農(nóng)歷小年跳了河,救上來只剩半口氣,第二天就走了。

        想想跟兄嫂平日關(guān)系也不差,金桂進城后,平時雖然沒什么聯(lián)絡(luò),但逢年過節(jié)金桂都寄東西回家,從油米面到全家大小的衣服鞋子。前些年,村里還沒有黑白電視機的時候,她找人批條子給家里買了日本松下十八吋彩電,說是給姆媽的,還不是兄弟兩家人在看。兩個兄弟蓋房子,每家都跟她借了錢,這些忘恩負(fù)義的狗親戚,真的也是沒必要來往了。第二天,金桂就回了城,頭七回過一次家后就再也沒有回鄉(xiāng)。每年清明,她都是在家里點三支香,在陽臺上燒點紙錢,她覺得姆媽能找得到地方,會拿到紙錢。

        大家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況且這些年金桂攀了高枝,在外面嫁了大官,但也極少回來,連女婿都沒帶回來看過。也有傳聞?wù)f是金桂嫁的丈夫?qū)λ⒉缓?,更看不起她娘家人,不然這么多年好歹也提攜一下家人。她哥進城去找她,都不讓在家住,在外面的小旅館宿了一夜就回。她姆媽說是要接去養(yǎng)老的,但其實城里女兒家一回都沒去過。

        在外人看,金桂是少有的心硬,前夫車禍去世了,立馬送掉襁褓中的孩子,進城嫁了人,唯一的老娘也不管,只是回來奔個喪,可老娘的錢倒不少拿。關(guān)于金桂姆媽留下的錢財也有各種傳聞,說是有一海碗的金銀首飾,也有說老太太臨走還嚼碎了存折,被金桂哥哥看到搶了下來,但也不知道她到底吃掉多少。在四野八村,這個打卦算命的老太太的財產(chǎn)被傳得神乎其神,簡直是個隱形的大財主。但大嫂惠芬表示,能看到的也就是三張存折,總計三千五百塊。剩下的都沒見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也是聽話聽音,能去哪里?存折可以嚼掉,金銀首飾吃不掉吧,那就是在女兒那里。

        在鄉(xiāng)村,女兒是沒有繼承權(quán)的。可暗地里塞錢是有的。所以,最后喪事往往變成一出鬧劇。在喪禮哀樂中,并不是失去至親的痛,而是兄弟姊妹間彼此的猜忌。這個猜忌積攢到一定程度,往往就開始吵,吵了一定會動手。那天動手,金桂一個人,一開始并沒有誰來阻攔,被侄子揪著衣領(lǐng),又打不過。最后鬧起來,才被幾個長輩拉開。一個女人,沒有依靠,就是會被娘家人這樣對待。她更堅信:離開這里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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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投奔生母金桂之前,趙輝倒覺得自己過得還不賴。從小就知道自己是領(lǐng)養(yǎng)的,并沒有什么猜忌,就是一種明確的身份。養(yǎng)父母都是販魚的。在漁業(yè)村蓋了一棟樓,有一條船,家里還有摩托車,每天凌晨三點養(yǎng)父會開著船出發(fā)去收魚,收完騎著摩托去市里賣掉。一到寒暑假,就跟著養(yǎng)父母出船收魚。他學(xué)習(xí)不行,完全學(xué)不進去,又常常被同學(xué)嘲笑皮黑,是“蠻船上的人”,更不愛上學(xué),想著將來跟著父母販魚做生意。

        水上人家靠打魚為生的,過去都是窮得幾個兄弟合穿一條褲子,也因此被人看不起,“蠻船上的人”就是一種賤民稱謂。但是到趙輝養(yǎng)父母已經(jīng)是“個體戶時代”了,漁民開始販魚做水產(chǎn)生意,是最早的那批“萬元戶”,到趙輝小時候,家里早就有了洗衣機、冰箱,比一般人家條件好,在他們同學(xué)還等著賣棒冰的踩著自行車路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可以直接開冰箱拿一塊光明冰磚吃了。

        也是因為家里條件不錯,養(yǎng)父母才敢收下一個額外的孩子。他們家有個女孩,生的時候難產(chǎn),最后雖然母女平安,但當(dāng)媽的子宮沒保住,就沒法再有孩子。按照政策,即便是計劃生育最嚴(yán)厲的時候,漁民還是可以有兩個孩子的,他們本來也想要兩個孩子,最好一兒一女,湊成一個“好”字。這下生不了,領(lǐng)養(yǎng)一個,想來也是一樣的,畢竟都是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跟親生的也沒什么區(qū)別。

        但要真說沒區(qū)別也是不可能的,在養(yǎng)父母家,趙輝從小就懂得,有什么好東西,自己不要第一個選,讓姐姐先拿。兩人做了壞事,挨打的一定是他。姐姐不愿干的活,他得干。長大一點,他就知道自己是家中的勞力,不能坐享其成,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知道自己有個外婆在鄰村,外婆不是現(xiàn)在的媽的姆媽,而是他親媽的姆媽,是個給人打卦算命看風(fēng)水的老太。

        他被送回親媽的姆媽那邊是因為養(yǎng)父母出車禍去世了。

        “這個孩子命是不是有點硬?。俊贝笊﹩柦鸸鹉穻?。

        老太太嘆了口氣,朝蚊帳張望了一下,見趙輝睡熟了。

        “也沒什么硬不硬的,都是相生相克的。已經(jīng)給金桂寫信了。你放心,也不會住很久?!?/p>

        “我也不是趕人,這事是蹊蹺吧,兩次了,還都是車禍。命不命的我們不懂,你懂。凡事也還是要為自家著想?!?/p>

        “這一下子的事情,也要給點周轉(zhuǎn)的時間。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心,短期內(nèi)對你們也無礙的?!?/p>

        大嫂便不再說話。她是家里的代表,把妯娌的意見都說了:這孩子不能收留下來養(yǎng)在外婆家。

        讓趙輝進城來跟她共同生活,對金桂確實也是難事。小裴在外地上醫(yī)學(xué)院,兒子小瑋十歲,一家三口過得平靜,卻突然多了一個拖油瓶。她都很難跟六祖開口,老家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要來跟他們同住。睡哪里?跟六祖怎么相處?他現(xiàn)在大小是個領(lǐng)導(dǎo),鄰居基本都是同一系統(tǒng)的,憑空多一個兒子,這影響好不好?這么多年過去了,金桂連自己兒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脾氣秉性如何更不知道,如今要待在身邊,怎么處?可姆媽這次相當(dāng)堅決,說是過幾天就要送來。一時便有點惱,覺得娘家人都靠不上。

        這天六祖早回家,飯桌上,小瑋搖頭晃腦說起要代表學(xué)校參加市里的運動會,六祖還挺高興。金桂趁機嘟噥了一句說,下個禮拜有個小親戚要來家里,讓小瑋乖一點好好跟人相處。那孩子便開始問是誰。哪個親戚?金桂便開始講故事,老家有個親戚,家里漁民,一家抗洪救災(zāi)時被水沖跑了,就剩下個兒子?,F(xiàn)在沒地方去,她覺著對方很可憐,暫時讓他進城來過暑假。說罷望著六祖,他們單位最近都在抽調(diào)人手支援災(zāi)區(qū),他前幾天才去防洪堤壩值班。

        “是你們家那邊的?”

        “是啊,是我小叔家孫子。怪可憐的,在鄉(xiāng)下現(xiàn)在暫時也沒人照管,比小瑋大點,我就想暑假可以讓他過來,先換換環(huán)境,畢竟家里出這么大事,太造孽了,就剩下他一人?!?/p>

        “你接來,就要負(fù)責(zé)任的,最好跟他們村委會的領(lǐng)導(dǎo)說明情況。你是好心,到時候可別有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p>

        “嗯嗯,是的,不會有什么麻煩的。”

        六祖看了一眼金桂,看她怯怯的,一臉討好的神情,突然有點可憐她,又覺得有點厭煩。為什么她總是這么低三下四的,讓他有股沖動的破壞性,忍不住想要去踐踏一下。這個與他同桌吃飯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女人,永遠(yuǎn)像個下人。

        金桂就這樣蒙混著把孩子接了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撒了一個謊,可還要用一堆謊去圓它,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好像一直都是這么走一步是一步。遇事無非也就是放低自己,忍著。

        這么多年,要說有什么人生經(jīng)驗,那就是她懂得人與人之間一旦形成權(quán)力關(guān)系,弱勢一方就得學(xué)會并懂得去服從,而且是無條件的服從。事實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個人感受更不重要。只有讓對方感受到你的服從性,才能生存下來,并想法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如今的金桂已經(jīng)像個城里人,奶白色小跟的皮涼鞋有點舊,但一定也是干干凈凈的。出門怕曬黑必得是草帽加披肩,披肩是舊真絲襯衫改的,真絲襯衫容易壞,但一般袖子不會壞,便可以剪掉前身后身做成帶領(lǐng)子帶袖子的防曬披肩。騎車出門,真絲的披肩輕撫著皮膚,帶著風(fēng),外人看來,就是一個時髦精致的城里少婦??蛇@城里少婦還是得處理鄉(xiāng)下的“舊賬”。

        見到趙輝,還是讓城里人金桂有點愕然,這個兒子似乎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完全是死去丈夫的翻版,再加上黑和胖,確實像是魚販的兒子。他喊她“阿姨”,金桂有點不是滋味,像是聯(lián)合起來演戲,尤其是兩個人的時候,他也喊她阿姨,簡直是過于敬業(yè)的演員。但是叫了阿姨大家都更容易進入角色,化解了母子相認(rèn)的尷尬,索性就是按著劇本走:鄉(xiāng)下水災(zāi)了,來了個投奔的親戚。

        可這個來投奔的親戚還覺得本家略寒酸,他家用雙開門的冰箱,而金桂家還是單門冰箱。自家好歹頓頓有魚有肉,可城里人吃東西都是一小盤一小盤,豆干炒肉絲的肉絲切得過細(xì)了,都挑不出肉。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全家人一次只吃四分之一。城里干部家庭看起來還不如販魚的養(yǎng)父母。而且規(guī)矩多,吃飯不能有聲音,得定時定點睡覺起床,自己連個睡覺地方都沒有,臨時搭個鋪。六祖很嚴(yán)肅,有點嚇人。這些對趙輝來說,都是既拘束又不適的。于是便很想回家,他想著回家大不了跟著漁業(yè)村的叔叔們?nèi)ヘ滛~。

        也是跟著養(yǎng)父母從小干活干慣了,從進家門開始,趙輝就不像個孩子,眼里有活,每天拖地洗碗,不在話下,而且力氣奇大,煤氣罐一人扛著能走。雖然只比小瑋大四歲,但就感覺趙輝已經(jīng)是小伙子了,而小瑋還是個孩子。

        六祖一開始還懷疑這個孩子跟金桂的關(guān)系,可后面看到本人就覺得應(yīng)該是親戚,像是那種干體力活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比如他們單位的司機這種,本分聽話??煞旁诩依锶粘O嗵庍€是別扭,習(xí)慣也不好,畢竟都不是一處的人。好在也是暫住,就當(dāng)支援災(zāi)區(qū)了。

        5

        成年后,趙輝想起來,要是養(yǎng)父母沒過世,在漁業(yè)村販魚,日子或許還比現(xiàn)在好些。進城來有什么意思呢?他念書不行,也還是一樣賣體力,金桂是親媽,迄今他都是喊阿姨。那個劉六祖,如今都動彈不得,挪來挪去,有時候金桂還要喊他幫忙,假如不小心松手,把那個老家伙摔個半死,可能也就這樣結(jié)果了。趙輝一直是大而化之的人,遇事不計較,他唯一恨過的就是這個姓劉的。

        那一年,趙輝待在劉家,很快就混過一個暑假,金桂已經(jīng)提前幫趙輝聯(lián)絡(luò)好了學(xué)校,但不敢跟六祖說。前天金桂一個人去醫(yī)院流掉了孩子,第三個了,已經(jīng)成形,是個女孩。本來讓六祖找司機接一下,結(jié)果他忘記了。臨時又找不到車,還是趙輝踩著黃魚車?yán)丶业?。這孩子聽說金桂做了手術(shù)就以為她肚子上肯定挨了一刀,就格外謹(jǐn)慎。上樓前還說,阿姨,我背你上去吧。金桂聽著眼淚要下來,忙說不要緊,可以走的。

        回到家,金桂也沒歇著,準(zhǔn)備晚飯收拾屋子。劉六祖并不提及手術(shù)的事,一切如常。趙輝覺得他有點像香港電視劇里的老爺,就是回來吃個飯,去書房待著,什么都不過問,什么都不管,還天天板著臉。

        趙輝臨時搭鋪睡在客廳,今晚睡得昏沉中被一陣翻倒聲吵醒,書房門半開著,他透過方桌的桌腿看到書房的一角,金桂跪在地上,抽泣著,六祖在她身后聳動著,他隱隱明白他們在做什么,翻了個身繼續(xù)睡,眼淚就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趙輝腫著眼睛,頭有點疼,心情很壞,木著一張臉。金桂明顯沒睡好,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六祖吃早飯看到這一黑一白,都哭喪著臉,當(dāng)下便十分不爽,于是擺出領(lǐng)導(dǎo)的口吻對金桂說:“以后誰不開心不想吃飯就不要上桌?!?/p>

        趙輝站起來想走,被金桂拉住,拉扯之間,粥碗翻倒在桌上,六祖拍了一記桌子,罵道:“沒規(guī)矩的滾出去。”小瑋大哭起來。在一片混亂中,趙輝沖出了門,他跑去了父親過去販魚的菜市場,找到賣魚的攤主,蹲了半個小時之后對方才發(fā)現(xiàn)他,便讓他幫忙撈魚。到收攤,見他也不肯走,攤主又問不出什么原因,便留他吃了飯。下午,趙輝又在攤前幫忙撈魚混到晚上,最后在魚池邊的躺椅上宿了一夜。

        趙輝是第三天回的六祖家,攤主說不能收留他,也不讓他幫忙撈魚,說他父母不在,自己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讓他沒地方去就去派出所找警察。于是趙輝帶著一身魚腥味在小區(qū)門口等金桂,一直等到下午才看到金桂出來買菜,見到他并沒有罵,只是趕他回去洗了澡洗了衣服。

        看著趙輝一人專心致志坐在飯桌前啃西瓜皮,金桂仿佛看到了趙奎,那個殺豬的前夫。但如今全然不同了,已經(jīng)不存在一個可以完全依靠的人,甚至這個孩子也要靠她,唯一的好處就是趙輝比她更有力氣,更強壯。

        她囑咐兒子,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要頂撞六祖,忍忍就過去了。等過幾年,能自食其力了,就誰都不怕了。就像功夫片里人家練武功,不也得在山洞里苦幾年,你就當(dāng)練武。趙輝只是覺得以后反正要回漁業(yè)村販魚的,這里能混一陣是一陣。他也明白,魚攤邊的躺椅睡著實在難過,成片的蚊子吸起血來,不盡然是癢,像是觸了電一般,又痛又麻。

        六祖回來見到趙輝,臉色不太好看,但也沒有發(fā)作。金桂知道,大概是當(dāng)官的緣故,六祖的不爽都不會搞得太難看,臉皮厚一點就能假裝沒看到。今天煮了豬肚煲雞,六祖愛吃的菜。他在廣東待過,對粵菜情有獨鐘。一碗湯下去,看起來臉色似乎也和緩很多。金桂懸著的心放下一點,她已經(jīng)習(xí)慣一切如膿瘡,不破就好,捂著捂著就過去了。

        可哪里有這么容易的事,至少對六祖來說,不發(fā)作不代表這事就過去了。他會不停地找茬,覺得趙輝走路腳步太重,或者無法忍受趙輝用過的一切,馬桶、浴缸,甚至碗筷。但是,這個壯實黝黑的男孩像一團黑色的棉花,沒有回響,只有沉默。金桂每次都像上了發(fā)條的鬧鐘,跳起來處理著各種麻煩,跪著把浴室擦得發(fā)亮,毅然決然地?fù)Q掉全副碗筷。她甚至發(fā)展出了一種本事,在這個三室一廳之內(nèi),把趙輝隱藏起來,幾乎與六祖不打照面。她越發(fā)緊張,也越發(fā)瘦,像一只受驚的雞。

        家里的變化讓十歲的小瑋也覺察到了,他跟姐姐小裴打電話說,家里來了長工,爸爸不喜歡長工,但是媽媽要長工干活,他想做周扒皮。然后照例又是被罵。他也干了不少周扒皮的事,比如,半夜起床把盆扣到趙輝的臉上,去擰趙輝打呼的鼻子,或者朝趙輝的飯碗里吐口水。但是,這些金桂都不知道,趙輝從不說。

        六祖逐漸意識到這孩子是金桂的,她想靠著撒謊欺騙留下他。但是,他們兩個要在這個家里待下去,都要付出代價。對他來說,一切不過是動動嘴的事,而這對母子會像驚弓之鳥一樣忙活起來。權(quán)力是反復(fù)無常的,一切都可以隨著心情變化而變化,而未知會帶來更大的恐懼,恐懼能帶來更大的服從性。六祖會格外敏感大家的表情,弱者已經(jīng)無法在行動上表達反抗,但自然的情緒反應(yīng)還是會流露在臉上。他也不能忍受這種流露,于是更頻繁地發(fā)火,他覺得他們兩個太蠢,怎么能不明白呢,那種受驚的表情實在太賤太討人嫌了。

        金桂安慰自己,慢慢都會過去,丈夫只是最近心情不好,原來他不這樣,從來不管她和小瑋,只是忙自己的事。甚至,剛結(jié)婚那會兒,他對金桂還是滿意的。小瑋出生后,日子也是平靜的。她有時候會對趙輝心生怨恨,他怎么那么笨,如果聰明一點,有點眼力,不那么惹人厭,她的日子是不是會好過點?可他怎么就那么不開竅,拉的屎那么臭,已經(jīng)不準(zhǔn)他在家里上大號。還有,跟他說了一萬次了,喝粥不要唏哩呼嚕,可還是忘,不長記性像頭豬,跟他那個死老爹一個樣。還有這個孩子是不是命很硬,克死了老爹,還克死了養(yǎng)父母,現(xiàn)在要克她,想到這里簡直會恨起來。還有鄉(xiāng)下的姆媽和親戚,已經(jīng)完全不管了??赡阋麄児苁裁矗繋湍沭B(yǎng)兒子嗎?算了,如今她已經(jīng)比在鄉(xiāng)下強一百倍。

        她還是努力變換著花樣做吃的,湯羹、面點、養(yǎng)生菜,還有六祖喝的各種補酒,人參的、鹿鞭的、蝎子的,一罐又一罐,碼在廚房的吊柜。那天開柜的時候,金桂恍惚間看到大罐子里漂著個死嬰,胎盤繞著頸,嚇得腿都軟了。后來定睛看是一棵大人參,晚上,她偷偷去陽臺角燒了點紙錢,給自己那些沒落地的孩子。

        每個月,金桂都從六祖給的家用中摳著錢努力攢著,手頭有鈔票會少慌一點。努力收拾著家,想著這一刻的安定便是安定,下一秒,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知道哪里會出問題。金桂常常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跟這房子長在一塊,哪天要是死了,魂靈也會一直在這里待著。不是因為她多喜歡這里,而是她的人生就是耗在這個房子的地板、墻壁、被褥、沙發(fā)巾,八平米的廚房,那些盤子鍋鏟、擦得锃亮的灶臺、排氣扇……舒適的城里生活現(xiàn)在是一個籠子,她逃不出去,也怕逃出去。

        兩年后,十六歲那一年,趙輝去當(dāng)了兵,逃了出去。走的那一天,他對金桂說,等我回來,咱們就搬出去。金桂也流了眼淚,但心里明白,這孩子還得靠她。兩年后,趙輝開水果店的本錢是金桂給的。

        6

        在打掉的那么多孩子中,金桂最在意的是最后那個,不是六祖的。她有時候想,假如生下來是什么樣,也會是一張白白的長臉嗎?那個男的可笑,只是跟他說:“哎,我懷孕了?!彼菑堥L臉便白成了紙,消失了好久,后面回來也躲著她。他怕啥,都沒有讓他負(fù)責(zé)。男的就這樣沒用,可金桂每回想起他,都有一絲絲暗自的甜蜜,像偷偷在嘴里含了塊糖。

        金桂也不是隨便的人,可跟他還真是有緣分。

        他倆是在證券公司重逢的。說是重逢,那是因為他們其實是同一個地方的。幾年前,男的在供銷社上班,新寡的金桂挺著大肚子,去剪夏衣的布。在那個炎熱又陰涼的下午,金桂決心從滿是苦淚的生活里逃出來。而再次碰到長臉的時候,是她從六祖制造的恐怖中逃去賺錢。

        那時候的股市簡直瘋狂,連這個看起來嚴(yán)謹(jǐn)?shù)募覍僭憾加縿又l(fā)財狂熱,陸家嘴這只股票讓大院里張科長老婆賬上的錢翻了十倍,大家只在傳這個倍數(shù),卻并不確知本金多少。金桂瞞著六祖,激動地跟進著這波發(fā)財熱潮。每天六祖一上班她就跑去證券公司,在那里擠一天。散戶都是擠在大廳的,人多到要拿著望遠(yuǎn)鏡看指數(shù)。

        幾個小散戶一起看股票,后來經(jīng)常聚,有一天,來了個長臉,看著臉熟,才想起是原先老家供銷社賣布的。長臉大名叫隋文兆,讀起來有點拗口,金桂便跟著大家一起叫他長臉。長臉在供銷社辦了病退,也有說是下崗了。進了城,一開始給來內(nèi)地炒股的香港人打下手,后來就開了自己的賬戶炒,目標(biāo)就是要進大戶室——那時候只有百萬資金的人可以進大戶室。金桂想,一百萬,數(shù)零都要數(shù)好久,這得賺到什么時候,一輩子都沒可能吧。

        都說長臉跟著香港人是見過世面的,去大酒店喝酒吃咖啡,去飯店吃魚翅撈飯。抽的是美國煙,叫萬寶路。電視上經(jīng)常播廣告,一群牛仔套牛,金桂也沒明白,牛仔套牛跟香煙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還有人送他們家一本掛歷,就是萬寶路牛仔套牛,還有下雪天的山谷、木屋、雪松,然后,金桂就覺得美國就是個下雪的地方,很冷,男人都騎馬。而抽萬寶路香煙的男人也有陌生的高級感,冷的風(fēng)吹過刮得很干凈的腮幫。長臉是馬臉,也刮得干干凈凈。

        長臉認(rèn)出金桂,笑著說,怎么你也在這里。他們老家的男人通常就是這么跟人打招呼的。這讓金桂感覺很親切,然后就很自然在一起說話。而且兩個人總能在人堆里找到彼此,一群人在一起,似乎只有對方存在。一切發(fā)生得那么快,又是那么自然。每天去證券公司成了金桂最開心的時候,她可以忘記丈夫、兒子,還有那個房子,可以一直跟著長臉,聽他說話,或者跟他斗嘴,給他帶各種吃的。他們彼此熟悉,仿佛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幾十年。

        有一天,長臉對金桂說要帶她去看電影。金桂有點尷尬和害羞,覺得只有小年輕談戀愛才看電影。但又沒按捺得住,還是跟他去了。他們看的是《廊橋遺夢》,電影放到那對男女在浴缸時,長臉的手放到了金桂的下體。她沒有想到會這么快,不是應(yīng)該先牽手嗎?長臉的手摸索著,是金桂從未體驗過的緊張、柔情,以及悸動。這個男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身體,比所有男人都有經(jīng)驗,都游刃有余。后來那一天的下午,他倆是在一家酒店的席夢思床上度過的。從此,“席夢思”這三個字對金桂來說就代表某種綺夢,跟棕繃床完全不同,是柔軟的、色情的、陌生的享樂。

        在新開的精品商廈,長臉帶著她逛,每一件價格都是驚人的數(shù)字,一個文胸賣上千塊,大部分人的工資才三百塊。金桂驚嘆著:這都是誰買??!后來,長臉從服裝批發(fā)市場花兩百八十塊給她買了一件奶油色的皮衣,跟她說在精品商廈買的,三千塊?!斑@么貴,你瘋了嗎?”金桂驚嘆著。皮衣帶著巨大的貂領(lǐng),埋進去是茸茸的暖。也只有他知道她的尺寸,才會買得那么合身,肩膀、胸圍、腰身一切都是貼得剛剛好。男的摸著她說,你現(xiàn)在明白什么叫做曲線,這里是胸,這里是腰,這里是屁股。這件衣服就是一層皮,把她的性感都包了出來。金桂像喝了酒一樣微醺著,被摸著,也享受著對方的沉醉。

        跟長臉在一起,金桂第一次明白了自己身上的那些好,知道自己該有的都有,傲人的胸,翹的臀,也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與男人同樣的渴求與興奮。她不再是一個空的容器,男人把東西裝進去,射出來,完事。她甚至把自己覺得更舒服的姿勢用到了她與六祖之間,反正都是做,那還不如讓自己舒服一點??伤恼煞蛴肋h(yuǎn)都不會理解那些敏感點,他只是像一架發(fā)泄的機器,唯一的快感就是一抽而倒。

        那段時間,“143”是金桂的尋呼機上經(jīng)常顯示的數(shù)字,只有長臉會發(fā)。意思是:我愛你。后來金桂所有的銀行卡密碼就143143。后面人是分開了,可那個甜蜜感留在記憶中。長臉是,金桂說她懷孕后,消失了好久,見到金桂都是訕訕的,避著,像欠了她錢。可是有一天下雨,金桂沒帶傘,他留下傘,自己沖到雨里坐車。金桂心里罵他:這么傻,完全夠兩人一起撐。在一起畢竟是不可能了,只是兩人沒有吵就這么不了了之,還是讓金桂有點不甘心,就去堵他。被堵得受不了,長臉哭喪著臉說:“我對不起,行了吧?!?/p>

        這讓金桂很受傷,“我又沒有過來讓你負(fù)責(zé),我又不是追債的,你為什么這樣?”

        “你結(jié)婚了,我結(jié)婚了,是我一時腦子昏掉了,不該招惹你。”

        “什么叫招惹,是我愿意的。我就喜歡你睡我?!苯鸸饸饧绷嗣摽诙觥?/p>

        長臉呆住,在他無聊又沒有混出個人樣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跟他說出這樣的話。他突然有點激動,抱住金桂哭了起來。

        后來,長臉就真的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海南炒房,還有人說他去香港投靠了原來的老板。但金桂依舊希望某一天,在證券公司,一堆人中,看到那個長臉長身的男人,沖著她笑,跟她打招呼:“你還在這里啊?!?/p>

        金桂與長臉這一段如同嵌入她身體的刺,被拔掉了,但傷口還在那里,不時地疼,有時候太疼了,就想忘掉,對自己說,不去想不要想,所以總是呆呆的。六祖覺得她腦子出了問題,無論怎么吼她,都不會有太大反應(yīng),兩個孩子也不怎么管。

        金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證券公司,也只有在證券公司她是正常的。六祖就覺得她想發(fā)財想瘋了,在他看來,證券公司這種地方就是賭場,投機倒把的才會去,金桂這種家庭婦女,啥都不懂,還去瞎湊熱鬧,以為自己能發(fā)財,癡心妄想,弄得腦子都有點不正常。

        金桂進城這么多年,皮膚養(yǎng)白了,穿得跟城里人一樣,還在城里賺錢。最重要的是在城里跟人搞了對象,長臉的出現(xiàn)是她難得的一個高光時刻,任何冬天的暖氣、夏天的空調(diào)都比不過,可這男的跟她過不了一輩子,一閃而過。金桂常常幻想,她跟了長臉,兩人在城里住著,炒股炒進了大戶室,一起生了一個娃,她就丟開了六祖那個三室一廳,兩個兒子。那她是不是個壞女人?

        可是跟長臉在一起就是開心,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很開心,最后他還是沒要她。但他明明就說過她那么好,各種好,最后還是沒要她,金桂想不通。她只是執(zhí)著地想著某一天再遇到他一定要當(dāng)面問清楚。

        7

        這一年的冬天,趙輝拿回來一張紙,說是漁業(yè)村征兵了自己想去當(dāng)兵。金桂心想,這也是個出路。中學(xué)畢業(yè)這半年,他在大華飯店的后廚當(dāng)幫工,這活是金桂拜托了飯店的廚子,送了兩根人參才進去的。包吃包住,想學(xué)點技術(shù),可看他這個憨憨樣也就是賣個力氣混口飯吃。

        趙輝不愛讀書,眼睛不近視,身體素質(zhì)更是不用擔(dān)心,征兵體檢這一關(guān)輕松就過了。臨行前,金桂去送,看著他穿著軍裝戴著大紅花,也是頭一回那么體面,不免有幾分當(dāng)媽的自豪。想到馬上要分離,可能幾年不見,眼淚便掉了下來。趙輝第一次看到親媽因為他而哭,有些無措。兩人對于這種突然升起的母子之情都有幾分尷尬,便草草告了別。

        回來的路上,金桂看著車窗里映現(xiàn)著自己的臉,兩頰瘦削,略有疲態(tài),是一個中年婦人的樣子了。也是,一個兒子念高中,一個兒子去當(dāng)兵了,哪能還不老呢。但她還是有點悵然,怎么這么快就老了。這兩年,她跟六祖已經(jīng)分床睡。他做了個前列腺手術(shù),像是被閹了一樣,突然就不行了。這倒也好,再也不用擔(dān)心懷孕的事,可這么消停下來,有點像提前進入了老年生活??擅髅饔譀]那么老。這么胡思亂想著,金桂便到了家。

        因為迎接全運會,小區(qū)最近在翻修外立面。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房子都是水泥外面刷的石灰水,這次刷上粉紅明黃的外墻漆,屋頂?shù)呐f瓦被換上了紅色琉璃瓦,看公示的圖片,搞完“穿衣戴帽”工程之后,這個市中心的老小區(qū)到時候會是一派歐洲小鎮(zhèn)風(fēng)格。就是工期長,小區(qū)到處搭了腳手架,最近又老下雨,路面坑坑洼洼總也干不透,住戶出入都不太方便。金桂手里提著菜和油,一腳淺一腳深可真是難走,在拐彎的地方,差點滑倒,幸好一個路過的小伙拽住了她。

        小伙子一笑一口白牙,長手長腳,長得眉目清秀。他是工地的廚子,大家都叫他阿隆,給小區(qū)翻新的工人燒飯,之前還跟金桂借過鹽。他幫著把東西送到家門口。金桂謝過,順手給了他幾個蘋果?,F(xiàn)在水果零食大戶小瑋上了寄宿高中,家里只剩她和六祖,水果經(jīng)常放著放著就壞了。這種順?biāo)饲橄騺硎墙鸸痖L項,小伙子卻十分感激,一口一個大姐地感謝。金桂心想:什么大姐,我都好把你生出來了。

        金桂到家收拾了一下,中午給自己煮個了面,下午她還想去一下證券公司,最近行情還不錯,小本投入還能賺點菜金。正要出門,就聽到敲門,開門一看,還是廚子阿隆,眉眼彎彎地笑著,“大姐,給你送點河蚌,我已經(jīng)養(yǎng)過三天,沒有沙了。”腳邊白色乳膠漆桶里堆著高高的一堆?!斑@么多,哪兒捉來的呀?”金桂感謝著,用手壓著門,心里還是有些防備,畢竟是工地上的人,并不知對方底細(xì)。

        小伙子并沒多停留,甚至沒回答完她的問題,便三步兩步往樓下走了,邊走邊說:“桶不用還了,我們有很多。”金桂拎進門,頗有些費勁。心想:小伙子也真是有心,量還真是不少,表面已經(jīng)刷得干干凈凈,晚上可以做個青菜炒蚌肉,余下的可以凍起來。

        六祖回到家一般都過了六點,金桂總是算準(zhǔn)時間做飯,通常就是他進門洗完手,坐到飯桌前,飯菜就上桌了。他最近在喝鹿茸酒,金桂給他倒了半杯,他讓加滿。

        作為男人,六祖對自己的能力很是在意,但他信食補,暗戳戳地補,西藥是不吃的。甚至他覺得當(dāng)初那個前列腺手術(shù)就不應(yīng)該做的,搞得現(xiàn)在力不從心,像個太監(jiān)。他甚至感覺胡子都沒有從前那么濃密,過去三天不刮簡直是個野人,現(xiàn)在一個禮拜刮一次就夠了。男人到了一定年歲就是這樣,一下子就衰老了,還比女人早死,應(yīng)該也是因為比女人操心得多。在他們家,重要的事情,家庭收入、孩子教育都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金桂不管,也不懂管。

        他看金桂就覺得她這幾年并沒有什么變化,當(dāng)然年紀(jì)確實也比他小不少,她這種沒什么壓力的生活,也老不到哪里去。還是當(dāng)女人好啊。六祖內(nèi)心感慨著,大概也是喝得多了一點,今天想早點休息,便讓金桂給他打水洗腳。他每晚都要做足浴,洗腳桶里放著配好的中藥包,旁邊擺著熱水瓶,要不斷加熱水,金桂忙前忙后給他張羅完,正打算把明天早飯的雜糧泡一下,六祖把她叫住讓她一起洗。大概是許久沒有這么親近,金桂有幾分尷尬。兩人都不說話,水汽在他們腿間升騰,他隔著秋衣去摸她的胸,金桂動了情。

        但是,在關(guān)鍵時刻,六祖還是不行。他翻身下來,心想:這鹿茸泡酒力道還是不夠。金桂爬起來,回到小客房睡。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睡,受不了男人的打鼾聲。

        最近金桂收拾六祖房間的時候,常常能聞到一股老人味,床單、衣服洗得再勤都去不掉。他年歲上去了,皮屑也很多,天天掃,還能看到地板上有一層白屑,讓他涂點甘油,又不肯。男人就是臟,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臟,小瑋那個又黃又油的枕頭,總是泛著油乎乎的味道,像墊油墩子的濾油紙。趙輝拉的屎那叫臭,還一天拉好幾回。這么多年,金桂的日常就是去處理家里三個男人制造的各種臟。

        好在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這一個,可六祖以后怕是挺麻煩的,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男人,生病有個好歹,癱在床上還要擦身伺候。半路夫妻最后是個全職看護??勺约阂院竽兀空l會伺候她?她有時候會想起姆媽,最后誰都沒靠上,一個人投了河。這么想來想去都不是什么好結(jié)局,且過好當(dāng)下吧,手頭能有點錢就活絡(luò)些,將來老了想吃什么用什么都花自己的錢,不用看任何人臉色。

        這雨也是下個沒完沒了,腳手架昨天已經(jīng)搭到他們家這一棟,不時有刷墻的工人干活、聊天的聲音,窗戶常常會掠過人影,讓人感覺很不安心。金桂每次出門都會仔細(xì)檢查,務(wù)必關(guān)好窗,但人在家里老關(guān)窗就很憋悶。據(jù)說還要做幾個月,市里的重點形象工程,到時有領(lǐng)導(dǎo)過來視察的,涂料都要刷三遍,住在里面的居民都不免有抱怨,但也有人說,這一刷,房子外觀新了,房價還可以漲一漲。

        六祖說,漲了又怎樣,又不能賣掉去睡大街。金桂倒覺得,賣了可以換套更大的。但你讓六祖搬離這個小區(qū),應(yīng)該是不可能的。他總覺得能住在這里也是某種身份象征,鄰居都是大小機關(guān)的人,雖然他的同事已經(jīng)陸續(xù)都搬了出去。新區(qū)最近在開發(fā),房價只有這里的一半,戶型都是新的,有電梯,不像這種老房子,陽臺在主臥,飯廳是暗的,還要爬上爬下走樓梯。只是新區(qū)稍微遠(yuǎn)一點,生活配套沒那么方便。在這樣的大事上,金桂沒有話語權(quán),自己手頭沒錢,說什么都是沒用的。

        最近,她在跟舊相識阿元商量合伙開個小吃店,賣些豆?jié){豆腐花之類。相對開餐館,小吃店的門面租金、人工投入都不會那么高。阿元原先跟小舅子一家合伙開飯店,后面因為管賬的事鬧掰了,最后散伙善后,小舅子要阿元把虧空補上,理由是飯店是阿元夫婦兩個在經(jīng)營,干了兩年還是虧,一定有貓膩。兩家大打出手,還把飯店都砸了。

        阿元心灰意冷,飯店不想開了,他跟金桂說:“我們倆夫妻天天六點起,十二點睡,這是圖啥啊?給他們打工也有個打工錢吧。生意這種事,那一定是有虧有盈的。況且你說這裝修、桌椅板凳、廚房大大小小設(shè)備,還有日常工人工資,不得有幾年才能盤回來。”

        金桂心想,這種小本生意,光投錢不干活,也是不現(xiàn)實的。阿元夫婦苦活累活干了,最后大家都要散伙了,原先那點本能撈回來一點是一點,也就不能怪他們在賬面上做點手腳。

        她盤算了一下跟阿元合伙的好處,鋪面可以用阿元的飯店,都是現(xiàn)成的,人流客源都不錯,只需以她的名義跟房東商量租下三分之一。阿元飯店三間臨街的開間,一下子全部轉(zhuǎn)租出去不容易,能即刻有續(xù)上的,房東那里也容易說動。阿元為人精明,有經(jīng)營經(jīng)驗,也算是個不錯的搭檔。而且采買、賬目由她經(jīng)手,他也動不了什么手腳。至于阿元老婆敏芬,要提前講定,這家店就是小本生意,雇不起人,愿意的話,就待著幫忙,沒工錢的。敏芬雖然是個醋壇子,但知道金桂老公是個坐辦公室吃公糧的,應(yīng)該也看不上她老公,也就不會在店里督著找她麻煩。

        唯一的麻煩還是六祖,金桂就怕他又是面子又是風(fēng)險,講一堆道理,就是不讓她做生意。但前期金桂決定先瞞著,等事情做起來了,再跟他掰扯。

        但事情確實也不那么容易。金桂攬了采買等事情,要跑批發(fā)市場,找各種價格合理的原材料就很費勁,哪怕是不同等級的菜籽油,相差的成本對于他們這種小本生意來說,還是不少的。本來金桂攬下采買的這件事,是跟阿元吹了個牛,說是可以跟著六祖單位食堂的采購買,他們大批量的,搭個單,品質(zhì)好,價格便宜。但這都是沒影的事,還得她自己一家一家去問,而且一個小吃店能有多少采購量,一般老板也不會給她很優(yōu)惠的價格。

        這天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跑了一天回來,在小區(qū)門口看到阿隆在卸貨,米、面、油一袋一袋往下扛,于是好奇便向他打探了一番。阿隆干過幾個工地的廚房,認(rèn)識幾個糧油店的小老板,可以送貨上門,而且價格也公道。金桂便熱絡(luò)地跟他聊了起來,說自己店里要采買些東西。

        小伙子上回吃過蘋果,又送過河蚌,與金桂算有交情了,便事無巨細(xì)地跟她說起采買的各種關(guān)節(jié),還說改天帶金桂去趟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金桂想著還能多一個勞力,不時能搬搬抬抬,搭把手,真是不錯。兩人便相約第二天下午去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

        8

        一開始,金桂沒想到會有后面這么些事。

        第二天,阿隆站在小區(qū)門口等她,換了身干凈的黑棉服,人斜靠著柱子,又高又瘦,看到金桂,笑著順手便接過她手里的布袋,金桂心想:這小子真是長了一雙桃花眼,不經(jīng)意的動作還有股子落拓的瀟灑勁,應(yīng)該很招女孩喜歡。

        跟著小廚子跑市場,還真是學(xué)到不少門道,各色香料哪里買,油米面的成色哪家合適,連哪家食品袋便宜他都找得著,關(guān)鍵還會砍價。這一點讓金桂刮目相看,原本以為他有點吊兒郎當(dāng),沒想到還這么能干。金桂想著,如果趙輝有他這么能干,自己就省心了。一問年紀(jì),也才比趙輝大四歲,今年二十,但是十四歲就跟著二叔來了工地,先是跟著大人打下手,也是什么都干,切菜都切掉過手指,后面接上了。他伸出手給金桂看,左手食指最后一個關(guān)節(jié)是動不了的。

        金桂嘗試彎一下,確實是僵的。阿隆的手指長得頎長秀氣,金桂心里替他可惜,要是生在城里條件好些的人家,這雙手說不定能彈鋼琴。這樣不經(jīng)意的兩人靠得很近,金桂握著他的手指,阿隆的身體第一次跟她挨得這么近,看著她胸前起伏的曲線,還有她低頭露出的白皙脖頸,有細(xì)碎的頭發(fā)打著卷,他簡直想伸手去撫動它們。

        金桂瞬間意識到了什么,收回了手,空氣中有一絲尷尬。兩人默默往回趕,一路話少了,但好像是更加親近了。金桂有點怕阿隆看她的眼光,躲避著,卻又忍不住去看他。

        后面幾天,阿隆的短信不停,金桂回得稀疏,進出小區(qū)都很小心,怕遇見他??煽吹焦さ厣系娜耍謺嗫磶籽?,萬一他也在中間。她也不知怎么了,經(jīng)常會想到他的手,甚至?xí)行┛释请p手在她身上游走。她也終于沒有忍住去找了阿隆,說是為了表示感謝請他吃飯。阿隆秒回了她的短信。

        兩人約在豪客來吃牛排,金桂也只來過一次,但她聽說小年輕約會都愛在這里。他們點了牛排,要了七分熟,肉在鐵板上呲著熱氣,融化的黃油在空氣中散發(fā)著香氣。熱空調(diào)開得很足,金桂脫了外套,羊毛衫略有點緊身,勾勒出她的曲線,因為胸大,顯得她的腰格外的細(xì)。阿隆坐在對面,越過牛排,就是金桂的胸,簡直讓他無法把持自己,于是越發(fā)緊張,拿著刀叉手忙腳亂,只得尷尬地說:“還沒來過這種高級地方?!?/p>

        圣誕歌放得很熱烈,金桂有一種私奔的錯覺,仿佛他們到了外國。她突然想起去年跟著六祖單位去新馬泰,在泰國騎大象,吃自助餐,還有新加坡的高樓大廈,高級酒店和商場,如果跟阿隆去,那才是天堂。金桂簡直不敢想。

        阿隆的目光始終沒有從金桂胸部挪開,看得金桂有點不好意思,怎么就這么放肆呢?可莫名又有點開心,覺得自己能調(diào)度他,就像魔術(shù)師一樣,展開手絹,下面觀眾的眼睛就挪不動了。吃完飯,兩人搭公車一起回去,他們各自都要準(zhǔn)備晚飯。公車很擠,阿隆想給金桂搶個座位都沒搶到,還差點跟人吵了起來。他個子高,一手抓住拉環(huán),用身體給金桂隔出一道人墻,兩人就那樣緊貼著,金桂貼著貼著便面紅耳赤起來,她感覺到了阿隆身體的反應(yīng),可又挪動不了,即便旁邊位子空出來了,她也依然沒有動,保持原來的姿態(tài),一直到站。

        快走到金桂他們那棟樓時,金桂說有東西要給阿隆,沒等他回答便頭也不回地朝樓上走,阿隆趕忙跟了上來。金桂快速打開門,把他讓進來,兩人在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抱在了一起。那天阿隆停留的時間不長,半個小時,但這半個小時對金桂來說是驚心動魄的。阿隆走后,金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衣內(nèi)褲都被撕壞了,胸前都是吻痕,這死孩子真是瘋了,她自己也瘋了。

        那段時間,金桂確實是瘋了。小吃店開張了,阿元夫婦負(fù)責(zé)早上最忙的時段,金桂在六祖出門上班后,接上班,會一直干到下午四點半。晚上在家備料,做些半成品,跟六祖說一直在給小姐妹的點心店幫忙。另外,她還要在這些事情之外,見縫插針地跟阿隆幽會。

        阿隆會帶金桂去吃麥當(dāng)勞,他攢了各種花花綠綠的券,有時候能送一個甜筒,或者一份雞米花,他總是讓給她吃。他會很霸氣地喊她,我的女人。金桂覺得有幾分可笑,但當(dāng)他細(xì)長的手臂把她環(huán)起來,他的整個氣息環(huán)繞著她的時候,“我的女人”是合理的,也受用著。跟阿隆在一起,金桂似乎重新?lián)碛辛艘凰驳那啻夯糜X,她去商場買了雙流行的松糕鞋,買了ONLY的風(fēng)衣和牛仔褲,六祖見她這樣穿,諷刺她一把年紀(jì)還裝嫩。但她不管,也并不在乎。

        跟阿隆在一起,金桂如同做夢一般,可以把賺不到錢、兒子沒出息、丈夫冷漠這些煩惱都甩掉。她忘記了年齡,不是趙輝、小瑋的媽,劉六祖的老婆,她就是章金桂自己本人。她知道了開鐘點房,習(xí)慣了發(fā)短信,在一個月的時間內(nèi),因為跟阿隆短信發(fā)得太多,她手機按鍵的字都按沒了。她甚至?xí)惆⒙∪ゾW(wǎng)吧,還給自己申請了一個QQ號。

        很多年后,金桂回想起來,這段關(guān)系最美好的是觸感,年輕的肌膚,指尖劃過一片輕柔,如同緞面真絲,這樣的觸感給了她安全感。之前所有的男性都是粗糙的、危險的、進攻的,但是,阿隆不太一樣,他是安靜、柔和的,是她可以包裹和覆蓋的。她甚至可以自己掌握節(jié)奏,讓快感變得強烈或者平緩。在這個比她年輕很多歲的男子身上,金桂同時體驗到了女人與母親的感覺。

        9

        如果那天不是六祖早回家,可能像所有金桂的秘密一樣,可以安全混過。但那天他們就是多纏綿了一下,就是沒有早點分開,或者如果金桂舍得錢,那天出去開一間房,都不至于被六祖現(xiàn)場撞破。后來的記憶都是支離破碎的,金桂只記得自己從床上被拖到地上,一直在抖,好在阿隆靈活,抓了件衣服,從窗戶翻出,爬到腳手架跑掉了。

        金桂偷情這件事情給六祖帶來的羞辱是空前的,有一瞬間,他想殺死這個女人,消滅她,把她從這個世界抹掉。但他甚至不想去掐她,那樣太過親密,他覺得金桂應(yīng)該像一個破塑料袋一樣從窗戶扔出去??墒桥鹦枰较ⅲ瑒⒘嫔降谝淮未蛄伺?,比想象中容易,卻無法讓他覺得釋然。這是他不習(xí)慣的方式,他更喜歡不怒自威的權(quán)力,恐懼造成的震懾。只是在今天的狀況下,如果不動手,就顯得太過懦弱了??上н€是讓奸夫跑掉了。

        六祖騎在她身上抽她耳光,金桂只覺得耳朵疼,臉疼,動不了,就認(rèn)了命,今天這樣被打死就打死吧。過了一會兒,男人也打累了,癱在一邊,氣喘吁吁地罵她:“你就找比你更低賤的?!苯鸸饾M臉是血,咬著牙說:“你不也一樣?!蓖J值牧嬗钟媚_踹了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金桂醒來,頭痛欲裂,嘴里都是血腥味,掙扎著爬起來,西邊窗戶的地板上投下了一道月影,屋里是暗的。金桂扶著墻走到衛(wèi)生間,鏡子里的女人眼睛腫得只有一條縫,嘴唇翻了起來,半邊臉腫得像豬頭。她用紗布沾了水擦干凈傷口,又用碘酒消了毒。胳膊、脖子、腿、腰都有青腫,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給自己到了杯水,喝口水都嘶嘶地疼。

        第二天醒來,六祖已經(jīng)上班去了,金桂找手機,但是沒找到,應(yīng)該是被拿走了。家里的電話線也被拔掉了。去開門,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這是關(guān)犯人嗎?這個老混蛋。金桂在心里罵,她肚子餓了,才想起昨晚連晚飯都沒吃,便去廚房煮了碗掛面,吃下去人似乎輕松了一些。頭還是疼,臉上的傷口倒是麻木了。她有點發(fā)熱,翻出藥盒里的退燒藥吃了,又去睡。到晚上,是被餓醒的,家里還是沒人,她給自己蒸了饅頭又煮了兩個白煮蛋吃。開窗透氣時,發(fā)現(xiàn)圍在外面的腳手架已經(jīng)拆掉。她想起阿隆,心痛了起來。

        六祖是五天后才回來開的門。金桂臉上的傷好了一些,拎起買菜包打算去買菜。聽到六祖冷冷地說:“你不用著急出門找黃小隆,他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了?!苯鸸鹩悬c驚詫他怎么知道名字。

        “你們偷情還需要帶上身份證,有身份證還不去開房,要在我家搞?!?/p>

        金桂想起來,那天是帶著阿隆去營業(yè)廳買手機辦手機卡,所以帶了身份證。他看中了一款音樂手機,說是能打電話還能聽音樂,叫索愛。還耍嘴皮子說讓她買就是跟她索愛。金桂付了錢。她都沒有給趙輝和小瑋買過這么貴的東西,也不曉得中了什么邪,就愿意給他買。

        “我出去買菜,家里沒菜了。”金桂低聲說道,她怕再挨打。六祖沒有再出聲,她便出了門。

        幾天不下樓,小區(qū)的腳手架基本都拆掉了。紅的黃的外墻讓這個老小區(qū)簇新了起來。空氣中有各家做飯的香氣,金桂加快了腳步:得趕緊去菜市場,怕是快沒菜了。路過幾個拆腳手架的工人,金桂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中還有一個虛妄的期盼,萬一阿隆在里頭??墒?,當(dāng)然是沒有的。她心里有點難過。她下了決心,無論在哪里,要去找到他。

        回家后,金桂照例還是做了三菜一湯,六祖上桌吃飯,兩人都不說話。他看著這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女人,決定再折磨她一下,“我把手機寄給趙輝了,跟他說‘是你媽給買的?!苯鸸痼@了一下,還是默默埋頭吃飯。阿隆那天爬窗走的,應(yīng)該是沒有帶走長褲,不光丟了身份證,連褲兜里的手機都沒拿走。

        后來六祖拿著身份證去找了工頭,把褲子一起扔給了工頭,說是發(fā)現(xiàn)這個黃小隆在他家偷東西,還拉了一泡屎,被他回家抓了現(xiàn)行,逃跑時連褲子都沒來得及穿。工頭慌了,忙說報警,又保證自己工程隊都是靠譜的,黃小隆是過來燒飯的臨時工。六祖讓他不用報警了,家里沒少東西,自己也沒空去警察局做筆錄之類的,讓他開除這個人,以后注意工人的品行問題便是了。

        工頭千恩萬謝,拿出五百元讓他找保潔上門打掃。六祖收下了,心想:這算什么?嫖資?他并不想跟黃小隆見面對峙,這只會讓他感覺更屈辱。自己老婆被工地上燒飯的臨時工給睡了。他看到身份證上的出生年份,今年二十歲,都可以當(dāng)她兒子了,這個章金桂怎么這么賤,而他怎么可以跟這么賤的人一起生活這么多年。

        要離婚嗎?按他的條件,再娶一個也是可以。但最近身子不太行,還是要調(diào)養(yǎng)。況且還有小瑋,這樣的丑事也不能讓他知道,他還要考大學(xué)呢。六祖還是后悔了,當(dāng)初就不該娶這么一個女人。表面柔順,可指不定心里在想什么,想來這么多年,她在那方面確實越來越厲害了。他現(xiàn)在不太行,去做前列腺手術(shù),也是跟她有關(guān)吧,放蕩的女人。六祖心里給金桂羅織的罪名真是夠她下十八層地獄了。

        但是金桂的照顧還是受用的。熟悉他的習(xí)慣,了解他的喜好,在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到位。以前六祖還不算是個挑剔的人,但是這么多年下來,無論是吃東西的口味,對環(huán)境、氣味、聲音,都比普通男人要求高些。甚至是出門出差的行李,都繁瑣些,很少有男人會一周備三套睡衣?lián)Q洗的。喝茶的溫度都要在六十度以內(nèi),因為超過這個溫度容易燙傷咽喉引發(fā)癌變。這是他從報紙上看來的,囑咐金桂,金桂認(rèn)真地執(zhí)行了幾十年。更不必說,每頓變著花樣的菜式、點心,各種補品。他覺得就是黨校的大菜師傅也比不上金桂這手藝。

        年事漸長,過幾年便退休了,生活過得舒適很重要。六祖想起當(dāng)年老母親對他的囑咐:老婆要找實惠的。她就覺得六祖前妻既不會干家務(wù),脾氣還很大,一點不實惠。綜合評估下來,金桂算實惠的,六祖覺得自己很理性,也很大度,能容忍金桂的錯。

        10

        金桂的手機被六祖扔了,后來看到移動營業(yè)廳有預(yù)存送手機的活動,就存了筆話費又有了個新手機。這個手機她并不當(dāng)著六祖的面用。幫她辦業(yè)務(wù)的小伙子,還幫她打了原先的話費清單,找到了舊手機的聯(lián)絡(luò)人。

        她嘗試打了阿隆舊手機的號碼,居然是通的。她哭著說:“你跑哪里去了?”

        金桂按阿隆給的地址,倒了三路車,才在老城區(qū)的一排民房找到阿隆。因為事先電話聯(lián)系過,阿隆已經(jīng)在門口等。差不多有兩個月沒見,金桂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個頎長的身體,頭發(fā)留長了,臉好像清瘦了一些,見到她,還略微有點緊張,這讓她看了有點不忍。心里在憐惜他,對他氣便消了一大半。

        阿隆把她讓進房間,一間房,一張床占了一大半,床上凌亂地堆著衣服,枕頭被罩已經(jīng)泛黃。床頭還貼了幾張男女明星的合影,上面寫著《流星花園》。屋子里還坐著一個女孩,染著棕色的頭發(fā),睫毛像蒼蠅腿一樣一根一根立著。

        看到金桂進來,女孩抓著阿隆的胳膊問“這誰???”金桂楞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覺得自己也不能惹人笑話,就說自己是工地上的會計,跟阿隆有幾筆菜錢要對一下。女孩看看她,又看看阿隆,出了門,但沒過多久就回來了,手里拎著一袋薯片,打開包裝,把薯片伸到阿隆嘴邊:“小豬吃?!苯鸸鹨娏撕喼睕]控制住臉上的表情。女孩似乎也知道,笑著摟住阿隆說:“阿隆就喜歡跟我搶零食吃,是吧。”阿隆有點尷尬,忙推開她,“別鬧。”

        三人又坐了一會兒,金桂閑扯些有的沒的,快要繃不住了,便說:“時候不早了,要回去了?!北阏酒鹕硗庾撸⒙∽烦鰜?,回頭對女孩說:“你別跟著,我送一下?!迸⒆叩皆鹤記]再跟出來。阿隆追上金桂,走去公共汽車站有十多分鐘,老城區(qū)里沿路都是曬太陽的老頭老太,金桂和阿隆這樣并排走著,很像一對姐弟。

        “你們多久了?”

        阿隆沒吭聲。

        “我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金桂發(fā)火了。

        “我老鄉(xiāng),她跟我兩年了,年底跟我回去辦酒。”說完阿隆倒有些輕松。事到如今,他覺得說出來也好。接到金桂電話,也沒有讓女孩避開,大概在阿隆的心里,這兩個女人還是有主次。

        “你混蛋?!苯鸸鹜W∧_步,眼淚開始止不住。

        阿隆想攬住金桂,但被她甩開了。

        “我,知道,我就是覺得你好,像我大姐那么好……”

        “誰是你姐?你會跟你姐睡?”

        阿隆不說話,能看到他很難受。金桂又有點不忍心。

        這個問題是超綱了。阿隆也沒想到自己一時蠢蠢欲動,對方居然會有熱烈回應(yīng)。他從來對任何結(jié)果都沒有評估能力,他只是習(xí)慣,事情來了,憑本能去做。沒錢了就去打兩天工,被工頭趕走,那就另找份工。有他感興趣的女人對他感興趣,他自然也不會放過機會。但至于說,有了女朋友,還去招惹了另外一個女人,兩個女人同時都找了他,他就不知道怎么辦了?,F(xiàn)實根本沒有一個解決方案。誰能有呢?他又不能同時跟兩個女人結(jié)婚。況且,金桂年齡比他大那么多,帶回老家,還不給人笑話。

        但是這番心理活動,他也不太可能跟金桂說。只好不吭聲,任她打罵吧。金桂在哭,阿隆只是無措地站在旁邊。不時有好奇的路人張望。

        哭了一會兒,金桂抹干眼淚,扭頭往前走了。她想著他會來追,然后大家都有個臺階,至于有了臺階之后怎么樣,她也沒細(xì)想,她只需要這一刻的撫慰??墒撬叱鑫迨?,身后都沒有來追,又不能去看,只得減慢速度。等拐過彎,才發(fā)現(xiàn)阿隆還在原地,正對著河面抽煙。金桂氣急了,又不能折返,只能繼續(xù)走,她甚至想著直接沖到馬路中間撞死算了,讓他后悔。

        她最后還是沒有讓自己出車禍?;厝ズ蟀l(fā)了很多條短信去罵阿隆,用盡了這輩子所有惡毒的話,還不斷打他電話,響幾聲就掛掉,二十四小時不停歇。打到第三天,阿隆的手機停機了。第四天,金桂沒忍住,跑去他的出租屋,鄰居說已經(jīng)搬走了。金桂透過窗戶看了一眼房間,里面空了,墻上依然貼著《流星花園》海報,床上有一條紅色內(nèi)褲,那是阿隆的。金桂記得,腰上有一圈英文字母。阿隆說,那是最時髦的內(nèi)褲。

        回家的路上金桂哭得撕心裂肺,阿隆這下真的跑了,她如火如荼的愛終于又被澆滅了。

        但是,后來想起來,金桂覺得跟阿隆也不過是一時,就像天天吃白粥,突然今天有碟紅油榨菜,爽口下粥就馬上一掃而空了。如果那天上的是盤醬瓜,也照樣覺得好吃。所以既不是紅油榨菜好,也不是醬瓜好,只不過是白粥喝久了,嘴里沒個咸味,來什么吃什么便是了。

        因為奸情曝露,金桂消失了一周多,她只是跟阿元說自己身體不太好,要歇一陣。敏芬看她鼻青臉腫的樣子,就跟阿元說,說不定這個章金桂要離婚了,都被打成這樣了。這簡直是往死里打啊,也是她娘家沒人,不然這種程度,直接找司法鑒定,然后去那男的單位鬧。阿元看看老婆,心想,幸虧我沒動過手,不然都不知道怎么鬧我。敏芬見他不吭聲,便開始罵起他來:“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都沒什么良心?!?/p>

        金桂一時不給力,小吃店相當(dāng)于阿元夫婦兩個在撐著,阿元就想,實在不行還是讓她退股算了。被老婆喊住了,“家沒了,還有個事可以做,你要提分家也得等人緩過來再說,不然就是乘人之危,萬一她有什么想不開,你也有份?!?/p>

        敏芬想留金桂另外的原因就是她的手藝好、主意多。開張后,他們一開始賣的也就是豆?jié){、豆腐花,搭點油條、大餅,再加上蒸包子蒸饅頭,跟其他小吃店也沒區(qū)別。但金桂說可以把大餅換成餡餅,不過加點肉沫子,賣貴一點,利潤會高很多。到了中午,還有鴨血粉絲湯配,可以跟早上的供應(yīng)不同。再加上她也會琢磨各種時令的吃食,冬天蘿卜絲餅、年糕湯,這一下子就跟普通小吃店拉開了檔次,做成了這條街上的特色。

        開到第二年,小吃店的門面擴大,把原來三開間都租了下來。這個時候,金桂才跟六祖說,自己想幫小姐妹做小吃店。六祖現(xiàn)場去考察了一番,覺得還不錯,也沒反對。他想著,有個事情忙也好,閑著容易鬧出亂七八糟的事。敏芬看起來也老實可靠,他一直以為金桂所說的小姐妹就是她。如果知道是先跟阿元搭上的線,六祖又會有想法,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搭檔做生意,這算怎么回事。

        金桂了解他,所以一直說是與小姐妹搭檔。一開始,金桂就以為敏芬厲害,想著能避而遠(yuǎn)之,可她跟阿元再怎么鬧都是一家人,跟她老公搭檔做生意,怎么可能把他老婆排除在外呢?又沒想取而代之,還不如好好相處,這樣店里也多一個好幫手。況且這個阿元沒腦子起來會昏頭,但敏芬在關(guān)鍵時刻從不掉鏈子。

        但是誰能想到,敏芬在第三年就得了肝癌。一開始只是看她瘦了,胃口不好,到后面臉色蠟黃,腹部開始脹痛,最后疼得受不了去醫(yī)院,B超做出來,醫(yī)生就直接讓病人回避,喊了阿元交代病情,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阿元傻了眼,失了神,就知道哭,壓根就瞞不住病情。

        給的診斷最多三個月的生存期,結(jié)果一個月沒到,敏芬便走了。金桂只是覺得突然,她常常想起敏芬去住院的時候,還帶了花生瓜子,說是平時都沒時間吃這些,現(xiàn)在住院了沒事干可以慢慢嗑。后來金桂去幫著收拾遺物,那一袋花生瓜子還原封不動地放著,想想這人世的苦,金桂放聲痛哭。

        小吃店后面也主要靠著金桂在撐,半年后阿元找了一個做五金生意的女人,幫著她看店、做飯,不想再起早貪黑地做小吃店。他跟金桂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買房裝修,五金生意做起來比較順手。自己不想那么辛苦,餐飲太累,老婆就是這么熬出病來,他還有兒子要養(yǎng)大,可不能再把命搭進去。

        金桂雖然有點氣,走了一個幫手,另一個還不想干了,但也是完全沒有辦法。早市一個人忙不過來,金桂家里還有個六祖要伺候,小吃店也就賣一個午市??晌缡袚尾黄疬@攤生意,最后想想也還是要關(guān)店。

        沒有了小吃店,金桂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點,最后收拾完東西,看了一眼賬上的錢,她只好拍拍自己的肩,就這樣吧。金桂人生的最大飛躍便是進了城,嫁了人,用她的主婦技能在城里、在一個家站穩(wěn)了腳跟,不可能再要更多了。她突然想起姆媽生前排過的八字,說她是在泥里找金,辛苦命,但也還算有點金屑。

        11

        六祖去世的那一天,金桂一個人在。她聽著心肺監(jiān)測儀有點問題,看到六祖張大嘴巴在呼吸。她知道人快不行了,拔了監(jiān)測儀,輕輕帶上門,自己退了出來。金桂后來想,對這個共同生活幾十年的男人其實并沒有多少情義,就這么讓他一個人走了。隔了半小時,她進去用手在鼻前試了一下,已經(jīng)沒有氣息,便通知了醫(yī)生。她打電話通知了小瑋、小裴和趙輝,說六祖去世了。她并不想驚動任何人來做搶救。救回來又能怎樣?還不是躺著靠她一個人照顧。

        六祖最后的半年對金桂來說簡直是噩夢。不斷在醫(yī)院和家之間往返,送去醫(yī)院他鬧著要回家,回到家他又鬧著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有些病人最后一階段會出現(xiàn)譫妄現(xiàn)象,意思就是有點瘋。金桂說,那就不折騰了,我們總不能聽一個老瘋子擺布。于是把他放在醫(yī)院,不時打點鎮(zhèn)靜劑和止疼藥。

        又聽人說眼睛起了白膜就不久于人世了。六祖這白膜已經(jīng)長了三個月,可精神還是好。一天三頓,晚一點還會鬧,還要點菜,醫(yī)院的飯菜不能糊弄他,得從家里做了送來。今天吃了肉粥,明天就要吃菜粥,不能重復(fù)。但有時也會糊涂,說天天給他吃一樣的菜,然后開始鬧,說金桂虐待他。這種時候金桂會拉下臉,把碗筷往旁邊一放,自己去刷手機,留他一個人絮叨。

        看護也換了三個了,他經(jīng)常一個晚上喊叫十次,要求翻身或者喝水或者換尿布??醋o可以不干,金桂是沒法辭職不干的,但她可以假裝沒聽見,把手機聲音放大,刷短視頻。兒女們覺得反正有金桂在,也不太管六祖,小裴偶爾在病房出現(xiàn)一下,更像是檢查工作。小瑋有時下班路上順便過來一下,待上不到半小時,馬上就跑了。倒是趙輝,看金桂太辛苦,時常會過來給金桂搭把手,但被六祖罵走了。金桂趁著沒人,扇過六祖幾巴掌,這么打過幾次,他也會有點怕,不太敢亂鬧。

        病床上的六祖并不覺得自己要死了。他覺得至少能活過年,可活過年之后還會死,他并沒有想。最后的日子時而清醒時而混亂,清醒的時候,他就想交代一下后事,比如,錢怎么分。可是并沒有人聽他講,大家似乎默認(rèn)他糊涂了?!澳闵僬f話,多休息。你就好好躺著,就別操心了?!本褪菦]人愿意坐下來聽他說兩句。

        每當(dāng)這種時候,金桂總是冷冷地看著他,一副“你就活該吧”的神氣,真是很氣人??蓺馊擞帜茉鯓樱蛩?,她都忍了。只能在心里詛咒她不得好死??伤趾芤蕾囁挥兴浪裁?,也只有她一直都會在。有時候躺著躺著,他會有個錯覺,以為又到了當(dāng)初遇到她的時候,那時他還年富力強,還可以去拯救一個人的命運,比如金桂。可惜這個女人不懂感恩,現(xiàn)在還虐待他。他想控訴,以為她不在,會跟小裴小瑋講她的壞話。其實金桂就在旁邊聽著,他的眼睛不好,經(jīng)??床惶逖矍暗娜?。

        但是混亂中的六祖卻特別愛數(shù)錢,鬧著要錢,在枕頭下壓著,半夜一張一張地清點。但因為已經(jīng)偏癱,只有一側(cè)的手臂可以動彈,有時候錢撒得到處都是??醋o不在時,金桂只是冷冷地看著,并不想去收拾。于是他更著急了,摸索著想把錢收起來,一張又一張,可還是有夠不到的,背后那幾張便再也摸不出來。最后他死的時候,身后居然還壓著幾百塊錢。清理身體的時候,小瑋問:“我爸身上怎么還粘著鈔票?”

        金桂說:“你爸舍不得他的錢,想帶走?!?/p>

        小瑋嘿嘿笑了一下,說:“那人民幣也不能燒啊,違法的。給他多燒點紙錢吧?!?/p>

        六祖高齡去世,大家都不會太難過,按照一套流程,把喪葬的環(huán)節(jié)走完。辦完事回到家,金桂問小瑋小裴,父親有什么遺物你們想拿走的嗎?他們都說沒有。小瑋干脆說,不要收拾了,那么累,找個撿垃圾的卷走算了。金桂心想:唉,老人都是這個結(jié)局,燒掉后裝一個盒子,生前這一堆零碎就是當(dāng)垃圾扔掉。她突然就想起了姆媽,當(dāng)初早早把存折給了她,后來聽親戚說,去世前半年,她一個人收拾好東西,有好的都分別送了人。說是將來死了,這些都是會被扔掉的。她突然有點難過,想來在姆媽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收拾了一份給女兒的東西,可惜,她沒回去。姆媽一定是留到了最后一刻,也不知給了誰,還是最后被當(dāng)做垃圾扔掉了。

        于是她決定慢慢收拾六祖的遺物,理了有三大箱,但也就是理好把它們挪到了書房,遺物沒人要確實也跟垃圾差不多。有幾件羊毛衫她看起來成色還挺新的,問趙輝要不要,一向脾氣好的趙輝黑著臉說:“不要。”金桂只當(dāng)是他忌諱,卻未想他是從內(nèi)心反感這個繼父,怎么會穿他生前的衣服。

        趙輝回去跟病床上的老婆小周講了這個事。前幾年,小周的腎臟不好,但沒認(rèn)真治,拖成了尿毒癥,如今就靠著一周三次透析維持著。聽到這類事,就格外生氣:“你媽就是看不起咱們,小瑋他爸的舊衣服怎么就不給小瑋,知道他不要,把這些破爛給我們,用這些東西搪塞我們。你就爭氣點吧,別老是去貼他們。咱們窮雖然窮點,但也是一手一腳靠自己。”趙輝不說話,但他覺得這次小周說得有理。

        六祖走后,懸而未決的還有他留下的錢。金桂探了下小瑋的口風(fēng),小瑋的意思是他爹就這么一個兒子,錢理應(yīng)是他拿最大份。金桂說,那是當(dāng)然的,你不光是你爹的兒子,還是我的兒子。你爹的錢是你的錢,我的錢也是你的錢。小瑋沒言語,半天憋了一句:“這不還有趙輝嗎?!苯鸸鹆纤羞@個想法,便說:“那還是不一樣的,你是咱們家的孩子。咱們家的錢自然是給自家孩子的。”但最后金桂還是沒有說怎么分錢,她壓根就沒想現(xiàn)在分,六祖躺床上那會兒,兒子也沒多照應(yīng),現(xiàn)在要分錢了,就是這么唯一一個兒子了。金桂看得透透的,手上攥著這點錢,將來興許還能來看一眼。分掉了,那都是白眼狼。

        在六祖去世后,寡居的金桂與兩個兒子的關(guān)系就這樣都有些疏遠(yuǎn)了。倒是小裴會跟她說,好好享受單身生活,別著急忙慌找老伴,伺候完一個夠了,沒必要再伺候第二個。金桂聽完便笑了,她覺得小裴這話沒正經(jīng),但又有點道理。她確實不想再去伺候人。金桂現(xiàn)在常常去跳廣場舞,也有幾個老頭愛眉來眼去的,但她都看不上,覺得他們輕佻,都糟老頭子了,還老覺得一幫阿姨都圖他們什么似的,自我感覺那叫一個良好。

        金桂人生大部分精力是花在做一個主婦這件事情上的,琢磨各種吃食,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也能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主婦是她最主要的職業(yè)。通過這個職業(yè),她留在了城里,再也不是那個土氣可憐的鄉(xiāng)下寡婦?,F(xiàn)在她手頭有一點錢,在市中心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生活不比一般的城里老太差。她再也不想成為另外一個人的主婦,伺候他吃喝,照顧他住院,她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有時候她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傍晚的陽光一點一點從房間退出去,天色一點一點從金黃變成暗黃,最后黯淡下去。多么平淡無奇,如果不是空著,看著從明到暗的過程,天黑就是一瞬,只是心頭感慨一下:一天又過去了。人的一生大概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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