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姍姍
“你是不是最近壓力比較大?吃根棒棒糖吧。”當電視劇《狂飆》里殺人不眨眼的魚販老默從口袋里掏出兩根棒棒糖時,某種奇怪的錯位,讓這個人物的形象變得愈加復雜起來。
用食物隱喻人物,這種刻畫手法在影視作品里并不少見。無論是大導演昆汀的電影《被解救的姜戈》里那個愛吃糖果蛋糕、滿嘴蛀牙的種植園主,還是《絕代艷后》里奢華無度、愛吃各種甜品的瑪麗皇后,或者是《愛爾蘭人》里沒有冰激凌吃就會發(fā)飆的老帕西諾,壞人幾乎都很喜歡吃甜食。
甜,這種在日常生活里代表快樂和美好的滋味,怎么就成了壞人的身份標識?
中文語境里的甜,很少跟“壞”扯上關(guān)系?!案手顼崱闭f的是“感覺像糖一樣甜”,“甜言蜜語”——即便有點小壞——是在說這個人很會說話……這或許跟我們從古至今都不太缺糖有關(guān)。中國是世界上最早掌握制糖技藝的國家之一,早在先秦時期就有關(guān)于麥芽糖的記錄,蔗糖加工技術(shù)則在盛唐時期被引入,并在適宜種甘蔗的川渝、嶺南地區(qū)不斷發(fā)展。清朝后期,甜菜頭作為制糖原料也來到了中國。中國人幾乎一直都有糖吃。
西方就不一樣了。在歐洲,直到公元1000年,還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蔗糖的存在。他們的日常飲食以豆類粗糧為主、蔬菜肉類為輔,即便是歐洲王室,充分認識到甜味也是大航海時代以后的事情。而且因為歐洲強國大多地處溫帶和寒帶,不適宜甘蔗生長,所以在殖民者占領(lǐng)熱帶島嶼之前,蔗糖在歐洲都是絕對稀缺的食材。經(jīng)歷過極度的稀缺,才會有極度的反彈。等到巴巴多斯等盛產(chǎn)甘蔗的熱帶島嶼被全面殖民并全力生產(chǎn)蔗糖時,糖在歐洲的使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癲狂程度。
1650年,英格蘭的貴族和富翁們變得嗜糖成癖,蔗糖也開始頻頻現(xiàn)身于他們的藥品制劑、文學想象和社會等級的炫耀過程中。最遲到1800年,在英格蘭人的日常飲食中,蔗糖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必需品。到1900年,即便是英國最底層的窮人,糖在其日常飲食里都提供了近1/5的熱量。
歐洲用了不到300年的時間,使糖成為飲食的絕對核心。
1774年,法國小麥歉收。國王原本應該通過政策確保老百姓至少有面包吃,但他竟選擇提升糧價。老百姓的不滿早已累積多時,又聽聞凡爾賽宮里,瑪麗皇后夜夜笙歌,香檳甜點不斷。1789年,大革命爆發(fā)。1793年,路易十六和瑪麗皇后這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奢華舊制度代表被送上了斷頭臺。在電影《絕代艷后》中,凡爾賽宮里一個個色彩艷麗、做工精細、造型繁復的蛋糕,讓人印象深刻。
法國王室從15世紀起瘋狂食用甜食。一場宴會7道菜,從第5道開始出現(xiàn)甜品——水果餡餅、蛋奶沙司、橙子香櫞糖果、威化餅干、甜酒、糖雕。直到今天,法國最佳工匠獎的甜品師考核里仍設有糖雕環(huán)節(jié),美輪美奐的作品雖不再有洛可可時期的艷麗,卻仍能讓人從中窺見曾幾何時的奢華。糖雕和基于糖的甜品也隨著王朝的覆滅,變成了“奢侈”和“揮霍”的代名詞。
美國獨立戰(zhàn)爭之后,商人集團更是直接復制了英國的殖民模式。他們將大量非洲人販賣到美國東南部各地。在那些氣候適宜甘蔗生長的地方,一個個種植園拔地而起。導演昆汀的《被解救的姜戈》就是建立在這個歷史背景下的虛構(gòu)故事。無論是萊昂納多扮演的種植園主的姓氏諧音就是糖(Candie),還是他種植園的名字叫糖園(Candy Land),或者是他滿口的蛀牙和隨時在吃的蛋糕和糖果,都是對當時奴隸制度和農(nóng)場主欲望的諷刺。糖在這時被賦予了另一種“壞”:獨屬于殖民者、奴隸主的貪婪與卑劣。而糖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成了歐美人對“貪婪”和“欲望”的隱喻。
3
中國人對糖是沒有惡意的。《狂飆》里的老默之所以吃棒棒糖,其中包含著糖在發(fā)展過程中進化出的現(xiàn)代意義。
18世紀后,糖成了所有人都唾手可得的日常食材。曾經(jīng)屬于貴族的糖雕,逐漸變小變簡單,成了普通人家孩子的玩具。而糖作為人類味蕾很容易接受的滋味,也成了媽媽哄孩子吃飯時的法寶。不過此時的糖,只是變成了孩子喜歡的食物,并沒有特殊的意思。
糖成為“純真”的代名詞,需要商業(yè)的助力。到了19世紀,隨著廣告行業(yè)的興起,糖果被廣告商利用,被賦予了“純真童年不可缺少”的內(nèi)涵,糖果從此跟“單純”和“美好”畫上了等號。
老默的棒棒糖是女兒給他的。在察覺到爸爸有一天情緒狀態(tài)不太對時,女兒將心比心,把自己喜歡的棒棒糖送給了爸爸,并告訴他,如果有壓力,吃根棒棒糖就好了。這時的棒棒糖,為壞人的內(nèi)心安上了一層難以名狀的矛盾感:他殺了很多人,但在他殘忍冷酷的內(nèi)心深處,還保留了一絲對女兒的愛。
(茶瓶兒摘自微信公眾號“風味星球”,辛 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