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玲
我的未婚夫是一名在德國出生長大的德籍華人,他的父母20世紀80年代初來德國開設(shè)了自己的工廠,生意很成功。
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母親——齊耳短發(fā),典雅熨帖,顯出臉部線條的干凈利落,身上有種女強人的疏離感。
說到發(fā)型,初到德國,最令我傷腦筋的就是找到一家心儀的理發(fā)店。我一家家試,最終找到了舒米。舒米是個五十歲左右的韓國女人,薄肩窄腰,略方的平板臉不失秀麗,有著亞洲女性特有的沉著干練。她嫁了德國人,但口音里仍充滿濃郁的家鄉(xiāng)調(diào)。
那日,我因要見一個重要的客戶,便一早登門做頭發(fā)。正做著,只見一個瘦削的男人提了只琴盒進來。他將琴盒扔在沙發(fā)上,對舒米說:“你的壞記性可別遺傳給孩子們?!?/p>
男人離開后,舒米紅著臉解釋,那晚有一周一次的小提琴課,早上離家忘了帶琴,托丈夫上班途中捎來。音樂老師是這條街上一家意大利餐館的廚師,小提琴拉得很好。她給他免費理發(fā),他教她小提琴。
這般年紀還學(xué)琴,我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她說:“兒子利恩德學(xué)了三年小提琴,自他第一次摸琴,我就跟著學(xué),雖然學(xué)得慢,但從此家里有了音樂氛圍。不過,我先生總覺得多此一舉?!彼α艘幌拢猿暗溃骸皝喼迡寢??!?/p>
在舒米那兒剪了三次頭發(fā),我萌生了一個念頭:把留了十余年的直發(fā)燙卷。只因那天他母親在看時裝雜志時,對我微笑著說:“還是以前的人會弄頭發(fā),燙得優(yōu)雅大方,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子都不講究這些了?!?/p>
這話在我耳中盤桓不去。等她走開,我悄悄翻看那本雜志拍了照,對自己說:“要結(jié)婚了,換個發(fā)型也好?!?/p>
那天,我向舒米展示手機里的圖片,說想嘗試一下復(fù)古卷發(fā)。她略一躊躇,說可以做,但不保證和圖片上一模一樣。
我給她一個甜笑,表示相信她的手藝。我心情很好,講起婚禮的籌備。她邊剪邊聽,說:“女人呀,總是急著奔進婚姻,像到點就得吃飯一樣,也不管自己餓不餓。以后有了孩子,一邊上班一邊肩負養(yǎng)育重任,遇上七年之癢,再趕上物價飛漲,那才暈頭轉(zhuǎn)向呢。”
女性的直覺讓我擔(dān)心起來,可別把我的頭發(fā)做壞了——一個心情惡劣的廚師可做不出美饌。上卷發(fā)杠時,我試探著問道:“說起你丈夫,那天他繞路來送琴,是個暖男呢?!?/p>
她輕哼一聲,說道:“他要是個暖男,也不會結(jié)婚紀念日帶我去素食館了!我知道他們家奉行素食主義,可孩子正在長身體,不能只吃素。更何況,那天是我們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p>
我心生同情,但作為未婚人士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她開始拆我頭上的卷發(fā)杠,我閉上眼,幻想著未來婆婆那挑剔的雙眼放出異光。
睜開眼,等等,這不是我許愿的禮物!“我要的是照片上那種自然優(yōu)美的波浪卷,你看看這……”我兩只手東拉一綹西拽一綹,急切地說,“這卷得跟彈簧似的,像個鄉(xiāng)下老奶奶!”
舒米也感到很意外,臉上浮過一絲不安,強撐道:“剛燙完可能顯得不夠自然,相信我,兩周后會更美?!?/p>
為了一場無瑕的華美婚禮,我把自己弄得殫精竭慮,可偏偏在婆婆重視的發(fā)型上出了岔子……我固執(zhí)地認為,她因家事煩擾,心不在焉,毀了我的發(fā)型,都是她的錯!
網(wǎng)頁上,舒米的店鋪下赫然出現(xiàn)了一條差評:“想見識因個人情緒而做壞顧客頭發(fā)的理發(fā)師嗎?歡迎登門!”即便她猜到是我寫的又如何?反正不會再見。
轉(zhuǎn)眼過了兩個月,一頭卷發(fā)慢慢養(yǎng)順了眼。一日,因同事告病,上司臨時派我前往科隆的國際會展中心。我想找人打理一下頭發(fā),結(jié)果家家都說客滿——在德國,什么都須按預(yù)約來。
最后,我想到了舒米,她這個“工作狂”總是接急活兒。一番猶豫后,愛美之心使我放下了自尊心。電話里,她語氣平緩,讓我晚上六點半過去。見面時,我們刻意失憶,努力忘記之前的不愉快。
我躺在里間洗頭,剛沖掉洗發(fā)水,擱在外頭桌上的手機就響了??赡苁顷P(guān)于第二天展會的,我請她幫我拿一下。過了約一分鐘,毫無聲息,我用干毛巾包住頭發(fā)往外走,一抬頭,瞬間就愣住了。我做夢也想不到,舒米正拿著我的手機看!她直直地望著我說:“就知道是你?!?/p>
秘密泄露加上當場受辱,體內(nèi)驟然騰起一股火。我甩下毛巾,沖過去抓手機。她揪住我的前襟,借我沖過去的力,將我推入身后半開的雜貨間,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周遭一片死寂。我回過神來,狂扭門鎖,啪啪踢門,大叫:“開門,這是犯罪!你燙壞了我的頭發(fā),我不過抱怨一下,不就是個差評嘛!”
片刻,只聽門外傳來沙啞的低吼聲:“差評?連老天都給我差評!我的孩子從樓上摔下去,腿骨骨折了!他在醫(yī)院躺了五天!都是因為我,因為我!”
那失控的嘶吼聲,令我膽戰(zhàn)心驚。此時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看到墻上像是掛了樣?xùn)|西。定睛一瞧,是一襲長裙,看不出顏色,上手一摸,軟滑的料子,還能聞到一縷香氣。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沓橐??!澳峭恚揖劈c半才回到家,看見丈夫歪在沙發(fā)上看球賽,利恩德在玩游戲,忍不住抱怨了他們幾句。上樓給利恩德鋪床時,想起第二天他有小提琴課,就問他新曲子練熟沒有,他坐在床沿上不吭聲,被我逼急了就說不練了,不喜歡拉琴。
“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他再次競選市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落選了,他驕傲的心受了傷。我默想這三年自己的辛苦,忍不住喝道:‘把琴拿來,拉給我聽!‘不!不拉!他大叫一聲,推開我,奪門而逃。我追出門,在樓梯旁抓住他的睡衣領(lǐng),對著他喊道:‘想拿第一,就好好練!接受不了失敗,就去努力!他迸出眼淚,猛地一甩胳膊,身子往后一傾,滾下了樓。
“我驚呆了。丈夫跑過來抱著兒子,對我大吼,我什么也聽不見。”
不知哪兒來的沖動,我竟對她說了句:“你也是無心的!”
她黯然說:“事后我問自己,這么苦學(xué)陪練,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何不承認,是為了讓孩子走上我期待的路!”
“丈夫因此負氣,說分開一陣。他帶著兒子去了父母家。女兒住校,周末才回家。女兒上的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每月學(xué)費就好幾百歐元,加上興趣班、俱樂部的開銷,著實不少。這兩年物價上漲,像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感到很吃緊。我還不敢漲價,怕趕跑顧客,只好早開門晚打烊。我的苦心,丈夫并不理解,他不理解女兒為何要讀私立學(xué)校,不理解兒子為何要學(xué)琴,不理解我為什么總想把最好的給孩子?!彼龂@了口氣,加了一句,“我眼里的最好?!?/p>
我不由自主轉(zhuǎn)過身,倚著門坐在了地上,想著我自己。若不是自卑,我何苦為了迎合準婆婆去燙發(fā),又何苦寫差評去招惹一個心力交瘁的母親……
我想我的,她說她的。
“平時我回家晚了,他也不幫襯一下,照樣雷打不動地做自己的事。向他抱怨幾句,他就開始數(shù)落我的不是——當媽真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有時多希望能有一個體諒的笑,一句辛苦了……他總說我身上的亞洲式激進減少了夫妻相處的時間,讓他感到壓力很大。他呢?隨遇而安,從小到大沒怎么奮斗過,既沒過過特別好的日子,也沒挨過壞日子,就這么平平常常,只想著明年到哪兒度假?!?/p>
“那你愛他嗎?”我問。
“我當然愛過他。沒孩子時,我們常去旅行,走過不少地方,彼此心心相印。后來發(fā)現(xiàn),愛也會隨著時光流逝,也會老去?!?/p>
“那什么是愛?”我說。
“愛是兩個人曾經(jīng)穿過的小巷,走過的瀲滟小河。光陰杳然,它們還在,但你在不覺中忘了它們的樣子?!甭犓@么說,我不由得想,或許她常與音樂為伴,才能表達得如此有詩意。
我不知不覺又輕聲說了句:“到底什么是愛情?”
我拱起膝蓋,環(huán)抱雙臂,想著我的愛情。未婚夫事業(yè)有成,風(fēng)度翩翩,他像我赴宴必戴的璀璨耳環(huán),給了我榮耀和安全感。即將踏入婚姻殿堂的我忽然間迷惑了:這就是愛情嗎?
門外忽然傳來小提琴聲,有人在拉《祝你生日快樂》的樂曲。舒米好像非常震驚,低呼一聲站了起來。只聽兩個孩子先后說:“媽媽,生日快樂?!苯又?,一個男人猶猶豫豫地說:“生日快樂,親愛的。我們想給你一個驚喜,就悄悄過來了……”
隨即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后是輕微的啜泣聲。我如同一個盲人,腦補了兩個孩子上前抱住媽媽的場景。
舒米問:“腿怎么樣?走路沒事了吧?”
“沒事了,媽媽,這星期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蹦泻⒆宇D了頓,道,“我想回家。”
舒米沉默著。男人說:“我們就在這兒小小地慶祝一下吧?!?/p>
舒米急忙說:“還是回家慶祝吧。要不……要不你們先走,我收拾一下就來。”
女孩子輕快地說道:“就在這兒吃吧。蛋糕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你喜歡的覆盆子口味,看這花邊兒多漂亮呀?!?/p>
舒米低聲說:“又騙我,你爸爸不會做蛋糕?!?/p>
“媽媽!是爸爸做的!”女孩嬌憨地叫道。
“是我學(xué)著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蹦腥讼窈茈y說出下句似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有些話要對你說。請你……允許我回家?!?/p>
我茫然地望著黑漆漆的房間,忽然看見洗手盆旁的墻上有一個門把手!我輕輕往下一壓,門開了。我立刻明白了店的構(gòu)造,從這里走出去就通往洗頭間。
一個主意冒了出來。
一分鐘后,我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她的家人嚇了一跳,舒米更是臉色煞白。我拿出藏在身后的那條裙子,大聲說:“生日快樂,舒米,給你的驚喜!”
我走上前,對她的家人說:“你們好,我是舒米招聘的新員工,剛才在里面的雜貨間收拾東西?!?/p>
那一刻如此刺激,我們彼此臉上都掛著不可言喻的表情。將裙子遞給她時,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手在抖。舒米下意識地接過,紅著臉,強笑道:“真漂亮!”
我這才得空掃了它一眼,發(fā)現(xiàn)吊牌仍在。這是一襲黑色低領(lǐng)晚禮服,剪裁得當,上身覆著細小的銀灰鱗片,在燈光下發(fā)著幽光,帶著內(nèi)斂含蓄的性感。我不由得猜想,她會穿著它去哪里呢?
男人跟我打過招呼,沖舒米笑著說:“我早就主張再請一個人?!彼洲D(zhuǎn)向我說:“今年物價飛漲,自打年初那個員工去生孩子,她就不肯再請人了?!?/p>
孩子們在一旁不斷催促,于是我們滅了燈,點上蠟燭。一群人圍著微小的燭火,唱著生日歌,舒米閉眼許了愿。
燈光再起,她臉上有了淚跡。
一周后,舒米約我在咖啡店見面。我第一次見她把束成圓髻的頭發(fā)散開,過肩的秀發(fā)讓她略顯硬朗的五官線條變得柔和起來,平添了幾分風(fēng)韻。她從挎包中拿出一樣?xùn)|西,從桌上推過來:“送你了。”我拿起一看,竟是那條裙子,吊牌還在。她目光深沉地看向它說:“那陣子我的心情很糟,所以破天荒買了一件這么貴的衣服。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家。謝謝你。”我表示不解,愿聞其詳。她苦笑:“請先接受我深深的歉意,那是一剎那愚蠢沖動的行為,絕非我預(yù)先設(shè)計。我也實在沒料到他們會去店里,其實……其實那晚下班后,我要去一個地方,有人要給我過生日。”說完,她顯得有點難為情,臉上泛起了紅暈。
我思量道:“那么,這條晚禮裙,是你那晚要穿的?”
她抿著嘴點頭:“那個意大利廚師,我的小提琴老師,為人熱情,很關(guān)心我。其實,被一個單身男人關(guān)心,是一件危險的事,尤其當一個女人覺得自己得不到家人撫慰時?!?/p>
我恍然大悟。“那么,他沒等到……”
“等到了……等到了答案?!彼桓贬寫训哪?,“回家后,我給他發(fā)了一張那晚過生日的全家福。”
聽到這里,我們倆相視而笑。
我把裙子推回去,笑著說:“五天后是我的婚禮,請你做我的發(fā)型師,穿著這件禮服來?!?/p>
婚禮當天,舒米身著那件曼妙黑裙,薄施粉黛。
婆婆盛裝而來,先擁抱了我,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審視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終不過是笑了笑?;槎Y錯漏百出:和平鴿甫一飛起,天空就飄起了雨,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弄濕了我的婚紗;進餐廳時,我當眾崴了腳,腳踝頓時腫起;冷餐會上,招待失手打碎了酒杯……本以為我會耿耿于懷,沒想到我毫不介意,倍感輕松。
喜宴散后,我問舒米:“那晚之后,你感受到一點幸福了嗎?”她笑著說:“回家后,我們彼此坦誠地談了談,都承認自己有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們這個年紀,所求不過心安。”
她抬手將我眉前的一綹碎發(fā)綰到耳后,認真地對我說:“幸福,不過是個沉睡的嬰兒,一直都在那里,你只需叫醒他?!?/p>
(江山美如畫摘自微信公眾號“妙撰”,本刊節(jié)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