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靖
2022年初,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委托,我著手翻譯外祖父鄧嗣禹的博士論文《張喜與1842年南京條約》,在查詢相關參考著作時,發(fā)現(xiàn)有多部學術著作將中英《南京條約》談判的英方首席翻譯官馬儒遜誤為“馬禮遜”。為引發(fā)學界注意,現(xiàn)拋磚引玉,撰文予以說明。
以訛傳訛被錯譯
在1840年至1842年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方參與《南京條約》談判的有一位首席翻譯官,由于英方的所有中文照會,幾乎均稱其為“馬禮遜”,實際上是沿襲了其父馬禮遜的中文姓名,或稱其為“小馬禮遜”;中方的欽差大臣耆英等人,在給清朝道光皇帝的奏折中,也跟隨稱其為“馬禮遜”(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zhàn)爭》第3冊,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
從1954年到2021年,國內(nèi)出版的著作先后有中國史學會編《鴉片戰(zhàn)爭》第3冊(神州國光社,1954年版),王爾敏《弱國的外交:面對列強環(huán)伺的晚清世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王爾敏《晚清商約外交》(中華書局,2009),李書緯《晚清外交七十年:兩次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中西碰撞》(東方出版社,2016),張喜《撫夷日記》(南京出版社,2018),費正清著、牛貫杰譯《中國沿海的貿(mào)易與外交:通商口岸的開埠1842—1854》上冊(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等著作,均以訛傳訛,將馬儒遜(也有譯為“馬儒翰”)誤為其父馬禮遜。
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英國傳教士。他是在中國生活的第一位新教傳教士,也是第一位用英文編寫官話語法和漢英詞典的人,編輯出版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漢英字典《華英字典》;還曾將中國的四大名著《紅樓夢》節(jié)譯成英文。1834年他已經(jīng)去世,顯然不可能參與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的翻譯工作。
馬禮遜:在華新教傳教士的先驅(qū)人物
馬禮遜對于中國文化向西方傳播,有著功不可沒的杰出貢獻。
1782年1月5日,馬禮遜出生于大不列顛島北部的小鎮(zhèn)莫佩思的一個貧雇農(nóng)家里。在他出生之前,已有7個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家境極為貧困。
馬禮遜年青時,在學校就讀醫(yī)學專業(yè),1804年申請成為一名傳教士,從那時起,他在學習醫(yī)學及天文的同時,開始自學中文。他深知中國并沒有開放,不具有傳教的自由,想要進入中國就必須找到其他的切入點,而醫(yī)學和天文是當時西方較為先進的學科,他希望利用這兩個方向,作為交流的媒介,以便順利進入中國。
1807年,25歲的馬禮遜獨自一人自英國起程前往中國。在紐約換船的時候,紐約船塢公司職員知曉他將前往中國,便以輕視的口吻對他說,別以為靠他一個人,就可以改變中國過去幾千年來的崇拜對象。馬禮遜回答:“我不能,但我相信神能?!彼且赃@樣的信念與信心抵達中國。
1810年,馬禮遜來中國才3年,就已開始翻譯《使徒行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目前,馬禮遜所翻譯的中文《圣經(jīng)》收藏在美國紐約圣經(jīng)公會博物館,其他地方則難以見到。1813年,馬禮遜將《新約》全部翻譯完畢并在廣東出版。1819年,他完成《舊約》的翻譯,在馬六甲出版。1823年,他將新、舊約《圣經(jīng)》合并出版。馬禮遜所翻譯的中文《圣經(jīng)》,是第一本中文《圣經(jīng)》。在此之后,雖然還有麥都思(W. H. Medhurst)翻譯的中文《圣經(jīng)》(1843年),但馬禮遜翻譯的譯本出版時間最早,翻譯嚴謹、貼切,所以他這部中文《圣經(jīng)》后來被大部分人使用。
在翻譯、編輯和出版《圣經(jīng)》的同時,馬禮遜也從事許多中國文化經(jīng)典的翻譯工作。他認為,翻譯中國經(jīng)典有助于西方人更好地了解中國。1812年,馬禮遜翻譯出版中國的《三字經(jīng)》《大學》《三教源流》以及《太上老君》等經(jīng)典著作。
值得一提的是,馬禮遜還曾經(jīng)將中國四大名著之《紅樓夢》首次節(jié)譯為英文。最早提供這一學術信息的是英國漢學家、澳大利亞國立大學閔福德(John Minford)教授。
2009年,閔福德教授在為喬利(H. Bencraft Joly)撰寫的英譯《紅樓夢》再版前言中寫道,香港博士生Ms. Amy Ko研究馬禮遜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書信,寫于1812年前后,至今未刊,信后附有一篇《紅樓夢》譯文,是目前所見《紅樓夢》最早的節(jié)譯文。馬禮遜與簡·奧斯?。↗ane Austen,1775—1817)是同時代的人,他的翻譯風格是采用現(xiàn)代英文,對中文的掌握也很全面,所譯內(nèi)容出自《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2012年,美國俄亥俄大學教授葛銳(Ronald Gray)在《道阻且長:〈紅樓夢〉英譯史的幾點思考》一文中,重申了這一學術發(fā)現(xiàn)。他指出,此事令人驚異之處在于:這項翻譯發(fā)生于1812年——距離中國國內(nèi)《紅樓夢》的首次出版僅僅20年。因此有學者評價,馬禮遜是比較系統(tǒng)地將中國經(jīng)典著作翻譯成英文的第一人。
1823年12月,馬禮遜將新教信徒梁發(fā)發(fā)展成為中國第一位新教的牧師,后來,梁發(fā)協(xié)助馬禮遜在中國做印刷工作。1832年,梁發(fā)用中文寫成一本《勸世良言》,這本書日后成為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的思想根據(jù)。
同年,馬禮遜出版了一部重要的漢英對照字典《華英字典》。當時大部分來中國的歐洲人都懂英文,他們可以根據(jù)這部字典來學習中文或從事翻譯工作。在傳播中華文明的過程中,《華英字典》是馬禮遜的一項重要貢獻。在這項奠基性的工作中,他得到梁發(fā)和另外一位中國助手的幫助。
1815年8月5日,馬禮遜在米憐(William Milne)的協(xié)助下,在馬六甲創(chuàng)辦世界上第一份近代中文刊物《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Chinese Monthly Magazine),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份近代中文報刊,由此揭開中國期刊史的序幕。這份月刊主要介紹基督教的教義,也有少量介紹歷史、自然科學等方面的內(nèi)容,目的是讓中國人對西方文化有所了解。1832年,馬禮遜和美國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合作,編輯著名的英文期刊《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1844年,中英《南京條約》雙語官方文本就是首次在《中國叢報》第439期上發(fā)表的。
1818年,馬禮遜在馬六甲創(chuàng)立英華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當時,英華書院建設得相當有規(guī)模,類似于一所大學,以教育華人青年及兒童為目標,是近代傳教士開辦的第一所中文學校。校內(nèi)以中英文施教,課程有神學、數(shù)學、歷史、地理等,馬禮遜任該院牧師。1825年,該校開始招收女生。
英華書院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素來廣受中國、日本及西方學界的關注。由于英華書院重視英語和中文教學,因而其畢業(yè)生中有不少人中文或英語能力達到相當程度,像袁德輝、馬儒遜(馬儒翰)等都是翻譯能力很強的人。他們以翻譯身份服務于不同機構(gòu),對當時的中外關系,乃至中外文化交流都施加了重要影響。
1820年,馬禮遜在澳門開設一家中式診所,聘請中西醫(yī)師,以免費醫(yī)療服務的方式作為傳教的媒介。1827年,他增設一家眼科醫(yī)院。6年以后,他又在廣州開設一家眼科醫(yī)院,眼科醫(yī)生皆聘請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醫(yī)師。
1834年8月1日,由于長年的奔波與勞累,馬禮遜病逝,享年52歲,目前,他的遺體安葬在澳門前東印度公司的墓地。為了紀念這位杰出的傳教士與漢學家,澳門修建了著名的馬禮遜教堂,位于東方基金會新會址邊的永久墓園內(nèi)。
“中國通”馬儒遜
在馬禮遜創(chuàng)辦的英華書院,來自西方的畢業(yè)生中能夠熟練運用中文,并在晚清中英外交史以及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寫下濃重一筆的人物,當屬馬禮遜的兒子馬儒遜(John Robert Morrison,1814—1843;中文文獻也有譯為“馬儒翰”)。他利用精通中文、熟悉中國文化與習俗之便利,協(xié)助英國侵略者在華簽訂不平等的《南京條約》,為英國從中國謀取更多的權益,這些行為對中國而言,不啻是一種沉重的災難。
馬儒遜1814年4月出生于澳門,系馬禮遜與原配瑪麗·摩頓所生。1815年1月,不足1歲的馬儒遜被患病的母親帶回英國,從此與父親分別達5年之久。1820年8月,馬儒遜隨康復后的母親返回澳門,翌年6月10日,其母因患急癥離世。由于無人照料,1822年初,年僅8歲的馬儒遜只身二度搭船前往英國,由馬禮遜就讀神學院時的同窗好友克魯尼(John Clunie)牧師監(jiān)護。直到1824年馬禮遜回英國休假,馬儒遜才與父親重逢。
作為第一位來華的新教傳教士,馬禮遜希望兒子馬儒遜在對華傳教以及在中國研究方面有所作為。1826年5月,馬禮遜休假結(jié)束,剛滿12歲的馬儒遜隨父再度來華,一路上,馬禮遜督導馬儒遜學習中文。抵澳后,馬禮遜因為公司事務纏身,沒有足夠的閑暇教授馬儒遜,1827年初,馬禮遜將馬儒遜送往馬六甲英華書院學習。當時學院有兩位中文水平極高的教授:高大衛(wèi)(David Collie)和吉德(Samuel Kidd),他們細心指導馬儒遜學習中文。
青年時代的馬儒遜就極具語言天賦,再加上兩位老師的悉心教誨,經(jīng)過3年多的學習,他的中文能力已達相當程度,就讀期間已將兩種英文傳教小冊子譯成中文。1830年5月,馬儒遜受居住在中國廣州的英國商人邀請,離開馬六甲,6月中旬抵達廣州,擔任英國商人的共同中文翻譯,此時他剛滿16周歲。
1832年底,美國政府派遣艾德蒙·羅伯茲(Edmund Roberts)為使節(jié),與安南(越南古稱)、暹羅(泰國古稱)簽訂貿(mào)易條約,馬儒遜被聘為使節(jié)團的翻譯,兼任艾德蒙·羅伯茲的私人秘書。馬儒遜憑借出色的漢學功底,再次出色完成這次翻譯任務,使美國與暹羅順利簽訂友好雙邊貿(mào)易條約。1835年5月,使節(jié)團抵達新加坡,馬儒遜按事先約定,離團返回中國。
馬儒遜子承父業(yè),很早就從事文字著述和出版工作。1832年,18歲的他編譯整理出版第一本專著《英華歷書》,1834年推出新版。《對華商務指南》是馬儒遜編譯整理的第二本專著,其中關于中國及對華貿(mào)易的實用性資料,很受當時在華外國人的歡迎,也為后世學者研究當時的中外關系提供重要的歷史資料。
馬儒遜還翻譯、撰寫大量研究中國的文章,發(fā)表在廣州、澳門等地出版的中外文期刊上,如《中國叢報》《廣州雜錄》《廣州紀事報》《廣州新聞》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832年5月《中國叢報》創(chuàng)刊到1843年馬儒遜去世這11年間,他發(fā)表在《中國叢報》上的文章就多達84篇,發(fā)表的篇數(shù)僅次于主編裨治文和編輯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這些文章內(nèi)容廣泛,涵蓋中國地理、政治、語言、中外關系、商業(yè)貿(mào)易等,為西方人士全面了解中國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
1834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壟斷權被取消,設立在廣州的商館被解散,英國派遣駐華商務監(jiān)督負責中英交涉。1834年7月,首任駐華商務監(jiān)督律勞卑(William John Napier)抵華,馬禮遜被任命為中文秘書兼翻譯,不料,他在隨同律勞卑前往廣州后一病不起,8月病逝于廣州。馬禮遜去世后,馬儒遜接替其父職務,繼續(xù)擔任英國駐華商務監(jiān)督中文秘書兼翻譯,這時他只有20歲。
1836年12月,查理·義律(Charles Elliot)接任英國駐華商務監(jiān)督,他非常器重馬儒遜的漢學知識與中文會話能力,曾在致函時任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Palmerston)的信函中說:
所附信件是我的朋友兼中文秘書馬儒翰先生親自抄寫的,他在有關中國事務方面一向是可以信賴和磋商的官員。在我的機構(gòu)中,沒有其他的人對這些信件中的問題具有任何知識。(《英國檔案有關鴉片戰(zhàn)爭資料選譯》)
1839年1月,欽差大臣林則徐到廣州查禁鴉片,中英交涉活動頻繁。此時,英方的文件大多數(shù)由馬儒遜翻譯,他實際上已成為英方的首席翻譯。在鴉片戰(zhàn)爭期間,馬儒遜隨同英軍直接參加對中國的軍事侵略,為英軍收集翻譯情報。1840年7月,馬儒遜隨同侵華英軍總司令和談判全權代表喬治·懿律(George Elliot)和駐華商務監(jiān)督查理·義律到達天津大沽,與直隸總督琦善談判。
1841年1月,馬儒遜陪同查理·義律,參加中英《穿鼻條約》的談判;1842年8月,他又隨英國駐華全權代表璞鼎查(Henry Pottinger),與中方談判代表耆英、伊里布就簽訂《南京條約》進行談判,并為英方出謀劃策。
從《英國官方鴉片戰(zhàn)爭史稿》一書中我們可以較為全面了解到馬儒遜曾與中方漢奸翻譯鮑鵬相互勾結(jié)的史實。基于這份重要的情報,馬儒遜曾向璞鼎查提出建議:北京當局對于遠處城市的失守根本不在意,比如廣州、舟山;但是一旦英軍進攻揚子江,切斷大運河上糧草進京的生命線,清廷必定立即答應英方要求。
馬儒遜在《南京條約》簽訂過程中的作用,當時在華的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在《中國總論》書中這樣評價:
他……完成了大量的英譯中、中譯英,他的態(tài)度關系到整個事件的處理……
在《南京條約》簽訂后,馬儒遜又隨同璞鼎查到定海、廈門等地,借臺灣愛國軍民抗英事件進行訛詐,林則徐因此稱“馬儒遜最壞”。鴉片戰(zhàn)爭后,馬儒遜被任命為香港議政局和定例局委員兼港督府秘書。
1843年7月22日,在馬儒遜的“協(xié)助”下,耆英與璞鼎查在香港先后簽訂中英《五口通商章程》和《虎門條約》,作為《南京條約》的補充和細則,并將協(xié)定關稅和租界制度予以落實,英國終于取得領事裁判權、片面最惠國待遇等權益。
8月29日,馬儒遜因突患急性瘧疾,在澳門去世,時年29歲。耆英在得知馬儒遜去世的消息后,向清廷上報奏折稱:
夷目馬禮遜,生長廣東,居心狡詐,善能窺伺內(nèi)地一切情形,又能通漢語,習漢字,連年以來,陰謀詭計,主持其事者,雖不止伊一人,而多半聽其指使,實為罪魁。今因積惡貫盈,竟伏冥誅,凡有知識者,無不同聲稱快。
此前,林則徐曾稱“馬儒遜最壞”;對馬儒遜之死,從耆英的語氣中我們可以看出清朝重臣對馬儒遜的痛恨之心,這實際上反映了馬儒遜在當時英國對華外交中擔當?shù)闹匾巧约皹O為活躍的歷史事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