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欣
一
李三不喜歡喝酒,倒不是說他不能喝,而是喝了就不能再干活。每次有人勸他喝,他都說:“十點半還要跑一趟呢?!?/p>
所謂的跑一趟,是去火車站拉客。十點半,有一趟從省城開來的火車。當然,更晚的還有,凌晨三點,從廣州開來的。但李三不想跑那趟,跑完十點半的,就收工回家。
他開的是摩的。
火車站距離王鎮(zhèn)三公里,每天有六趟火車經(jīng)過,除了凌晨三點和晚上十點半這兩趟,其他四趟都是白天到站。王鎮(zhèn)到底是個鎮(zhèn),沒有出租車,游客下了火車,要么走路過來,要么搭摩的。三公里,拖著行李,走路太有挑戰(zhàn)性了,一般人不干,都是搭摩的。
別看王鎮(zhèn)只是個小鎮(zhèn),摩的的陣容卻不小,隨便招一下手,就會有人開過來。摩的多,交通安全隱患就大,交警查車的次數(shù)自然就頻繁。有一次,李三忍不住喝了兩杯,跑十點半的那趟,讓交警抓了個正著。結(jié)果,挨罰了一千塊,駕駛證還被扣了半年。他就發(fā)誓,再也不碰酒了。
他說:“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喝?!?/p>
人總得有點愛好的。他不喜歡喝酒,但是喜歡玩魔術(shù),能夠把一塊錢變成十塊,又把十塊變成一百塊。這不是瞎說,有一次,他當著一群人的面,在中心廣場表演了這個魔術(shù)。我當時也在場,被迷住了,也想學(xué)了來,晚上做夢,都夢見自己有這樣的本領(lǐng)。
他是我的鄰居,這么說,似乎不太對。兩家在同一條街上,隔著幾幢房子,相距幾十米。他家距離街口較近,是我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放學(xué)從他家門口走過,看到他在家,喊了一聲叔,就走進去。他在做飯,看到我來,沒空招呼我,只是回過頭問我想干嘛。
我說:“我想學(xué)你的魔術(shù)?!?/p>
他這才對我感興趣,關(guān)小火,蓋上鍋蓋,走過來打量我,然后問:“為什么?”
我說:“好玩。”
他說:“今天不是時候,我等下還要去火車站。你明天來早點?!?/p>
第二天放學(xué),我一刻也不耽擱,插隊走出了校門,小跑到了他家。他仍舊在做飯,看到我氣喘吁吁地跑來,還出了一身汗,有些吃驚:“還真來了?”
我說:“你不是叫我來嗎?”
他也不說別的了,叫我坐下,想讓我先吃個水果,問我要蘋果還是鴨梨。
我說:“鴨梨,水多。”
但他拿出來的,卻是一個蘋果,在我跟前晃了一下。
我說:“我要吃鴨梨?!?/p>
誰知,他翻轉(zhuǎn)了一下手,蘋果瞬間就變成了鴨梨,繼續(xù)在我跟前晃。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果然是鴨梨,就伸手去拿。出乎我意料的是,準備拿到時,他又忽然翻了一下手,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鴨梨就又變成了蘋果,塞到了我手上。
他卻舉著鴨梨,沖我嘿嘿笑了笑。
我很興奮,喊道:“對,我就是想學(xué)這個?!?/p>
他就開始教我了。
我開始是想學(xué)變錢的,但身上只有兩塊錢,只好退而求其次,學(xué)變物。
變物魔術(shù)和變錢魔術(shù)的原理相似,變錢時,錢夾在指縫間,而變物魔術(shù),是把物藏在袖子里。只不過,他的手法很快,一藏一取,順手捏來,看不出任何破綻。我學(xué)了半個鐘頭,還沒摸清門道。
他就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知道沒?”
我說:“老師講過?!?/p>
往后的幾天,我每天放學(xué),都先去他家,跟他練半個鐘頭后,才回家。
我媽也不疑心我,瞟了我一眼,就繼續(xù)給客人剪頭發(fā)或者洗頭。
對,她在街上開了個理發(fā)店,店的名稱就叫“達開發(fā)屋”。倒不是她叫達開,一個女人,也沒必要取這樣的名字,這條街叫達開街。達開,當然就是翼王石達開了。當年永安突圍,他和其他五大天王逃到此地。為了紀念他們,本鎮(zhèn)(當年還是個村子)就改名為王鎮(zhèn),鎮(zhèn)上的幾條大街,分別以六大天王的名字命名。
理發(fā)店白天生意不好,到了傍晚,才稍微有人來。也就是說,每天我放學(xué),正好是她開始忙的時候。一忙起來,就會忘記時間,也會忘記我,所以,每天放學(xué)后到李三家學(xué)了魔術(shù)再回家,她從來不問我為什么回來那么晚。
倒是我舅舅,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才看到我回來,就問我:“是不是作業(yè)沒寫完,挨老師罰了?”
后來有一次,做飯的過程中少了醬油,他騎著小電驢到街口的小賣鋪買,回到李三家門口時,恰好碰到我出來,他就奇怪了,回到家,問我去李三家干嘛。魔術(shù)尚未學(xué)成,我還不想跟他講真話,只是說:“看貓?!彼筒灰尚牧?,繼續(xù)做飯。
跟李三練了一個多星期,我總算學(xué)會了把鴨梨變成蘋果的魔術(shù)。道具可以不用鴨梨和蘋果,其他東西也能代替。白天,我先在學(xué)校變給同學(xué)看,用的是一個紙團和一個橡皮擦。變得不賴,很多人都拍手尖叫。有幾個同學(xué)讓我用別的東西反復(fù)多變幾次,好大開眼界。他們說:“幫你寫作業(yè)?!蔽液荛_心,每個課間都變給他們看。
放學(xué)了,再去給李三驗收。李三摸著我的腦袋說:“很嫻熟了?!?/p>
于是,我就回家,要我媽看看。
我媽在給一個中年婦女做頭發(fā),似乎在發(fā)功,把那個婦女的頭發(fā)弄出了一陣陣煙,還傳出了難聞的氣味。她不理我,叫我一邊寫作業(yè)去。我說:“半分鐘而已,保證你不后悔?!?/p>
她還是不耐煩,說:“有時間就去抄課文、抄數(shù)學(xué)公式。”
倒是那個中年婦女,扭過頭說:“我想看看?!?/p>
我媽才停下活,也扭過頭看我。
我就開始操作了。家里沒有蘋果和鴨梨,只有李子和圣女果。這也好,小,容易拿捏。我一樣取了一個,就開始變。用不了半分鐘,就變了兩個來回。
我問:“怎么樣?”
她們眼睛都不眨一下,看得很出神,但都沒看出破綻。不過,我媽沒有先表態(tài),中年婦女卻尖叫了:“太厲害了。”抖了抖手,要伸過來捏我的臉,卻太短了,捏不到。
我媽這才說:“那又怎樣?考試考這個?”
舅舅這時候也站了出來。實際上,他一直坐在旁邊,擇菜、洗菜。他站起來,往圍裙擦了擦手,走到我跟前,二話不說,就抓過我的手,從我的袖子里抓出圣女果,展示給我媽和中年婦女看。
他說:“這也叫魔術(shù)?”
我有些尬尷,也有些不高興,要搶回來。
他卻放進了嘴巴,咀嚼幾下,咽下去,然后問:“跟李三學(xué)的?”
我說:“關(guān)你屁事。”
他說:“不關(guān)我的事,今晚別吃我的飯?!?/p>
我不理他,背起書包徑直走回房間。
他卻又在背后說:“小小年紀,不用功學(xué)習,學(xué)這個有什么用?”
二
我不愛聽這話,第二天放學(xué),繼續(xù)去跟李三學(xué)魔術(shù)。
李三和我舅舅年齡相當,小時候是很好的玩伴,長大了,舅舅卻開始瞧不起他了,總是在背后喊他瘸子。
李三腿瘸,是個不爭的事實,走起路來,身子一邊高一邊矮,整個人晃來晃去,跳舞似的。這個樣子,別說我舅瞧不起他,就連我的同學(xué),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從他身邊走過,總不忘記喊他一聲:“瘸子?!彼膊粣溃b作沒聽見一樣,繼續(xù)抽自己的煙。
他的腿瘸,自然不是天生的,聽我舅舅講,是摔瘸的。時間得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時候王鎮(zhèn)的旅游業(yè)剛剛興起,火車也剛剛開通,他也剛剛做摩的司機。有一天晚上,他回來得較晚,摩托車轉(zhuǎn)彎拐進達開街時,忽然看到有個黑影從鄰居家的屋頂跳下來,看到他,就往另外一邊跑。他料定此人是賊,吼了一聲,加大油門沖過去。達開街鋪著青石板,凹凸不平,有的地方還是階梯,需要走中間光滑的坡面。他對這條路已經(jīng)再熟悉不過了,但是追得急,速度快,又是大半夜,他注意不到,在下一個陡坡時,沒有走滑坡,而是走階梯,車子重心不穩(wěn),忽然翻了個跟斗,壓在他身上。
那個坡,就在舅舅家門口。舅舅聽到了聲音,走出來,把他和摩托車扶起,他的右腿被摩托車壓斷了,舅舅連夜送他去醫(yī)院。原本,醫(yī)生給他做了接骨手術(shù),打上了石膏,只需注意修養(yǎng),三四個月就能康復(fù)如初,但是他耐不住寂寞,每天拄著拐杖出來溜達。有一次,在下另一個斜坡時,踉蹌了一下,又摔了一跤。結(jié)果,好了之后,就成了這個樣子。
走路一瘸一拐,倒不影響他騎摩托車。駕駛證年審,也能通過。但是王鎮(zhèn)的人要去火車站或者從火車站回來,從不坐他的車尾,他最多只能搭那些外地散客。他坐在車上,不下來走路,游客都看不出他是個殘疾人。
不過,也正因為殘疾,他至今未婚。
他的父母早些年去世了,他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二十年前,被偷的鄰居,是一個老嫗,而今也八十好幾了。聽那個老人講,那天晚上,她家確實遭了賊,但只被偷走兩百多塊錢,其他東西也沒丟。李三為了追賊,卻傷了一條腿,還因此一直不被人看上,讓她很過意不去。
她曾對人說:“要是我再年輕五十歲,我都愿意嫁他?!?/p>
她是個寡婦,丈夫很多年前就沒了,一直沒有再嫁,膝下也沒有兒女,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便是退休金。她曾是鎮(zhèn)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李三和我舅舅都是她的學(xué)生。我舅舅很敬重她,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她送東西。但相對于李三,這種做法就不足掛齒了。李三的房子和她家緊緊挨著,只隔著一堵墻。李三每天都會走進她家看望她,搭客賺了錢,還不忘給她買點水果。
她的腿腳不利索了,腰也已經(jīng)彎成了一百二十度,走路需要拄著拐杖。說走路,其實只能走到門口,坐在門外曬曬太陽,再往別的地方去,實在去不了了。因此,生活起居也成了問題。李三把她當成了老母親,一日三餐都給她送去。有一趟火車是中午十二點到站的,摩的司機需要提前到出站口等候。李三十點多就開始做飯了,做好吃飽,又送給她吃了,才安心出門。
我不喜歡她,主要不喜歡她身上的味道,像漚臭了的臘肉,曾在李三跟前說過她的不是。李三竟然跟我急,拍了一下桌子,瞪著我說:“以后別來我家了。”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我害怕,跟他道了歉,偶爾還會幫他忙,把剛洗干凈的葡萄端過去給她。
李三對我確實有些嚴厲,似乎也覺得我的智商不夠,教我變魔術(shù),我學(xué)了好幾天都沒學(xué)會,就會對我不耐煩:“爛泥扶不上墻。”
而我竟然喜歡他這么對我,就像怕酸的人,忍受不了酸菜的誘惑似的。有時候,我還會幻想他成為我爸。
對,我沒有爸了。
我爸是什么時候拋棄我媽的,我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我媽也幾乎不跟我說,只是吃飯的時候,偶爾和我舅舅提到那個男人。他在縣城有一套房,原本還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覺得工資太低,就辭職下海,結(jié)果虧得血本無歸,便想方設(shè)法弄錢。開始是網(wǎng)貸,十幾個平臺輪流貸款,還不上,就又向親朋好友借,還是還不上,就把房子賣了。賣了房子,也只是杯水車薪。為了逃債,有一個晚上,忽然就遠走他鄉(xiāng),幾年過去,都沒有消息。我媽就帶著我來到舅舅家,同時開了這家理發(fā)店。
舅舅也曾借了錢給我爸,整整兩萬塊。那些錢,他原本打算用來加盟一家土特產(chǎn)店的。那家土特產(chǎn)店經(jīng)營得不錯,特別是旅游旺季,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每每想到這里,他都會責備我爸:“豬一樣的隊友?!?/p>
他和我外婆都希望我媽趕緊再找個人托付出去。我外婆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哪個知道他是死是活。就算還活著,這樣的男人,也早點離了干凈。”
找個人卻沒有那么容易,特別是我媽這種,還帶著個孩子。帶著個孩子也就罷了,帶的還是男孩。連續(xù)見了幾個男人,我媽都沒有把自己嫁出去。那些跟她見面的男人意思都很統(tǒng)一:如果我是女孩,長大了,嫁了就嫁了??晌移莻€男孩,長大了得考慮給我買車買房娶媳婦不說,對后爸還未必親,說不定會變成白眼狼。
我媽對我頗有怨恨,即便我犯很小的錯誤,也會大發(fā)雷霆。比如前幾天,老師看出了我的作業(yè)不是自己寫的,專門找我到辦公室,質(zhì)問我這事,聽說我是變魔術(shù)換來的作業(yè),馬上打電話給我媽,讓我媽來一趟。我媽正準備給一個女客染頭發(fā)。染頭發(fā)需要時間,走不開。老師卻說:“再忙也得來?!彼椭缓门芤惶?。
老師讓我當著她的面變一個。我剛學(xué)會用硬幣變八仙過海的魔術(shù),就表演給了他們看。和我的同學(xué)一樣,他們看得也很出神,我把右手的四枚硬幣逐一隔空變到了左手,他們都看不出玄機,也不想知道原理。
老師說:“你看看。”
我媽也不夸我,忽然掄起手臂,一巴掌就扇過來。我的臉頓時火辣,像被烙鐵燙了似的。
那天晚上,她罵了我一堆難聽的話,還罵到了我爸,說我跟我爸一樣,都是敗家子。我不敢吭聲。最后,她說:“再踏進李三家一步試試,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讓你也像他那樣,一瘸一拐走路?!?/p>
我就一連幾天都不去李三家。放學(xué)回家,也寧可多走一段路,到了下一個路口,再拐進來。
李三有些納悶,但也不好來找我。周末,搭了一對情侶從火車站回來,忽然看到我蹲在太平門口看一個同學(xué)玩手機游戲,專門開過來,在我背后使勁嘀了一聲。我和那個同學(xué)都回過頭。
他說:“去火車站玩沒?”
我看了看他,不敢和他說話,扭頭走開。他很意外,愣了一下,又開摩托車追上來,擋住我的去路,問我怎么回事。我四下看了看,沒別人,就對他說:“我媽不讓我跟你玩了?!?/p>
他問:“為什么?”
我說:“不讓我跟你學(xué)魔術(shù)?!?/p>
他就笑了:“那你還想不想學(xué)?”
我猶豫了一下:“想啊?!?/p>
他說:“那就對了?!?/p>
我爬上了他的摩托車,跟他一起去了火車站。從王鎮(zhèn)過去,是一條寬闊平坦的大路,他開得很快,把油門扭到了最大,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眼睛也沒辦法睜開。我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背上,他竟然更得意了,開得更快,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害怕,火車站就已經(jīng)在眼前。
時值中午,半個小時前,剛有一趟火車到站。李三剛搭的那對情侶,便是坐這趟火車來的。還有游客在站前廣場游蕩、徘徊,摩的司機見人就上前招攬,每次招攬,十有八九能把生意做成。但是李三不想去招攬了,對我說:“帶你在火車站玩玩?!?/p>
我跟著他走進了售票大廳。有人在售票機前排隊買票、取票。售票機的正上方,掛著一個很大的電子屏,羅列著各個車次的到站與開車時間。有一趟火車,竟然是開去北京的,我有些驚訝,問他:“真能去北京?”
他說:“這還有假?”
我又問:“要多久?”
他答:“一天一夜。”
我嘆了一口氣,想去看看火車。
但是他說:“要兩點鐘才有?!?/p>
他就帶我出去,到站前廣場的一家快餐店。店不大,只搭著帳篷,人卻不少,快坐滿了,炒的菜也香,有一股好聞的油焦味。老板很熱情,問我們要吃什么。
李三說:“尖椒炒牛肉、酸菜炒豬大腸,再炒一個四季豆?!?/p>
三個菜都很好吃,我一連裝了兩碗飯。他邊吃邊看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似的,把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說:“你也吃啊?!?/p>
他卻問:“你媽是不是挺討厭我?”
我遲疑了一下,說:“她就那樣?!眾A了一塊豬大腸,又說:“活該嫁不出去。”
他說:“哪有這樣說自己老媽子的?!?/p>
我問:“你喜歡她嗎?”
他就愣住了,半晌沒回答。
我又說:“要不你幫我娶了她?這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學(xué)魔術(shù)了?!?/p>
他的臉竟然一下子紅到了耳根,說話都有些伸不直舌頭了:“吃你的飯,大人的事小孩別管?!?/p>
我就不說話了,接著吃。
吃完,他就帶我去看火車了。
沒買票,我們不能到站臺看,只能離開站前廣場,抄一條小路,繞到車站側(cè)面的那個小土丘。土丘不高,但可以俯瞰火車站,以及那些生銹的鐵軌。鐵軌筆直通向遠方,直到看不到頭。
李三說:“看不到頭的地方就是北京?!?/p>
我們等了大概一個鐘頭,火車終于來了,從鐵軌的另一頭開來,遠遠就開始鳴笛,大白天也亮著車燈。我很激動,跳起來沖它招手。
李三就笑了:“它看不見你。”
火車緩緩進站了。別看只是一個小站,卻停車十多分鐘。人們上了車,車上也有人下來,在站臺上抽煙或者買東西,直到哨子吹響,才匆匆忙忙回去。隨后,火車又緩緩啟動,駛向那個看不到頭的地方。
我問李三:“你坐過火車沒?”
他搖搖頭,反問我。
我也搖搖頭。
他問:“想坐沒?”
我說:“想?!?/p>
他又問:“想坐去哪里?”
我說:“北京?!?/p>
“哦?”
“去北京爬長城。不到長城非好漢?!?/p>
他說:“那我們一起當好漢?!?/p>
三
我媽又去相親了。
這回,對象不再是王鎮(zhèn)的人,也不來自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而是來自縣城。
那是一個面包車司機,拉貨的,說得具體點,就是拉牛奶的,每天中午從縣里出發(fā),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把新鮮的牛奶送到沿途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他走的路線鄉(xiāng)鎮(zhèn)最多,總共六個,一個來回,基本上也得花半天時間。王鎮(zhèn)是中間站,距離縣城五十多公里。回來的路上,他還會繞到火車站,看看能不能順便拉幾個客人到縣城。
相親的時間定在星期六,他送完牛奶回到王鎮(zhèn)時。地點可不是舅舅家,而是秀清街的一家餐館。我媽不再帶我了,時機未到,也不打算把我說出來。但她還想著自己的生意,在門上貼了一張紙:有事外出兩小時。
實際卻是,從出門到回家,她只用了一個小時。走進家門口時,臉上還帶著氣,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牙齒咬得咯咯響。我不敢靠近她,乖乖躲進房間假裝看書。舅舅在廚房做飯。外婆坐到了她跟前,問她怎么回事。
她說:“什么男人,吃到一半說上廁所,等了十多分鐘沒回來,一問前臺,才曉得人早走了,連單都得我買?!?/p>
外婆問:“聊了什么不合適的話題?”
我媽說:“基本上都是聊他。”
但是,那個男人認識她,以前我爸帶她出去吃飯,和他喝過酒,只是她不記得了。這倒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我爸也問他借過錢,并且和所有債主一樣,那些錢就像泥團丟入了大海,響聲都沒有一個。
她恨死我爸了,對外婆說:“他要是沒死,讓我碰到了,我都會砍死他。”
直到吃晚飯了,我才從房間出來。
我媽不吃了,就算在外面沒吃飽,也給氣飽了。外出一個小時,有三個人等著她洗頭,她有得忙。
吃飯的時候,趁她給客人吹頭發(fā),我問外婆:“李三可以沒?”
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盯著我。
我說:“就是讓李三做我爸爸?!?/p>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放下筷子,喊了一聲我媽。我媽剛剛給那人吹干頭發(fā),走了過來。
外婆說:“大弟想讓李三做爸爸,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馬上垂下頭。
我媽愣了一下,才指著我的腦袋說:“老娘就算單身一輩子,也不嫁給那個瘸子。你倒好,一天到晚跟著他轉(zhuǎn),想干嘛呢,給人家制造話題?”喘了兩口氣,又說:“以后不許再提他,更不能再跟他玩。別以為我不敢打斷你的狗腿?!痹捖洌箘糯亮宋业哪X袋一下。用力很大,把我都戳疼了。
四
李三就是這天晚上出事的。
我媽給最后一個客人洗好了頭,準備關(guān)門了。我也看完了電視,要進房間睡覺。舅舅忽然喊了一聲:“李三!”
他正捧著手機,看一個視頻,把音量調(diào)到了最大。視頻里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響聲,像是什么東西爆炸了,跟著爆炸聲一起傳來的,還有一些人的驚叫聲。
我媽走過去看,我也走過去看。視頻有些晃動,鏡頭里,一輛小汽車燃起了熊熊烈火。有個人跑了過去,跑的過程中,一瘸一拐的,從背影看,確實像李三。他把手伸進火里,來回試了幾次,才把車門打開,然后彎腰,將上半身探進去,費了大概十來秒的時間,抱出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四五歲的模樣,把臉埋在他的胸前。畫面平穩(wěn)了許多,也看清了那人的臉,確實是李三。但他還沒來得及跑,小汽車就猛地爆炸了。沖擊波很大,他和小女孩頓時往前撲倒。視頻發(fā)生劇烈搖晃,緊接著,戛然而止。
視頻來自一個微信群,群友說,地點在火車站的站前大道。車子最先是屁股著火,司機不知道,還繼續(xù)開。另一輛車駛到與其平行時,使勁摁喇叭。車窗打開了,是個女司機,以為這喇叭聲是一種挑釁,沖對方豎起了中指。
對方喊:“你的車著火了?!?/p>
喊了幾次,女司機才明白過來,靠邊停車,車子的火已經(jīng)燒得很大了,燒到了后排的車把手。女司機不敢去拉車門,跑到前面,尋求提醒她的那個人幫忙。那個人在距離她十幾米的地方停好了車,但沒有馬上過去,而是要找后備箱的滅火器。剛?cè)セ疖囌窘恿巳耍髠湎涠褲M了東西,找個滅火器,也費時間。
此時,李三恰好也從火車站方向駛過來,聽說車后排還有人,二話不說,就跑過去。
視頻下面,還有群友的對話,一句一句地跳出來,關(guān)心的都是結(jié)果。發(fā)視頻的人,突然又發(fā)了一張照片過來,照片不是很清晰,救護車還占了一半的畫面,拍的視角也不太對,只看到醫(yī)護人員抬擔架,沒看到擔架上的人。
我想等待更新的消息,但是被我媽趕回房間了。她說:“小孩子不能看這種東西,會做噩夢?!?/p>
我躺在床上,稍微有點難以入睡,腦子里全是那個視頻和那張照片的畫面,猜想著李三到底怎么了。不過,我還沒到失眠的年紀,稍晚一點,還是睡著了。睡著了,也沒有做噩夢,相反,做了個美夢,夢見李三帶我坐火車去了北京。
書本上有八達嶺長城的圖片,夢境里的長城和圖片上的無異。李三帶我爬上了長城,沖著蒼茫的崇山峻嶺喊:“我是好漢?!焙暗煤茼懥?,我都被喊醒了,睜開眼睛,喊聲還在耳邊回蕩。
天已經(jīng)亮了,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我爬起來,拉開窗簾,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照得房間滿是金光。窗外就是達開街,一大早,就來來回回走著人,他們或走向李三家,或從李三家出來。
我從未見過李三家如此熱鬧,跳起來,跑下樓,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剛要出門,就被舅舅攔住了,他剛從外面回來,問我要去哪里。
“李三家。”
他拽住我:“回來?!彪p目瞪著我,好一會兒又說:“小孩子不能去?!?/p>
我問:“他怎么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看他的手臂,我看過去,他的手臂竟然纏著白紗。
“死了?”
他點點頭,告訴我,昨晚,救護車還沒趕到醫(yī)院,李三就沒有呼吸了。他被炸飛落地時,腦袋使勁磕在柏油路面上,內(nèi)臟也震碎了,流了很多血。還好,他把小女孩緊緊裹在懷里。小女孩只是受了點皮外傷和輕微的腦震蕩,并無大礙。
我耳邊忽然又響起了夢里他的喊聲,鼻子一酸,淚水就涌出來了。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