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際昕 天言

救助流浪者成“癮”：小家一地雞毛

2017年9月15日，下班的王玉玲邁著疲憊的步伐推開家門，一股異味撲面而來，她頓時變了臉?！皣W嘩”的水聲從衛(wèi)生間傳來，地上堆著又臟又破的衣服，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她憤怒地把衣服扔出門外，扭頭向丈夫張世偉吼道：“你又把流浪漢帶回家洗澡，這日子沒法過了?！?/p>

張世偉1978年出生于安徽省臨泉縣農(nóng)村，父母都是農(nóng)民。1998年，中專畢業(yè)的他來到廣東省東莞市石碣鎮(zhèn)的電子廠打工，結(jié)識了同廠的同鄉(xiāng)女青年王玉玲。兩人漸生情愫，戀愛了。

2001年6月，一連4天，張世偉都會碰到一個滿身污垢的老太太，他以為是拾荒者。第5天早上，張世偉發(fā)現(xiàn)老太太竟在路邊紙殼上躺著，趕緊上前詢問，才知道老太太幾天前出門買菜，找不到家了。張世偉當即請假，將老人送往石碣派出所。次日，老太太的兒子緊握張世偉的手，感激地說：“如果不是你，我媽不知道還要吃多少苦頭！”得知此事，王玉玲還挺引以為豪。

2002年2月，王玉玲和張世偉結(jié)婚，先后生了兩個兒子。王玉玲在家?guī)?，張世偉賣力地打工，也開啟了業(yè)余救助流浪者的生涯。2008年初，張世偉弟弟病故，他又承擔起1歲侄女的撫養(yǎng)責任。為了多賺錢，夫婦倆把仨娃留在老家由父母照顧，張世偉則到處兼職打工，最多時兼8份職，收入也明顯提高。同事們戲稱他為“打工皇帝”。

一次，張世偉看到幾個流浪漢瘦骨嶙峋，非?？蓱z，他向王玉玲說起自己的感受：“這些人的背后都有一個家，找不到他們，家人該有多痛苦??！”王玉玲嘆息道：“是挺可憐的，但我們也沒辦法呀。”張世偉卻再也放不下心。

2016年3月，張世偉成立了志愿者QQ群和微信群。9月，他自掏腰包，花2萬元在東莞塘廈鎮(zhèn)租房成立了“讓愛回家”公益服務(wù)中心；10月，他創(chuàng)建“讓愛回家”尋親網(wǎng)。來自全國的3000多名志愿者加入了“讓愛回家”公益組織。到2016年底，張世偉和志愿者們共幫助300多名流浪者找到了家。

張世偉像著了魔，花很多時間在救助流浪者上。然而，他自己的家卻“后院起火”。住處衛(wèi)生間的門壞了很久，王玉玲一直催他修理，忙碌的張世偉卻一拖再拖，每個周末都神秘“失蹤”。

這天，王玉玲自己借了工具修門，不慎把手指弄傷。張世偉很晚回到家，沒注意到妻子傷情，接了電話又要出門，王玉玲一把拉住他說：“今天不修好這個門，我就和你離婚！”張世偉這才發(fā)現(xiàn)妻子受傷，他的內(nèi)心充滿歉疚，用了十幾分鐘就修好了門。王玉玲氣呼呼地說：“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別再當甩手掌柜了！”張世偉滿口答應(yīng)，這才熄滅了妻子的怒火。

又到了周末，王玉玲在家等，可遲遲不見張世偉回來。她心生疑惑，騎車去廣場找，看見丈夫蹲在幾個流浪漢面前做著記錄，她頓時心頭火起，將丈夫吼回了家。

讓王玉玲惱火的不僅于此。夫妻倆的工作環(huán)境惡劣，夏天在30多攝氏度的高溫下干活，大汗淋漓。用王玉玲的話說，掙的都是血汗錢。但這些血汗錢卻被丈夫花到了非親非故的流浪者身上，她怎能沒有怨氣呢？那段時間，王玉玲見人就拉著評理：“我不是不支持他做公益，家里兩個老人三個孩子，要上學(xué)要生活，你總得自己吃飽肚子再救助別人吧！”

張世偉“選擇性耳聾”，對妻子的抱怨充耳不聞。他救助流浪者毫不吝嗇，對自己卻極苛刻。別人吃剩的炒米河，他打包回去就是午餐；自己的一身衣服，從不超過百元，39元的鞋沒穿幾天就掉了底；家里的空調(diào)是幾百元的廉價二手貨，經(jīng)常罷工……

王玉玲氣不打一處來，給婆婆打電話細數(shù)張世偉的“罪狀”。婆婆辛勞一輩子，70歲了也不閑著，每天干十幾個小時才掙50元，聽說兒子把錢都花在流浪者身上，立馬和兒媳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世偉，家里要買種子，再給孩子們買幾件衣服，你匯點錢回來吧。”張世偉只好硬著頭皮把錢匯去。一連幾次后，他干脆找借口不接母親的電話。王玉玲怒斥：“你這個大善人，對家人可真狠心吶！”張世偉無言以對。

那些年我行我素：愧對了身邊人

隨著“讓愛回家”影響力擴大，全國有幾百個志愿者團隊加入，張世偉要進行管理對接，工作量驚人。他只能漸漸地辭去一個個兼職的“駐廠”工作，收入也減少了，在經(jīng)濟上更加委屈自己和家人。

2017年暑假，半年沒見的孩子們興高采烈地來到東莞。那天，一部熱門電影上映，3個孩子念叨著想看，張世偉笑著說：“走，我?guī)銈內(nèi)?。”但剛一出門，他卻開始心疼車子的油錢。于是，幾個人步行4公里來到電影院。一看票價，4人得花120元。張世偉掂量了半天，只買了點吃的，便帶著孩子們步行返回。看著孩子們失望的眼神，王玉玲氣得直抹淚。

整個暑假，張世偉沒陪孩子們幾次。一有時間，他便和志愿者出去找人，整天無影無蹤。回家后也顧不上說話，抱著手機不停地發(fā)信息、語音。家里買的新車，塞滿了給流浪者準備的水和面包，孩子們只有和他一起去尋找流浪者時才能坐上車。

暑假將盡，王玉玲和張世偉說了好幾次：“咱們帶娃們?nèi)ゴ竺飞惩姘?？娃們都想去?！甭犝f要去海邊玩，孩子們歡呼雀躍。第二天，一家人一路上歡聲笑語，可當車快開到大梅沙時，張世偉在高架上左拐右拐，最終駛出高架橋，直奔流浪漢而去?！昂⒆觽儯瑢Σ黄?，大梅沙以后還能去，但今天爸爸臨時要救助流浪者?！蓖跤窳岷秃⒆觽兠婷嫦嘤U，心中滿是失望與氣憤。大兒子說：“再也不相信爸爸了！”

更過分的是，為節(jié)省住宿費，張世偉還悄悄帶流浪漢回家洗澡，把王玉玲嚇了一跳。一連幾次“警告”無效后，王玉玲火冒三丈，便出現(xiàn)開頭的一幕。夫妻倆鬧得不可開交，甚至鬧離婚，還上了電視調(diào)解節(jié)目。節(jié)目中，情感專家勸張世偉“先照顧好小家，才能更好地幫助大家”，還給王玉玲支招：“把他的銀行卡管起來，每月至少一半工資作為家用?！睆埵纻ピ诠?jié)目里滿口答應(yīng)，可事后依然我行我素。

2018年11月4日，張世偉和幾名志愿者在黃江天虹公園附近發(fā)現(xiàn)一名流浪漢。他渾身散發(fā)著怪味，頭發(fā)油膩不堪，和網(wǎng)上的“犀利哥”頗相似。張世偉遞去水和餅干，笑著問：“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呢？”“我從天上來。”張世偉并不著急，打開“村村通”繼續(xù)引導(dǎo)他，“犀利哥”慢慢記起：“我好像叫王剛?！睆埵纻チ⒖趟训狡渌诘卮逯碾娫?，聯(lián)系上了王剛的媽媽和弟弟，約好第二天上午見面。

“才5分鐘時間，我們就幫一個流浪10年的人重新找到了家！”一進門，張世偉就眉飛色舞地向妻子說。話音剛落，他這才發(fā)現(xiàn)王玉玲雙眼紅腫，地上一堆用過的紙巾。張世偉感到納悶：“誰惹你不高興了？”“除了你，還有誰？”原來，前段時間，王玉玲姐姐的兒子打算結(jié)婚，女方要18萬彩禮，姐姐還差幾萬，便向王玉玲借錢。王玉玲向丈夫要，張世偉說，自己真的拿不出一分錢。王玉玲信以為真。姐姐失望而生氣。過了一周，王玉玲聽丈夫同事說，張會長昨天給大家發(fā)了工資，還交了協(xié)會半年的房租，她這才知道丈夫不是沒錢，只是不愿借給姐姐。王玉玲哭道：“你做公益有錢，借給我娘家就沒錢，你還把我當你的家人嗎？好好的一個家，為什么折騰成這樣??？”張世偉心虛，不敢搭腔，蔫蔫地躲進了臥室。

第二天，連夜趕來的王剛媽媽，抱住兒子泣不成聲?，F(xiàn)場的王玉玲也忍不住落淚。張世偉就坡下驢，對妻子說：“雖然折騰，但好歹讓這孩子回家了?！蓖跤窳釠]搭理他，她心情復(fù)雜，卻又無可奈何。

又一個周日，張世偉獨自尋找流浪者，在寮步鎮(zhèn)的公園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流浪漢，張世偉走上前去，哪知對方竟用一塊石頭砸向他，張世偉避讓不及，被砸中額頭，當即流血。流浪漢很快跑得無影無蹤。

看到丈夫的傷口，王玉玲心疼又氣憤，一邊給丈夫消毒上藥，一邊說：“好心沒好報！”張世偉解釋說，這種情況也正常，流浪者常受辱，自我保護意識強。王玉玲說：“碰上這樣的流浪者就算了吧，你可別把命搭上了。”張世偉卻說：“越是這樣的人，可能他在外面受到的傷害越大，也可能會繼續(xù)傷人，我越要救助他?！蓖跤窳釟獾脕G下藥棉。

2019年2月的一天，張世偉和志愿者們在東莞長安橋下發(fā)現(xiàn)了流浪漢趙志東。面對張世偉的搭訕，趙志東朝他喊：“走開！別多管閑事！”次日，張世偉帶著食物再次找到趙志東，總算讓對方放下戒心。原來他曾是一名重點大學(xué)的學(xué)生，14年前誤入傳銷，被人騙光5000元學(xué)費后在東莞流浪?！叭松谑溃糜胸熑魏蛽?，如果重新走向社會，你還會有光明的未來，我們都可以幫你?！睆埵纻ヒ淮未握嬲\鼓勵，趙志東終于說出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

接到消息的趙志東姐姐在電話里喜極而泣，立刻從湖北武漢趕來：“志東啊！這么多年，我們找你快找瘋了，媽媽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姐弟倆抱頭痛哭?？吹竭@感人一幕，王玉玲和丈夫一樣感慨不已。后來，趙志東在職校學(xué)了兩年IT后，應(yīng)聘進某公司，月薪1.4萬，又升了職?？粗⑿派馅w志東西裝革履、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張世偉夫妻倆感到由衷的高興。

公益與親情同行：攜手讓愛回家

2020年12月，在東莞樟木頭，張世偉和志愿者發(fā)現(xiàn)一位無家可歸的老大爺。無論問什么，老人都一言不發(fā)。為了盡快打開老人的心門，大家決定輪流給老人送飯。堅持了一個月，老人終于被感動，老人說：“我曾在20多年前失手殺過人?！睆埵纻グ底猿泽@，并在第一時間上報警方。經(jīng)警方核實，老人所言非虛。老人被戴上手銬時異常平靜，反倒像如釋重負。

王玉玲再也忍不住了——這可是個殺人嫌犯?。∷约簞癫粍诱煞?，便打電話給兒子，讓他們勸父親別再冒險。大兒子剛在電話里講了兩句，就被小兒子搶過話筒，哭著說：“爸爸，太嚇人了，求您別再去了，我不想沒了爸爸！”張世偉說：“你們放心，沒那么嚴重，想做成一件事情，總要付出代價的，你們長大了就會懂?！贝髢鹤咏釉挼溃骸澳憔褪菫榱俗约撼雒?，不顧我們的感受！”說完使勁掛斷電話。

聽著手機的忙音，張世偉愣住了，心頭涌起難言的酸楚。這些年，他在救助中時常被人懷疑。有些流浪者不愿回家，被他找到后就逃離藏匿，家屬便會質(zhì)疑甚至辱罵張世偉是騙子。一次，張世偉和流浪者家屬約好見面，可他一出現(xiàn)就被警察按倒。原來，家屬認為自己的孩子被張世偉控制，報警了。

家人的不理解，比外人的質(zhì)疑更讓張世偉難受。這是一個兩難的境地，自己已經(jīng)讓幾千名流浪者回了家，而自己的家卻一地雞毛，他感到無比愧對妻兒?？墒?，開弓沒有回頭箭。

2022年2月，趙志東邀請張世偉夫婦參加他的婚禮?；貧w正常生活后，趙志東也成為“讓愛回家”的志愿者。3個月前，張世偉做媒，把志愿者阿艷介紹給趙志東。兩個年輕人一見傾心，決定相伴終生?；檠缟?，這對新人特意敬酒感謝張世偉，張世偉笑出了眼淚。王玉玲也倍感欣慰，還破例喝了酒。

王玉玲給丈夫算了一筆賬：這些年，張世偉做公益已“貼進”自家四五十萬元，這些錢早就可以湊足買房的首付了。她對丈夫說：“人家是有錢人做慈善，你是窮人做慈善，再這樣下去，咱們也要去流浪了??！”看著妻子的淚眼，張世偉向她保證，以后不會再挪用家庭用度和孩子們的學(xué)費。至于救助流浪者的費用，他盡量想辦法去求助籌資。

“讓愛回家”團隊開始注重調(diào)動社會力量救助流浪者。善點燃善，社會募捐、企業(yè)贊助和政府補貼漸漸注入，終于能勉強維持團隊運轉(zhuǎn)。張世偉租來安置流浪者的小樓最多時住了8人，最長的住了1年多?？吹秸煞蛉绱吮M心盡力地照顧流浪者，再對比他對孩子的“冷漠”，王玉玲問：“你到底是要哪個家？是要我們這個家，還是要‘讓愛回家這個家？”張世偉囁嚅著回答：“都要，我也沒有辦法，慢慢就會好的?！边@一次，他把妻子的話放在了心上。

多年的救助，張世偉接觸了形形色色的流浪者，除了精神失常的，他發(fā)現(xiàn)很多流浪者的共性：從小沒吃過苦，沒受過挫折，一旦遇到困難便無法面對現(xiàn)實，進而流浪；還有的是因為缺愛，與家人發(fā)生矛盾。這讓他開始審視自己對孩子們的教育方式。3個孩子在老家上學(xué)，只有寒暑假才能團聚。張世偉決定把孩子接到東莞一起生活一段時間。

張世偉不僅要求孩子們學(xué)會做力所能及的事，還帶他們參加志愿者活動。耳濡目染之下，孩子們體會到幫助別人的快樂，也懂得了要想助人，自己得先有能量。小兒子在作文中寫道：“我終于理解了，爸爸是個好人，做一個好人會失去很多，也會得到很多，但爸爸說他不后悔，他是我們的榜樣?！焙髞?，因為在東莞入學(xué)難，開支也大，孩子們回到老家讀書，張世偉每周都會跟他們電話聯(lián)絡(luò)感情。

2021年夏，大兒子考取了上海立信財經(jīng)學(xué)院，小兒子考上安徽工業(yè)大學(xué)，侄女也被重點高中錄取。每逢暑假，孩子們都自覺到“讓愛回家”做志愿者。王玉玲對丈夫多了理解和寬容。這天，她花298元買了一雙皮鞋讓丈夫穿，張世偉下意識地說：“很貴吧？趕緊退了?！薄安煌恕Ｄ憧茨愕姆夹?，都磨破了還穿！”這些年，張世偉沒買過新衣服，腳上穿的是最便宜的運動鞋。

穿上新皮鞋，張世偉眼睛濕潤，動情地說：“這些年辛苦你了，穿上這雙鞋，我會走得更順更快，為了‘讓愛回家，也為了咱們自己的家！”王玉玲說：“要不是你教育孩子們都成才了，我才懶得理你！”張世偉樂了，說：“看來，我對這個家還是有點貢獻咯！”其實這些年來，王玉玲雖對丈夫不滿，但也幫公益團隊做了不少實事?，F(xiàn)在，她變得更加積極主動，夫唱婦隨，協(xié)助丈夫擴大“讓愛回家”的影響力。

2022年10月，“讓愛回家”與抖音尋親簽約，王玉玲協(xié)助丈夫拍照、視頻上傳，有時還直播，很快積累了100多萬粉絲。她備受鼓舞，自己也開了“讓愛回家”尋親賬號，至2023年2月已漲粉12萬。

“讓愛回家”公益服務(wù)組織成立7年來，全國各地通過“讓愛回家尋親網(wǎng)”已建立起250多支服務(wù)隊、100多家工作室，擁有2.2萬名志愿者，累計幫助8千多名流浪者回家。張世偉的堅守與大愛得到社會的褒獎，他先后獲得“阜陽好人”“東莞好人”“廣東好人”“全國十佳孝賢”等榮譽稱號。2022年，他又被中央政法委評為“全國平安之星”。

張世偉說，天下沒有流浪者，才是自己最大的心愿。

編輯/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