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印發(fā)表彰決定,對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組織工作先進單位和優(yōu)秀作品進行表彰。其中,由上海市委宣傳部選送、著名作家孫甘露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千里江山圖》榮獲圖書類優(yōu)秀作品獎。作為先鋒小說作家,孫甘露在沉潛多年之后,已然完成了自己的蛻變。小說的題材、人物塑造、敘事方式都呈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從撲朔迷離的先鋒敘事轉(zhuǎn)向了樸實平整的現(xiàn)實敘事,為革命歷史敘述提供了新的藝術(shù)可能。最新力作《千里江山圖》用諜戰(zhàn)懸疑的方式呈現(xiàn)1930年代的上海,既是孫甘露筆底波瀾輕盈穿梭于文本內(nèi)外的先鋒畫卷,也是將“摩登上?!敝匦妈偳痘匦坳P漫道千里江山中的藝術(shù)實踐。下面我們就聽聽作者本人的創(chuàng)作感言——
就《千里江山圖》這本小說的寫作準備和寫作過程而言,我把自己視作一個初學者,一個新作者,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嘗試接觸一個全新的小說領域,從頭至尾將其視為一次全新的學習過程,既是對歷史的辨析,也是對歷史題材寫作的辨析和想象。
我想以《千里江山圖》這個題目來寫一部小說,大概有近20年。當時我和一些非常杰出的藝術(shù)家包括畫家在一起聊天,說起了繪畫史的掌故。有歷史上的、傳說中的,也有關于上海的。里面有些內(nèi)容,后來有寫到這本書里去。那是很多年以前,但是具體要寫什么,我沒想清楚。
大概在一年多前,正好出現(xiàn)一個契機,了解到關于20世紀30年代初非常秘密的一個轉(zhuǎn)移行動——黨中央從上海轉(zhuǎn)移到瑞金。從上海到瑞金的直線距離,大概就1000多里地。但在當時是不能這樣走的,它必須繞到香港,從上海、廣東汕頭再回來。歷史上的交通線是這樣的,這樣走的話就是3000里地。這是歷史上非常秘密但又非常重要的一個行動,《千里江山圖》的故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展開的。
這個故事的主要背景和情節(jié)發(fā)生在上海。我出生在上海,一直在這里生活。書中寫到的很多地點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比如書中主角陳千里的弟弟陳千元的住址,實際上就來自我讀書的路線。從澄衷中學也即我的母校開始,四年時間里我沿著現(xiàn)在的唐山路,在公平路/唐山路那個路口上,一直經(jīng)過下海廟,然后是提籃橋監(jiān)獄的那個圍墻,再一直經(jīng)過書中描寫的陳千元租住的地方,穿過霍山公園,一直到臨潼路、到榆林路回到自己家。那個時候沒有分初中、高中,就是中學,中學四年我每天來回一遍。雖然都是很簡要地寫,但我對這個環(huán)境非常熟悉。
在整個寫作的過程中,很多專家、學者、朋友都給我提供了大量的幫助,我得到了海量的材料。但因此也遇到一個問題——怎樣把你的經(jīng)驗和可能有的材料聚攏起來,使它變成小說的一個部分。這實際上經(jīng)過了漫長的考慮,不僅僅是寫作過程中的考慮。我覺得寫作,關于歷史的想象也好,歷史材料的運用也好,它不是一個越來越多的過程,而是一個減法——怎么樣越來越少。實際上大部分的東西它只是提了一筆而已,像陳子善老師給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建議,其實就是一個名字,三個字,跟他談論了半天,但是這個學習的過程是非常愉快的。
關于“紅色主題”,這個題材的寫作當然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前輩作家們寫了很多,比如我們知道的《紅巖》就是一個示范性的作品。但也有一些作品雖然主題非常好、非常突出,但從閱讀的角度來看可能有些吃力。我覺得要突破一種比較概念化的寫作,在形式上找到一種比較特殊的、跟這個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比較吻合的方式。我在想,中央特科和國民黨黨務調(diào)查科這么驚心動魄的地下斗爭,以我們通俗講的“諜戰(zhàn)”這樣一種類型小說的方式來寫作,應該是非常契合的。當然它不僅僅是為了這樣而這樣?;氐礁旧险f,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是個大時代,涌現(xiàn)了多少人、多少思潮,讓你想起來就很激動。有的作品可能是通過家庭、通過愛情、通過一些人生的變化來寫,而我覺得這樣一個大時代進入到寫作——當然也因為它壓縮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實際上是一個社會生活的切面:人物的個人遭遇、經(jīng)歷成長以及感情,實則都是通過引述,像一個背景一樣被帶出來了,而不是放在最前面來寫的。所以,所有這些人物仿佛都生活在公共生活里面,但它同時又是一個秘密的生活。這個是非常刺激人的想象的。
諜戰(zhàn)小說里邊的人物是非常多重性的。當然《千里江山圖》這部小說最核心的東西并不在這里,它講的是一種信仰的選擇、理想的選擇:人們到底是怎樣看待他的信念和道路的?換句話說,在動蕩的時代,你到底站在哪一邊?我覺得這才是最嚴峻的人性考驗,這跟我們說的諜戰(zhàn)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才是有意思的部分。
準備這部小說的日子里,我時常想到荷馬,想到他的返鄉(xiāng)之路和史詩,想到葉芝的那句話:悲劇正是開始于荷馬,而荷馬就是一個瞎子。時常也會想到布萊希特,他對情境和陌生化的思考。也會想到戲劇《哥本哈根》,想到歷史上那些隱秘的時刻,人們怎樣置身于幾乎無法克服的黑暗之中。時常也會想到莎翁,那種認為講述別人的故事才能更好地傳達自己的意圖的方法。間或會想到薩特,他筆下的戲劇,關于禁閉和思想對立的爭論。想到卡爾維諾,他的一部關于年輕的游擊隊員被囚禁的小說。有時也想到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那逆流而上的灼烈的旅程。想到那些烈士如何看待百年以后有人嘗試在上海的街道上重塑他們的身姿。想到無數(shù)艱難的時刻,比一部小說的寫作更其艱難的時時刻刻。
從根本上說,百年來,這個風云際會的大時代,涌現(xiàn)了多少人,多少思潮,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從這樣一個角度切入寫作,從這樣偉大的歷史事件切入寫作,從這些風華絕代的人物切入寫作,是作者的幸運。
也正是在準備這部小說的日子里,獲得一個契機,重新認識近代中國的歷史,重新認識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重新認識外國文學的影響,重新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
一次機密的行動,也是一次返鄉(xiāng)之旅,一次對未來的展望之行。通過小說的敘事旅程回溯時代的風貌,通過街巷、飲食、視覺和味覺喚起鄉(xiāng)愁和城市的記憶,喚起對家國命運最深切的痛楚,對大變革時代的擁抱和體悟。旗幟飄揚,時鐘滴答,一切都迫在眉睫,普通的年輕戰(zhàn)士,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充滿危險的旅程。
這部小說涉及了上海、南京、廣州三個城市,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作一個故事的上卷,遙想如果未來有下部的話,還有一條隱含的復雜線索也許會在武漢這座城市展開。彼時,這幅畫卷方才完整地合攏吧。當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代已經(jīng)逐漸遠去,那些隱姓埋名的烈士,那些以假名或者外號出生入死的烈士已經(jīng)長眠地下。緬懷他們,記述他們的事跡,使其傳之久遠,其旨意正是內(nèi)在于文明的結(jié)構(gòu)之中,江山千里,綿延不息,田野上、城市間勞作的普通人,擦拭汗水時,當會心懷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