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來
陸星辰,一個神秘的行為藝術家。她在大地上以苦修者的毅力,雕鑿出一個個巨大的足印,它們分布于大漠石窟、土林深處、荒島礁岸這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沒人知道她長什么樣,她一度是行業(yè)內(nèi)的傳奇,后來又了無聲息。她自在如風,沉靜如水,而這人間曾被烈風怒水席卷過,徒留創(chuàng)傷記憶,不再相信和風細雨的力量。
1
那棟建筑被封印在層層疊疊的爬山虎中,現(xiàn)在只要沒人的地方爬山虎就瘋長,從這棟建筑爬向另一棟,再另一棟,瘟疫或漣漪一樣蔓延。醉魚草和細葉芹之類的野草也長,沿著柏油路斷裂的縫隙到處散布種子,然后整片街區(qū)都被綠色淹沒,像被炸毀或擊沉的巨船。
附近聚集的原來就是一些落腳的外鄉(xiāng)人,做著物流和舊貨生意,他們撤離快得就像風,帶走了不多的家當,留下了相當多的垃圾,房東們一直不來收房,又或許早已沒有房東,流浪漢們大搖大擺住了進來,擠走最后幾戶居民,野狗成群聚集,漸次有了狐貍、貍貓,甚至鹿。然后有一天拉閘限電,說是要拆,又說不拆,又說沒有必要拆,最后沒拆,但切斷了供電,于是這片建筑群夜晚不再亮起燈。在城市角角上,一個廢墟就這樣形成了,大潮退去后,這樣的廢墟就像是海灘上的碎貝殼,那么多。
野草稀疏的地方是從前的路,撥開蔓生的五角星花和盤龍?zhí)?,銹跡斑斑的舊招牌上寫著“X美術館”,當然它內(nèi)臟已經(jīng)被掏空,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拆走,所有的窗戶已經(jīng)粉碎,地面生滿苔蘚,風吹過走廊時發(fā)出哨聲。這棟空空的屋甚至抵擋不住一只蝴蝶的侵入,但還是能從殘存的大理石地面看出舊日的浮夸,黑白紅三色的大理石拼出的太陽已暗淡無光——有一段時間,有錢人就是喜歡搞私人美術館,把他們四處搜羅來的藝術品陳列其中,沾沾自喜地對外開放,又因為高昂的運營成本而不愿維持。在離開時,布滿顏料的畫作被堆在一起燒掉取暖,裝置和雕塑被當成廢品丟棄,時髦的虛擬藝術被傳到了云端,在賽博世界里競相吞噬。當然也有人說,這是一種陰謀,建過美術館的工業(yè)用地可以轉換性質成為商業(yè)用地,本來就和藝術無關,只是商人和政府精心布下的圈套,美術館是層畫皮,唬我們這些對內(nèi)幕一無所知的人。富人們最早意識到此地的貧瘠,這里像是無法駐守的赤地,不值得再費一兵一卒,然后被異鄉(xiāng)人和無家可歸者盤踞了幾年,隨著最后一絲人煙的消散,野草和灌木占領了這里。
在業(yè)已關閉的X美術館的后院有一個庭院,是此行的終點。
當年這個庭院風光無限,找來了日本庭園大師枡野秀明設計,枡野僅用設計圖就征服了公眾,各路媒體紛紛報道,持續(xù)炒熱,最終甲乙雙方因為錢沒有談攏,只能完成構想的一半,水景部分暫時擱置。X美術館的幕后資助者——某個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決定在國內(nèi)尋找一位更便宜的設計師、建筑師或藝術家來完成這部分。幾十個投標方案涌了過來,他們最后選擇了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女性藝術家合作。當時傳言這位藝術家是館長的情人,不然年紀輕輕且毫無資歷,如何能夠得到這么重要的項目。一年之后,這位女藝術家完成了水景的部分,庭院對公眾開放,口碑果然兩極,對枡野的部分極力吹捧,而對女藝術家的部分極力貶低。枡野秀明的設計優(yōu)雅而古意,黑松、楓楊、龍柏、湖石都恰如其分地擺放,秋天的落葉揚揚灑落在小徑之上,將日光切割成無數(shù)菱形片段,看似隨意實則精心保養(yǎng)的苔蘚上點綴著露珠,一條羊腸小溪繞過山石流出墻外。這片小森林仿佛已生長百年,一切的冗余和凌亂都被修剪,留下的是小心翼翼維持住的自然假象,走入其中,腳底甚至不會沾上一點泥。水景的那部分一致被評成惡俗,如果用無人機的視角來看,池塘被塑造成了一個狹長的形狀,再仔細看,是個大腳印,五個腳趾粒粒分明,她不光模擬了腳印的形狀,還模仿了腳踩入泥的感覺,腳印周圍的土地微微拱起,似乎真的有個巨人行經(jīng)此地,踩上一腳,又急速離去。庭院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半,枡野的那半郁郁蔥蔥,另一半則寸草不生,地上覆蓋一層白石,池塘的池底用白色的防水涂層封住,天氣炎熱,一層厚厚的綠藻像是油脂浮在池水上面,如同熬煮已久的巫湯。巨人的腳印被乳膠凝固,反照著秋日刺眼的白光,人們不得不面對這片煞白的貧瘠?!疤愀饬耍嗫磶籽凵踔習醚┟ぐY”,“巨物恐懼癥發(fā)作”,“丑東西”,“一次完全的失敗”。眾人毫不留情地出言嘲諷,當年的全國最丑建筑物榜單上,X美術館榜上有名。暴言無疑為X美術館帶來了巨大的關注,許多人涌來并不是為了感受枡野的庭院,老實說那樣規(guī)矩而無聊的美早已無法吸引眼球,他們不辭辛苦地趕來郊區(qū),就為看一眼丑東西,然后在枡野的浪漫秋光小路上散一會兒步,感慨一下古典意蘊的消逝,便得到此行最大滿足。
那位女藝術家從未對自己的大作有過一句辯解,她是那種隱藏在作品后面的人,往后三十年,她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不對作品發(fā)表議論,任人評說。年老的館長站了出來,講述了選擇這個方案的原因。他直言不諱,說,主要是便宜。真的便宜,方案的建造成本僅為枡野庭院的十分之一。除了建造成本低,藝術家的要價也很低,幾乎只是普通人一年的伙食費,當時競標的幾十個方案中不乏出彩之作,可惜造價和設計費都太高昂,而且大部分人為了追求“和諧”,風格只在枡野的方案基礎上做延伸,最終不過是幾十種不同版本的“枡野”。那位女藝術家并沒有參與競標,她帶著手繪草稿直接殺入辦公室,在工作人員的驚愕注視和大聲制止中走進館長的辦公室,花了十分鐘講解方案。末了她說,枡野很好,是葉子的正面,她是葉子的反面,葉子需要正反面。以及,她說,這世上一個孤零零的巨人腳印反倒更能證明巨人的存在確鑿無疑,一對腳印就很假。她笨拙潦草的手繪稿讓老館長回憶起幾十年前,生活尚未完全被電子化的時代,人們用圓規(guī)和三角尺畫直線和曲線,用橫豎的鉛筆線表現(xiàn)陰影,畫稿上手指不小心擦出的長痕,以及畫室內(nèi)橡膠水刺鼻的味道和藍灰色的陽光,他陷入強烈的懷舊情緒之中,想起自己年輕時候做陶藝的那段時間,和女朋友蝸居在二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拉坯上釉燒瓷,以及在冬日里雙手皴裂,陶土填入傷口之中帶來輕柔刺痛。后來他沒再繼續(xù)做陶藝,因為真實世界和陶藝一樣脆弱和過時,他轉到虛擬藝術,那個什么都可以輕易實現(xiàn)的世界里匯聚更多的關注和目光,他靠著給做虛擬藝術的藝術家們寫評論在圈內(nèi)獲得一些名氣,已成名的需要他繼續(xù)吹捧,未成名的感謝他的提攜,他的身邊漸漸聚了一批對他恭恭敬敬的人。他又開時代之先,為虛擬藝術家的虛擬藝術作品辯護,引起巨大爭議,參加網(wǎng)絡節(jié)目、與人辯論、出暢銷書,為人所知。而后才有機會轉成策展人,做好幾家民營美術館的名譽館長,不知不覺古典的時代徹底過去,他一頭白發(fā),心內(nèi)的野獸終日瞌睡。他沉湎于過去,甚至沒有注意到女藝術家口中可疑的巨人可能是妄想癥的征兆,破罐破摔地想既然藝術中本就包含著反叛,那干脆就交給她來做吧,反正便宜,如果效果太差還可以及時停止,也不會損失太多。他答應下來,先斬后奏,簽下合同之后才去說服他的老板——某個將美術館作為臉面的地產(chǎn)公司老總,老板只關心造價和“夠不夠藝術”,得到滿意的回答之后就同意他們放手去造,既然造價便宜得只有幾輛車錢。
女藝術家和館長的緋聞,應該只是傳聞,并非真事。只要見過她的照片,就知道她是不可以鬧出緋聞的女人。她不是美人,甚至可以說完全不美,四肢粗壯,皮膚黝黑以致遮蔽了五官,一頭亂糟糟的長發(fā)隨意披散,眼睛輕微散光讓她眼神回避,看來總是很羞赧,嘴巴緊緊抿著仿佛咬著一個秘密。她不說話時便在神游,靈魂出竅,但當她說起話,沙啞而低沉的嗓音,配上莫名其妙的節(jié)奏和斷句,又讓人不自覺地被吸引。因為辛苦勞作,她在三十歲時已滿臉皺紋,皺紋很早就成為了她面孔的肌理,像樹木的根須一樣向內(nèi)拼命生長,又讓人想起某一類頑石,固執(zhí)和空靈這兩個矛盾的性格一同在她的臉上顯現(xiàn),令人過目不忘。館長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我很喜歡她”,很多人只看這一句便匆匆摘出來作為緋聞的證據(jù),后半句是“但絕非男女之愛”,這一句被人為忽略。
他詳細記述了庭院的建造過程:他的辦公室正對著施工現(xiàn)場,落地玻璃窗為他提供了絕佳視野。開工那天,他沖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就著清晨的霧氣看著女藝術家走進了庭院,夏日的雜草躥到人高,又綠又油,她手持著鐮刀開始割草,這是一個漫長的工程,院子里不僅有草,還有些高大的樗,需要動用鋸子,還有些蔓生的薔薇,需要鋤頭連根拔起,動靜驚走了麻雀和兔子,一時之間亂騰騰的。她沒有借助現(xiàn)代化工具,全憑著人力完成,四十天之后,又經(jīng)過兩道鐵犁的翻檢,松軟的褐色土壤裸露出來,又彎腰將那些碎石頭、木塊、草根挑揀出來,遠遠看去,土地干凈得像是一大塊巧克力粉,曬得干凈又蓬松。女藝術家每天早上六點不到便來到這里,開始勞作,中午午休一小時,到下午四五點收工。她一直維持著這個作息,除去一個雨天,那日雨太大,將辛苦翻好的地泡成一片沼澤,她沒有出現(xiàn)。為了趕工期,美術館為她配了三個工人,一開始她嚴詞拒絕,后來竟然接受下來。工人們干活的時候總是間隔很遠,相互之間不說話,休息時又聚在一起,女藝術家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饒有興致地聽,中午他們會找個略微干爽平整的地方并排睡覺。館長一開始沒想明白,用機器一天就能干完的事情,她為什么非用人力?他突然意識到過程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便開始用照片記錄他們的勞作——那幾粒豆子一樣黝黑的人,在地里耕刨,卻并非為了種出糧食。他把記錄作為自己的工作,有時候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從地里直起身來,向窗內(nèi)的他輕輕揮手,再彎下腰去。
土地整平之后,他們又搬來一個巨大的石夯,在院中架起生鍋,熬煮濃稠米漿,灑在地里,幾個人輪流上陣,一寸寸把土地夯實。她也參與其中,身強力壯與男人無異,奮力抬起石夯,重重將其砸向地面,因為米漿的黏性,地面很快形成一層薄薄的繭子,干透之后,再來一次。如此反反復復許多次,多到他已經(jīng)記不清在空氣中聞到過多少次米漿的香味,架在院子外面的鍋子爐火從來不斷,她用米粒喂養(yǎng)鳥雀,附近的鳥兒都胖了幾圈。經(jīng)過萬千次捶打之后,地面被壓得又密實又光滑,陽光下甚至會發(fā)出微微的反光。他不知道她這么做的用意,只是驚訝于她的耐心,四個月,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夯打和修整這片土地,機器一般不知疲倦,壓縮土地的能量,把這片原本生機勃勃的土地變成純粹的不毛之地。她和工人們離去之后,他從屋子里走到地面上,在那鏡面一樣的院中散步,夯實的土地有種奇妙的回彈力,萬千次地捶打分解得細細碎碎回到他的腳底,又從他的腳底哧溜沖上頭頂,就這樣走了幾圈,他對那奇怪的女人產(chǎn)生了奇怪的情愫,一想到她,心中就響起鼓聲。
大概過了半個月,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雨,數(shù)日暴曬,被壓緊的地面濕潤之后又干燥,從中心部位裂出一條半寸寬的裂縫。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不知去哪里放了一個長假,然后某個陰天獨自出現(xiàn),在裂縫的中心站了很久,仔細觀察著裂縫的走勢。老館長站在窗前,凍得瑟瑟縮縮,那時天已經(jīng)很涼,她還光腳穿涼鞋。他下樓走到她的面前,問她接下來要做什么。她說,準備工作才剛剛做完。他說,枡野那邊已經(jīng)快要收尾了。她說,她知道,時間還很充分。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搖擺身體,腳趾頭凍得發(fā)紫,一晃一蕩地離開了。他后來怎么也想不起那日見面她穿什么衣服,只覺得她像一陣灰煙飄離了他的視線。
隔日,她和那三個工人又出現(xiàn)在院子里,每個人手拿一把鎬子,他們交頭接耳地交談,散開,又在院子里四處走動。她走到昨天站立的位置,蹲下身,用鎬子鑿進裂縫,撬起一片硬土,其他幾個工人則在別的地方下鎬,破壞起他們花費四個月整平的地面。幾個小時之后,那片鏡子般的地面便碎裂了,黑褐色濕潤的土壤又重新翻出地面。他站在窗前,不解地拍下這個畫面。待破壞得差不多了,她和那三個工人又舍棄了鎬子,換成鐵鍬,一鍬鍬地鏟出土來,向外運。十天之后他才明白她在挖池塘,準確來說,是在地面塑造她之前所說的“巨人腳印”。她一鍬鍬地向外翻土,塘子越挖越深,越挖越寬,他越不解她的意圖究竟何在,卻不能直接問她,問她也不會得到回答,有一點很清楚:她并沒有什么名利方面的追求。為了工作方便,她剃了寸頭,又加上她身體粗壯、膚色黝黑,裹上厚重的衣物,這樣一來,便失去了性別,和另外三個工人幾乎一模一樣,終日里做著苦力。池塘的形狀很快就有了,他沒有想到會這么具象——真有一個大腳印,長二百多米、寬四十米,五個腳趾頭也被細致地勾勒出來,順著這個腳印,甚至能想象出這巨人的身高。平整的地面上,突兀的腳印仿佛來自天外,與周遭的景物毫不相容,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好丑的玩意兒”,連見多識廣的他也忍不住抱怨,擔心后續(xù)掏錢的老板不會滿意。毫無疑問,她還在有條不紊地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進行剩下的步驟,她抽去了池塘里的積水,開始在塘內(nèi)涂抹厚厚的純白防水涂層。有一個工人不小心滾入尚未干卻的防水涂層,無法掙脫,差點窒息致死,幸而被人及時解救,算是項目過程中唯一的意外。涂層完成之后,池塘里放滿水,水在白底襯托之下呈現(xiàn)幽藍之色,腳印的形狀也更為明顯。她開始往地面鋪白石子,并不是常見的那種帶著云母亮粉的白石英,而是貴州的鈣石,售價比白石英貴上數(shù)倍。根據(jù)她的說法,這種石頭上有無數(shù)的小氣孔,在日照強烈時會吸收陽光,在陰天時卻會讓庭院顯得更亮,讓這里可以一直維持亞光。她做每一個步驟都富有耐心,甚至懷有病態(tài)的細致,石頭一層層鋪上去,用耙子推開,十幾層累積起來,直至將地面的顏色完全遮住。至此,此作品才算完成,趕巧枡野種下最后一棵楓樹,X美術館的庭院被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半,一半像遺址,一半像公園。
“事后,她來找我們核算費用,比預算多出百分之二十,主要是鈣石的價格暴漲導致。我預估到后續(xù)公眾對這個作品的反感,希望她能夠做一些解釋,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甚至沒有為它命名。一個月后,交接尾款時,她對我說,希望我們不做任何維護,也不要打掃,如果有落葉,就讓它落,長出的雜草也不要拔,時間對作品的改變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在預料之中?!崩橡^長在書中寫道,“她拿到酬金之后就再也沒有和我們聯(lián)系過。她一直用一種復古的方式和我們聯(lián)系,那就是郵箱,但事務性的郵件她又從不回復。”
他還在那篇文章中表達了一種失落,一整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她和另外三個工人在空曠庭院中忙碌的身影已經(jīng)成為他習以為常的風景,像畫布一樣凝固在他的窗前,抬眼就見,但她卻不告而別。在觀看作品的完成過程時,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為它撰寫一篇評論,但切入的角度一直在變化,一開始他預測這是克里斯托和讓娜·克勞德夫婦的大地藝術的回魂,這對夫婦想用尼龍幕布兜住山谷來的風,是的,里面好像有著相似的浪漫和癲狂。但從她用石夯將地面壓得密實光滑開始,他又覺得這很可能是關根伸夫“物派”的延續(xù),是熾熱的理性在作怪。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遣詞造句,要十分肯定此類身體力行的創(chuàng)作方式之稀缺,重申在藝術數(shù)碼化和絕對商品化的時代,把人們的視線重新拉回到現(xiàn)實之必要,其中包含著必然敗北的悲壯,但他也要溫柔地批判,因為它并不具備任何獨創(chuàng)性,這種表現(xiàn)方式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創(chuàng)造出來,表達的內(nèi)容又如此老舊,關根的追隨者眾多,并不缺她一個。他為此沾沾自喜,著手寫文章,但是她一鎬子鑿進土里就讓他沒法寫下去了,她挖了個不知所謂的大坑,明確告知他,什么大地藝術、物派、后現(xiàn)代觀念、無意義實踐,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當初在辦公室里她講解方案——“一個孤零零的巨人腳印”,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僅此而已。
大腳丫子。那東西成型的日子里,他每次看見都要冷笑,完成之日,他全無興奮,只有不斷累積的失望,他不敢相信她付出如此多的時間和努力,僅僅是為了完成這么一個簡單乏味的玩意兒。他已經(jīng)習慣當代藝術的溢出表達,尤其是虛擬藝術幾近變態(tài)的絢麗和變幻,反倒簡單之物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其實他隨時可以為藝術品的空洞辯護,一塊廢鐵他也能寫一篇出花的評論,口是心非的場面話他說過太多,此時卻無話可說,他對她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她的行動沖動源自何處,不知道該為這個赤露直白的大腳丫子賦予什么意義。最順手的工作也變得棘手,他直覺里面有什么不可意會,只是他也未能明了。很多人聯(lián)名寫信,建議美術館鏟除這個腳印,但出于對作者的尊重,他力排眾議,最終保留了這個作品。他說,“其義自現(xiàn)”。每周三周四,他早早來美術館處理公務,午飯之后,他去枡野庭院散步——那里總是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濕潤,尤其是春日和秋天傍晚,樹葉的顏色層次分明,和湛藍的天色融洽在一起,俗事顯得無足輕重,而后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面對窗前的雪白。也許是因為看習慣了,丑不再丑,美也祛魅。其實過了不久,那些白色鈣石上就開始長一些細密的苔類,像是染了一層極淡的綠,可走近一看,綠又消失不見,像古詩里寫的那樣,草色遙看近似無,這種有無之間的狀態(tài)又持續(xù)了很久,直至雜草沖破層層封印回到地面。大腳印里的藻類又爆發(fā)了幾次,夏日里惡臭逼人,水不復清澈,長出些浮萍洋韭,卻不知是哪只鳥銜來的種子。這里很快就不是一片死寂了。
最初的失望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回顧的溫柔,她在地面上忙碌的模樣還在眼前,遠遠看去像是伏在地面的一只甲蟲。
“需要說明的是,我后知后覺地體會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應該可以稱之為敬愛。有一個早晨,我想起來一件年輕時候的錯事,和一個女人有關,我一宿沒睡,早上四點鐘就開車從家出發(fā),那時候天才微微亮,我一身病,口渴,心臟劇烈疼痛,一直耳鳴,頭痛不已,活到歲數(shù)的老年人最容易在黎明產(chǎn)生厭世情緒,拖著這副垃圾身體還要活多久啊,我把車速提到了140,想著要是撞上一棵樹或者路邊水泥柱,死了算了,但車把我安全送到美術館,那天是春分的四點五十分,我從來沒有這么早到達這里,估計沒人這么早來,推開門,所有的一切都處在沉睡和蘇醒的邊緣,我走過畫作、雕塑和暗室,沒有什么多媒體、前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沒有什么實驗藝術,只有空曠無人的房間,這些藝術品的價值在無人觀看時不值一文,卻還是這么聒噪,是我把它們帶進了美術館,是我向世人宣講它們的價值,是我召集了藝術的信徒,但走過它們時,我并沒有什么成就感,我的大半生就浪費在這些事物上。我轉出小門,從優(yōu)美的枡野小徑走過,心情并沒有平靜下來,只有對雕琢的厭倦,然后我走到了大腳印那里,這樣的景象應該沒人看見過——鈣石存儲一夜的水汽釋放出來,在地表形成一片薄薄的藍色霧氣,這片紗霧緩慢地流動,打著旋兒,起伏不定,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正在呼吸,只有那個大腳印池塘塌陷了一塊。我走了進去,霧氣輕輕蓋住我的腳背,在我的身后,霧氣分開一條小徑,馬上又合上,我走到了池塘邊,水面倒映著紫灰色的天空,孑孓制造出無數(shù)細小漣漪,似乎在演奏什么樂曲,這樂曲在我心底響起,無疑是首好曲,聽到這些聲音,我的耳鳴消失,口中甘甜,心臟也不疼了。幾分鐘之后太陽出來了,霧氣在幾秒鐘之內(nèi)消散得干干凈凈,我站在一片光禿禿的白石頭上,心緒平靜,困倦至極。這樣的景象說不上多么震撼,但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所以晴朗天氣里,隔三岔五地我會早起,獨自開車來到美術館,重溫一番。在早前,也就是我年輕時,有一類人并非為了創(chuàng)造什么而成為藝術家,他們創(chuàng)造不為述說,不為任何理念,不為世人知曉,生來如此,不受羈束,難以揣度,難以估量,他們是薩滿轉世。”
兩年之后,老館長才向外發(fā)布了凌晨的照片,正式為此作品命名——“腳印”。并且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立了一塊尺方石碑,鐫刻了女藝術家的名字,但他并未為它寫任何評論文章。美術館的開放時間提前到早晨四點,有些人獵奇前來,觀瞻霧氣升起又消失的奇景,他們拍下的照片也確實在社交網(wǎng)絡火過一陣子,新鮮感過去之后,又再無人討論。隨著人口減少,城市萎縮,郊區(qū)衰落,一應的開發(fā)承諾都無法兌現(xiàn),再加上惡性犯罪事件的頻發(fā),人們丟盔棄甲地逃離這里。美術館幾經(jīng)轉手,最終廢棄,草長起來,樹長起來,人造的一切都為自然占據(jù),方圓三公里已成野獸之所,少有人來。她的名字,連同周圍的建筑一起陷入沉寂,在短短十幾年內(nèi),回退荒野,成為真正的遺跡。
但其實只要遵照地圖的標注,穿越那條小徑,輕輕撥開那片草,就可以找到那塊兩尺見方的白色石碑。那女人的名字巴掌大小,微微凹陷,漆色斑駁卻清晰可見,他手撫其碑,在這片無人廢墟曠野叫出她的名字:陸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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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陸星辰作品的發(fā)現(xiàn)和整理始于五年前。一對自駕旅游的夫婦在北疆探訪某個鮮有人知的唐代小石窟,風沙剝落巖層,將佛像擦拭殆盡,過不了幾年,這個石窟就會完全消失。他們在石窟附近閑逛,在落日回避的陰影中,發(fā)現(xiàn)一個深深嵌入到石壁中的巨大腳印,突兀且奇特,凹陷處積滿沙土,鑿痕嶄新,不是古代事物,他們把這個發(fā)現(xiàn)發(fā)在了網(wǎng)絡上,引得一些關注和討論。一個名為吳亮的雕塑系學生瀏覽到此信息,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一本書上見到過相似的事物,去圖書館里翻閱了好幾天,才在一本舊雜志上找到照片,也就是X美術館庭院中的大腳印,他將天南海北聯(lián)系起來,直覺可能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為了驗證猜測,吳亮驅車去往杳無人煙的邊境,找到那枚腳印,除此之外,還有些新發(fā)現(xiàn),他在附近找到一個山洞,洞中有人生活的痕跡,以及被人丟棄的廚具、繩索、氣罐和鑿石用的工具。附近的村民說,山洞原本是牧民休息的地方,多年前確實有個女人曾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洞中缺水,而且夜晚太冷,后來她搬到了鎮(zhèn)上,買了一輛摩托,早出晚歸,雕鑿她的巖壁,那是個和善的女人,養(yǎng)了一只羊和三條狗,晚上和狗睡在一起。這邊的砂巖松軟,用手指就可以摳下巖層,真要鑿個這么大的東西,也得花費不少時間,眾人對她的作為并不感興趣,只在她用雷管炸砂巖的時候會過來看熱鬧。完成之后,她到鎮(zhèn)上洗澡理發(fā),羊和狗贈予鄰居,飽食一頓,坐車離開,再也沒有回來。牧羊人偶爾會去石窟那邊放羊,野駱駝游蕩巖邊喝水,孩子們在腳印下玩耍,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大腳印,見怪不怪。風化已經(jīng)開始,有時風把洼底的沙子全部吹走,露出光潔的底部,夜晚月光灑落,如同蓄滿池水,砂巖摩擦,如同嘩嘩水聲。這個腳印的大小尺寸和X美術館的一模一樣,都是左腳腳印。
吳亮覺得陸星辰雕刻腳印像刻板行為,應該持續(xù)了很久,巨人的腳印絕對不止兩處。他在網(wǎng)絡上搜索陸星辰,撇掉重名之人,有關她的消息不多,唯一有用的線索是她曾經(jīng)接受過中心藝術基金會長達三十年的資助,網(wǎng)頁上的介紹寫得冠冕堂皇且含糊,“這筆錢將用于陸女士在藝術上的探索”,錢的數(shù)目不多,說出來甚至不太體面。他聯(lián)系中心藝術基金會,才知道這項資助五年前已經(jīng)根據(jù)合同正式中止,他們也一直無法聯(lián)系上藝術家本人。他們給了吳亮一個號碼,但撥過去是空號。
吳亮通過兩則網(wǎng)絡消息——其實是探險愛好者給出的蛛絲馬跡,又找到兩處腳印,一處在云南元謀的土林深處,另一處在嵊泗無名荒島的礁岸上。兩地他都去考察了一番,且在附近找到了人的生活痕跡,土林的腳印里面長滿郁郁蔥蔥的灌木雜草,礁岸上的已成海塘,如果這些腳印都出自陸星辰之手,至少證明長期以來她都過著極度孤獨的荒野生活。在嵊泗海邊,傍晚他獨自坐在礁岸,面對一片無垠,周遭只有拍浪聲,海蟑螂在他腳邊到處亂爬,雪白大浪撲上礁石,打濕了他的腳,咸水使人發(fā)癢,沒有晚霞,天灰藍色,大腳印在退潮時短暫顯露,礁岸上密密麻麻長滿藤壺、貽貝、鬼爪螺,還有些蠕動的海蟲,一時亮晶晶的,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選在這里,又明知答案。島上有一間簡陋的輕磚小屋,不確定誰人何時所蓋,現(xiàn)在是釣魚佬們錯過返航船只的臨時落腳處,他在里面找到一件紅色女式舊毛衣,不確定是否為陸星辰私物,還是留作了紀念。
吳亮為這些腳印做了測量、拍照、歸檔,像是著迷一般,又不顧導師的勸阻,放棄了原本一直使用的虛擬粒子流媒介,在畢業(yè)展上做了一個青銅作品,1:10000等比例縮小了北疆山麓的腳印。青銅材質笨重,在一眾明亮輕盈的電子媒介和新材料雕塑中顯得過時,且不起眼且丑陋。吳亮每天都會到展覽現(xiàn)場為大家講他發(fā)現(xiàn)陸星辰的經(jīng)歷,聽者寥寥,他又將此事寫成文章,發(fā)往四面八方。《生活周刊》注意到這件事情,采訪了吳亮,梳理來龍去脈。記者整理口述之后速速發(fā)出,原本只是為了湊上當月的稿件數(shù)量,未曾想《誰是陸星辰》成為那幾天討論度最高的文章,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有出怪人了,公眾對偉人行蹤、經(jīng)濟、八卦、兇殺、災害,甚至切膚的民生問題都已感到厭倦,需要一些新鮮題材的刺激。
她是誰?有什么生平經(jīng)歷?為什么這么做?現(xiàn)居何處?是死是活?……太多問題,四通八達的媒體并不比公眾知道得更多。后續(xù)報道他們找到X美術館的前館長,他風燭殘年,已是個只能借助輪椅行走的老人,兩次中風之口不能言,記憶受損,能提供的素材有限,但媒體拿到了一堆陸星辰的照片——那張堅毅的隱士的面孔確實引人遐想,有關她的紀錄片已經(jīng)開始籌備拍攝。
福建南平山區(qū)的一位農(nóng)民在拓荒時,撥開葉草覆蓋的巖壁,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腳印,這是第五個腳??;而后川西的高原紅石灘和黔東南的溶洞中也有人發(fā)現(xiàn),溶洞積水中甚至結出薄薄的乳石花……前前后后數(shù)出來十六個大腳印,遍布全國。陸星辰出生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二十六歲才開始制作腳印,現(xiàn)在也不過六十五歲,也就是多年來她一直行走各地,幾乎馬不停蹄地工作著,小心翼翼地隱藏行跡,卻不為人所知。
公眾對這個人物的好奇心不斷推高,此事不僅在國內(nèi)發(fā)酵,在外網(wǎng)也成為熱點。記者們掘地三尺地找這個人,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能夠采訪到陸星辰本人,無論她是瘋傻還是正常,都會成為年度新聞。有一篇文章煞有介事地分析,陸星辰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大腳印分布這么廣泛,需要耗費大量時間、人力和物力,一個人根本不可能輾轉多地,獨立完成,“很有可能是個邪教組織,大腳丫子是他們的圖騰”。
有個視頻將真真假假的影像剪輯在一起,含糊地推測陸星辰已經(jīng)去世,播放量極高。流言很快彌散開去,在流言中,她的死法千奇百怪,摔死、淹死或在野外餓死,其中流傳最廣最離奇,也最煞有介事的一種是她搞錯了自制火藥里硫黃的比例,自己把自己炸死了。話題發(fā)酵半個月,公眾的好奇心星火燎原后只剩余燼,有位老婦人聯(lián)系了媒體,說她是陸星辰的母親,知道一些內(nèi)情,愿意接受采訪,前提是必須支付她接下來五年的養(yǎng)老院住院費,再額外給她一筆錢。也不算獅子大開口。記者趕到湖北山區(qū)的養(yǎng)老院時,這位將近九十歲的老婦人正坐在餐廳喝茶,眼見記者交完住院費之后,她先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個小時護工的粗俗和養(yǎng)老院里老化的助動設備,才進入正題。記者厭煩的同時,也慶幸,至少婦人頭腦清醒。
“是的,我確實是她的媽媽,但是我們已經(jīng)將近四十年沒有聯(lián)系。”她咂咂假牙,“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出名,我昨天才知道??吹剿掌瑫r我嚇一跳,差點沒認出來,相貌變化很大,五官都移位了,但就是她?!?/p>
陸星辰原名陸珊珊,不起眼,童年和青年沒有顯露出任何特異之處,出生于普通城市家庭,父親是水利部的公務員,母親是名數(shù)學教師。十八歲之前,她一直跟隨父母生活在小城市,只在初中畢業(yè)的暑假去過一次北京,之后考入中部一個二本學校學習財會專業(yè),在校期間表現(xiàn)平平,不至于差,也稱不上好。在父親的建議下她又讀了同校同專業(yè)的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在重慶短暫工作過三個月,又聽從父親的建議去了上海。她一直對父母言聽計從,家人對她的期待是希望她找份工作,早點嫁人——其實就是沒有期待。
“她出生的時候沒哭,這樣的孩子在我們那兒有個說法,‘悶掉了’,也就是說這孩子將來一事無成。她沒有什么缺點,除了聽話,也沒有可稱道的什么優(yōu)點。天生不愛說話,喜歡自己待著,不合群、不活潑,能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小時,叫也不回應,我總覺得她腦子有點問題,帶她去醫(yī)院檢查過,輕度自閉癥,沒有智力障礙,不影響生活和學習。她長得不像我,也不像她爸,我一直懷疑是醫(yī)院弄錯了,把別人的孩子抱給了我?!边@位母親說,“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對她的了解其實也不多,我知道她喜歡聽點古典樂,會吹口琴,但吹得不好,就這么多了,她不太開口說話。一般來說,你給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但她不會要求什么,更不會主動為你做點什么,像機器人,你給指令,她接受。我嫌她沉悶,對她總是沒好氣,罵她,她從不回嘴;打她,她會躲開,但是巴掌落到身上不會喊疼。她小時候,我們帶她去動物園、游樂場,她高興,但不會像其他孩子那么興奮;她也沒有經(jīng)歷青少年的叛逆期,沒有誤入歧途,很順利地長大了??墒俏乙恢庇X得哪兒不對勁,有種不真實感,不該是這樣,我們被漠視了,沒有得到她的愛。養(yǎng)這么一個孩子,體會不到多少做母親的樂趣,我也想要一個會撒嬌,會哭鬧,會尖叫,會索取,會朝著我跑過來的孩子,哪怕是個壞種,也好過不聲不響?!?/p>
時隔多年,這位母親仍然在控訴陸星辰的冷漠和自私。陸星辰二十六歲之后突然切斷了和家人的聯(lián)系,離家出走,無論她的父母怎么聯(lián)系她,苦苦哀求,她都沒再回應,也沒有和父母再見面。為此她的父母一直反思,是否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或是曾經(jīng)犯過什么彌天大錯,長達十幾年的反思之后,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就是陸星辰孤星照命,天生如此。十年前,陸星辰的父親去世,母親一直覺得這是重逢的契機,期盼著能在葬禮上見到女兒,但陸星辰?jīng)]有出現(xiàn),甚至沒有來一通電話或訊息,這位母親便在心里徹底抹去了女兒,怨恨起陸星辰來。
來訪的記者根據(jù)陸星辰母親提供的信息,又采訪到她曾經(jīng)的大學同學,再加上一些有跡可循的文字資料和添油加醋的想象,描刻了陸星辰在遁世之前的經(jīng)歷。
陸珊珊二十四歲研究生畢業(yè)之后,應聘入上海的一家美術館做會計。家人為她安排了幾次相親,她都去了,但對方對她不滿意,她沒有實現(xiàn)家人對她的期待——畢業(yè)之后立刻嫁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工作上倒是很順利,她那一絲不茍的性格做會計再合適不過。一年之后,美術館籌劃大地藝術家理查德·德·弗遜的展覽,年屆九十的藝術家提前從英國趕來中國,準備花一年的時間駕車旅行全國,為展覽收集材料,創(chuàng)作作品。弗遜希望帶上一個沉穩(wěn)安靜的助手,面試了一打也沒找到一個滿意的人,他覺得那些年輕人太不穩(wěn)定,像定時炸彈。非常偶然的情況下,他路過辦公室時注意到陸珊珊,一眼相中,理由是這個女孩子像石頭,用自閉的方式保護了自己的純真。陸珊珊略感驚愕,還是聽從了公司的安排,做了弗遜的助手。弗遜雖然健碩,但畢竟高齡,年輕時候因為凍傷切除過兩個大腳趾,動作已是十分遲緩,又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他把此次展覽當成他的最后一次展覽,就算死在路上也不可惜。但他又不肯帶隨行醫(yī)生,所以實際上,陸珊珊還是他的司機、保姆、攝影師和護士。出發(fā)前,陸珊珊專門去學習了半個月的護理和急救,了解殯葬相關流程,以免出現(xiàn)狀況時手足無措,又參加了半個月的影像技術培訓,學會了使用攝像機。弗遜一開始堅持不肯帶通訊設備,他想要一次完全游離的幽靈旅途,擺脫通訊的糾纏,切斷所有世俗聯(lián)系。但各方都覺得這個決定太過冒險,妥協(xié)之后,陸珊珊帶了一個非智能的功能機,用來通報每日行程和報平安,萬一出現(xiàn)情況也可以呼救。一老一少就這樣踏上旅程,沿著已經(jīng)破敗的國道向內(nèi)陸進發(fā)。國道的路況時好時壞,沿路都是重型卡車,路上塵土飛揚。弗遜老了,路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但是他似乎有一種奇特的嗅覺,一旦窗外出現(xiàn)什么了不得的風景,他一定醒著,睜著他昏花渾濁的藍眼睛,拿出紙筆顫抖著寫隨筆或速寫。旅行期間出過一次岔子,弗遜在海拔三千米的川西高原突發(fā)高燒,呼吸持續(xù)衰弱,手機卻沒有信號,陸珊珊守在他旁邊束手無策,以為人就要沒了,結果老頭挺了過來,第二天又能走能跑。路上的每一天,他都比前一天更加憔悴、蒼老和疲憊。在大地藝術理念已經(jīng)退潮的時代,弗遜已然是個活著的標本,連他自己都說,他該死了,這樣的藝術也該死了。
弗遜的創(chuàng)作方式說來十分簡單,簡而言之,就是在一片自然圖景之中,輕柔地印下人類的痕跡。他總是在無人之境,荒漠或是草地上,徒手收集和搬運材料,用石頭、枯枝、貝殼、牛糞、骨頭,擺出一個巨大的圓或一條筆直的長線,不使用任何機械,也不借助他人之力。作品完成之后,除了他自己以外,通常沒有觀眾。人力有限,對自然面貌的改變微乎其微,痕跡通常只能留存很短的時間,一個月,一星期,一天,甚至只有一分鐘,又被風霜雨雪以暴烈或柔和的方式帶走,歸塵歸土,不增不減。其他的大地藝術家,或多或少地有種樹立豐碑的意識,明明知道自然會抹去一切,還是想盡力留得更久一點。所以他們中有人會動用挖土機,在海岸線上填出一個長達數(shù)百米的螺旋形海堤。更早的先行者削平了非洲一座山,將峰頂?shù)匿J角切成了平角。一旦有了工具,人便忍不住去創(chuàng)造引人驚嘆的奇觀,與其說是與自然交流,不如說是改造大地??筛ミd不是,他形容自己只是在無人角落輕輕吹開蒲公英,或是朝著馬里亞納海溝扔下一根針。
年輕的時候,弗遜在世界各地行走,冒險者的基因作祟,他總是獨自一人穿越險境,去尋找那種足以讓他驚嘆出聲的自然奇景,然后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印信。作品完成時,他會用一臺老式的徠卡膠卷相機拍下畫面,用文字記錄下作品完成的時間和地點,有時候在本子上即興題寫一首詩,盡管他的詩寫得非常爛。最早他只是個有怪癖的貧窮登山客,偶爾在一些旅行雜志上寫點糊口的旅行文章。后來一位朋友出資幫他出版了攝影集,印量只有四百本,本該石沉大海,卻非常幸運地被一家藝廊注意到,之后這家藝廊展出了弗遜的全部作品,人們驚覺圓圈和直線在遼闊天地之間有一種直白又神秘的魅力,為他冠以老子的道。弗遜一夜成名,得到一個著名的藝術基金會的贊助,而且名氣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已經(jīng)是一個頗具世界影響力的藝術家了。多年來他既承受名望帶來的財富和自由,也忍受著源源不斷的質疑。他的作品太過重復,除了換個地點之外,內(nèi)容和形式幾乎完全一致。作家戴維·斯朗嘲諷弗遜不過是一個撒野尿的人,執(zhí)著于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氣味,一個腦子里除了圓圈和直線沒有其他的人被稱為藝術家,將神秘主義當成種子播給公眾,是對藝術最大的侮辱。弗遜后來將“wild pee”作為一次展覽的主題,他似乎很喜歡這個比喻。
他的展覽通常是圖片和大量的手稿(后期加入了一些視頻),創(chuàng)作卻一定要親自去某個地方,親手撿拾,親手構建,親自拍照。來中國之前,他已經(jīng)在法蘭克福做了一次回顧展覽。他獨自在阿爾卑斯山的夏季草原上,來回步行數(shù)日,走出了一條長達四公里的直線;收集了數(shù)萬朵野雛菊,做了一個直徑十六米的花環(huán),輕輕推入湖中,目送花朵被湖魚嚙盡……整個過程被拍攝剪輯成一部長達四個小時的電影,他在電影里勞作,自言自語,贊嘆烈日牧草與雛菊,當花環(huán)沉入湖底,他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亂舞。這部沉悶又清新的紀錄片斬獲國際大獎,為他帶來盛名。那幾年,大家都很消沉,需要這類雞湯。大家都說這是他的收官之展,他已經(jīng)太過老邁,無法再承受遠行。然而僅僅半年之后,弗遜就確定了自己的中國之旅。
在弗遜百歲那年出版的自傳里,詳細記述了他在中國的這趟旅程,筆墨著重于一些見聞,還有死之將至的思考。他提到了那位可靠的中國旅伴,他稱她為Shan。Shan雖然會開車,但是路癡,因為沒有帶智能手機,不能導航,只能靠辨認路標前行,兩個人經(jīng)常迷路,總是半夜撂在路上,在車里過夜。Shan向來是穩(wěn)如泰山,迷路之后也會哼哼唧唧。一整年的時間都開著一輛銀灰色尼桑,完全切斷了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聯(lián)系,身旁只有一位沉溺自我的老者,對一個年輕人來說,等同于荒廢青春,但Shan沒有表達過不悅和痛苦,相反,她樂在其中。一開始她還有些拘謹,幾天之后她就喜歡上旅途生活,表現(xiàn)得像個天生的流浪者。Shan和弗遜商議,不再依靠地圖,憑著直覺前進,走到哪里算哪里,這必然增加了許多偶然和危險,兩人卻并不在意。弗遜高興的時候會講講自己年輕時的登山故事,那些山峰表面平靜,實則險峻,以及那一場讓他失去兩個腳趾的暴風雪,從那之后,他再也無法登上任何五千米以上的高峰。聽到驚險之處,Shan并不會故作驚訝,只會輕聲附和,但是看得出來她很高興,希望弗遜講述更多。寒冷惡劣的天氣里,汽車被風吹得發(fā)抖,她也會打開車窗,感受呼嘯而過的急促側風。她是個乍一眼看上去頗為笨拙的人,可是弗遜覺得她只是還沒醒過來,她的內(nèi)心世界實難窺測。
弗遜此前的作品全部都是獨立完成,但這次他請Shan共同完成其中一個,由她來負責沿路收集鳥類的羽毛。鳥類褪換下來的羽毛會散落在任何地方,那些顏色艷麗的羽毛往往在深山密林,空曠處的鳥兒們披著灰撲撲的不起眼的保護色,它們實在太小太飄,收集起來需要眼力、耐心和運氣。Shan問弗遜到底需要多少羽毛?弗遜的回答是越多越好。一旦停下歇腳,Shan便走出去,四處搜尋羽毛,有時候運氣好,能夠撿到錦雞綠頭鴨白鷴孔雀的尾羽,大部分時候是八哥烏鴉渡鴉略帶金屬光澤的黑羽,以及雛鳥換下的絨毛。這項工作進展緩慢,極為艱辛,而且成效甚微,半年之后,也只不過拾得半袋,她會把其中特別漂亮的羽毛捏在手中欣賞,看著羽毛上的細鱗在光照的不同角度之下泛出艷麗之色。但是她從來不問弗遜要拿這些羽毛做什么,她似乎并不在意結果。
他們在路上度過了新年和春節(jié),在隔年五月確定返程,弗遜已經(jīng)完成了此次遠行的大部分作品,拍下了照片或視頻,只剩下一個——如何處理那袋羽毛。他們輾轉了寧夏、甘肅和新疆,最終在酒泉丹霞地貌區(qū)找到一處完美的埡口,一道對穿的氣流在峽谷間穿行。七點鐘,日光傾斜時,弗遜站在埡口上,手伸進袋子,輕輕地抓出一把羽毛,羽毛蓬上天,順著峽谷的風向終點飛去,他僅剩的兩撮白發(fā)也根根豎立。他比剛剛出發(fā)時瘦了五公斤,風撬動了他的腳跟,他馬上就要飛了起來,口中發(fā)出“喔,看吶”的驚呼,Shan趕緊上前,把他拽回地面。
兩個人在旅館中休整一夜,歸程時,Shan把著方向盤,說她已經(jīng)習慣了四處流浪的日子,不想再回去,在都市中她無法融入人群,天性里她是個野人,長著嘴卻說自己也聽不懂的話,她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對男人不感興趣,對女人也不感興趣,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活著何為,一直躲躲閃閃,不敢正視自己想要遠遁的愿望,但找不到這么做的理由。弗遜寫道,他轉過頭去,睜開昏聵渾濁的眼睛,仔細辨認司機的模樣,一年之前,Shan還是個白凈小姑娘,穿著一件不合身的亮藍色沖鋒衣,她看起來膽怯依阿,不情不愿地打工。如今Shan皮膚黝黑,頭發(fā)被陽光曬成了深灰色,一層臃腫的囊肉從她的五官上蛻去,眼睛被自然風光洗刷得干凈明亮,像純色琥珀珠子一樣。弗遜年輕時,登山隊伍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被山峰魅惑的女人,皮膚也是這么黑,骨骼也這么精干,走起路來飛快,但是她們的眼睛里燒著征服的火,這一點和Shan截然不同。
弗遜思考了很久,決定以一個度過了荒唐年歲的長者、老光棍、癮君子、登山客的角度給年輕人一些忠告。他說,“其實你這種人并不少,不用覺得自己多么特別,你跟著我流浪,但衣食無憂,還有一輛好車給你代步,你去了很多地方,開了開眼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才華,即將回到原來按部就班的生活,肯定會心有不甘,但是你很快就會適應,像倒時差,短則三天,長則十天,一定會回到正軌。這一年只會成為一段美好的記憶,與人的談資,做夢的素材。”
Shan說:“不必和我說這些話?!?/p>
弗遜從包里翻出卷煙盒,拿出一根大麻,一口吸到底,整個車廂都彌漫著深濃而輕佻的喜悅,窗外是漫天壯麗晚霞,片片如鱗,地平線一抹血色。弗遜用英文繼續(xù)說:“但是你會在某一天的凌晨清醒,屋里屋外沒有任何聲音,你像是人在太空,心空空蕩蕩,仿佛頓悟,看透一切都是騙局,每個人既行騙也被騙,大騙局和小騙局連環(huán)嵌套。你會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開始想念之前身處曠野的自由,山峰不會騙你,它蔑視你,甚至無視你。戶外的一切不便和辛苦都淡化了,只剩下渴望,渴望重新聞到山腰的苔味,喝到山間流下的雪水,以及忍受成群的蚊蚋和雙腿的脹痛,重溫登頂之前孤苦伶仃的感覺,身體越痛苦,心靈越愉悅,在攀登中,你趕走一切雜念,你變成完全之人,你明白苦修的人為何要苦修,也明白了苦修的意義。這份渴望膨大到你無法忍受,烈火燒心,然后你抓起行李,趕上第一班車,去爬那座還沒有爬過的山。還有一種情況,你忍受住了這份逃走渴望,熬到了天亮,街道上出現(xiàn)了車聲,晨光照進了你的房間,一縷溫度蓋在你的腳趾上,你在粉紅的迷蒙中再度入睡,醒過來時什么也不記得,然后你起床,吃冷三明治喝熱牛奶刷早間新聞,繼續(xù)過正常的生活。”
Shan打開窗戶,新鮮空氣涌了進來。
弗遜說:“熬過去吧。熬過那陣渴望,它一定會平息?!?/p>
半個月后,兩個人回到上海,準備展覽事宜,陸珊珊坐回辦公室,繼續(xù)和賬目打交道,非常識趣地沒有和弗遜聯(lián)系過。弗遜在展覽前言中感謝了自己兢兢業(yè)業(yè)的助手,說如果沒有她的支持,自己不可能完成這次遠行。展覽不算成功,人們只是像瞻仰遺跡一樣來看他的展覽,如眾人猜測,他已經(jīng)過時了。弗遜卻不氣餒,休整兩個月后,他決定去戰(zhàn)火平息的東南亞繼續(xù)自己的藝術遠行,他試探性地詢問了陸珊珊能否繼續(xù)結伴,沒想到她立刻答應了。兩個人在緬甸待了幾個月,趕上雨季,幾乎天天下雨,他們被困在了仰光,因為濕熱天氣,弗遜的胃和心臟時常鈍痛,東南亞之行很可能無功而返。為了打發(fā)時間,弗遜教陸珊珊炭筆寫生,她確實有點微薄的天分,又遠未到天才的程度。陸珊珊告訴弗遜,她想繼續(xù)過四處流浪的生活。因為胃病發(fā)作,弗遜決定暫時先回英國,等到緬甸的雨季結束之后再回來,沒想到回國后直接住進醫(yī)院,身體每況愈下,再也無法支撐他坐長途航班。陸珊珊在緬甸等待一個多月,收到了弗遜的通知,告訴她,他的雙足肌肉萎縮得厲害,以后只能依賴輪椅,中國之行是他最后一次長途旅行,為了彌補她的損失,他推薦她參加了加德滿都一個針對年輕藝術家的藝術工坊,并負擔全部費用。陸珊珊在加德滿都待了兩年,改名也應該是發(fā)生在那段時間。
回國之后她便以“陸星辰”的名字和面貌出現(xiàn),也是因弗遜的推薦,參加過一次裝置藝術的群展,并沒有產(chǎn)生任何反響,如今作品已經(jīng)丟失,無人記得那次展覽的具體內(nèi)容,當年的網(wǎng)頁點開只有一片空白。
次年,陸星辰單刀接下了X美術館的庭院設計,做了當時“臭名昭著”的大腳印。
同年,弗遜去世,去世之前他向某藝術基金捐了一筆錢,分期發(fā)放給他看好的四位年輕藝術家,陸星辰名列其中。X美術館的項目結束之后,陸星辰就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報道中了,直至三十年后她像幽靈一樣歸來。
那位記者走之前,試探性地問陸星辰的母親,是否果如傳言,陸星辰已經(jīng)不在人世?
這位因愛慳吝的母親摸著自己的胸口說:“我確信,她還沒死,禍害遺千年?!?/p>
3
她學會了隱身術嗎?
她必有些常人沒有的能力,能夠突破覆蓋在每個人頭頂?shù)奶煅勖芫W(wǎng)。陸珊珊這個名字太普通,同名者有數(shù)萬人,陸星辰這個名字也不怎么樣,或許她已經(jīng)改換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溜走,誰都找不到她,除了那幾個大腳印,世上甚至沒有她存在的印記。
她神秘且大能,最適合崇拜。一本她的傳記出版,作者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編輯,靠著拼湊和杜撰攢出一本書來,薄薄一本偏偏文筆聳動煽情,紙書衰亡之際銷了百萬冊,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人們將她想象為隱士兼獨行俠,完全拋棄了規(guī)則束縛,像二十一世紀的瀕危動物的標本。有關她的虛實真?zhèn)蔚氖论E開始流傳,許多和她無關的話語也被安插在她頭上,人們自發(fā)地開展了一場造神運動。一些最時髦的年輕人穿起印有她頭像的T恤,那張粗糲而雌雄莫辨的面孔代表了自由和純粹、野性與超脫,就像許多年前,人們把切·格瓦拉穿在身上,便是把叛逆和革命加諸于身。許多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與事跡,卻已經(jīng)開始追逐潮流,幾乎是一夜之間,到處可見她的照片,以及各種顏色的巨人腳印。平地起驚雷一般,各大品牌爭相使用與她有關的符號,做成刺繡、印花,裝飾在襯衫或限量手包上,價值不菲,那一年在時尚界稱之為“星辰現(xiàn)象”。她有了一批狂熱的追隨者,追隨者們參拜她留下的每一處舊址,模仿她行事,跑到人跡罕至的地方留下意味不明的痕跡,逃離一切社會關系,不與人往來,精神得到升華后又回到城市生活,寫書出書,趁熱大賣。但是,人們對她的想象因為素材太少而停滯,又因為過度消費而立刻失去新鮮,“星辰現(xiàn)象”持續(xù)了最多一年,開始衰變,泛濫成惡俗,很快人們覺得穿著印有大腳丫子圖案的衣服很過時,一旦事物的象征性褪去之后,本來面目才開始顯現(xiàn)。早前就有學者研究過她,說,陸星辰走紅的原因大抵是簡單,簡單就直指人心,幾乎沒有延展的解讀空間,但簡單也會令人厭倦,這是流行文化的特點所在,人們像行軍蟻一樣不斷尋找新目標,啃食殆盡后繼續(xù)前進。與此同時,她的頭像仍然廣為傳播,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撇掉其他因素,這張仰面視人的面孔也仍然散發(fā)著無窮魅力。
此時,又過去五年。五年不值一提,紀元進入到世紀后半葉,被信息密度壓得又緊又實,每時每刻每個地方都發(fā)生了太多事情,時間像是乘坐滑梯飛躍向下,什么都來得輕易,消解得迅速,人們討論她,記住她,又遺忘她,燎原般轟轟烈烈,燒得只?;覡a。直至她的頭像和切·格瓦拉、約翰·列儂、米老鼠、史迪仔一樣,不帶任何多余的意義,無人關心她的姓名和故事,圍繞在她身上的謎團也不必解開,在公共領域不再有一處出現(xiàn)她的名字。
所以,當吳亮接到電話,說陸星辰已經(jīng)找到時,他甚至花了兩秒鐘的時間回想她是誰。是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她,把她帶回大眾視野,蔚然成為現(xiàn)象,這件事情曾經(jīng)讓他短暫出名,但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改變,他曾經(jīng)有志于以藝術為業(yè),經(jīng)過了十年艱難的摸索之后,沒有創(chuàng)作出任何滿意的作品,滿心只有煎熬和幻滅,轉而選擇了更加平靜的生活。如今他在云南種蘋果,養(yǎng)了一大群狗,和妻子參加了一個當?shù)氐膹凸派鐖F,過著智能手機出現(xiàn)以前的溫馨生活——大家白天種地,晚上回家看電視,非必要不與外界聯(lián)系。他早就和藝術界沒有一絲關系,除了蘋果的銷售狀況之外,他不關心社團外的情況,拒絕一切采訪,因為他發(fā)現(xiàn)媒體無不將他作為消費品,但凡他們找到他,僅因他還有一絲絲被消費的價值。
“所以,找到她和我有什么關系?”他生硬地問。
來電話的人說:“她想見你?!?/p>
“為什么是我呢?”
“我不知道。”
吳亮被陌生人的電話攪得心煩意亂,有一種被過去緊緊掐住喉嚨的感覺,身邊環(huán)繞著他養(yǎng)的四條賽狗,狗竄來竄去,叫得他心煩。接下來好幾天他都心不在焉,借著打農(nóng)藥的機會,躲在蘋果園里抽煙。他曾經(jīng)迷戀過陸星辰,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她沒有任何關聯(lián),他猶豫著要不要去見那個女人,想到要短暫離開蘋果園,已經(jīng)生厭,但他更害怕失望。
他記得在嵊泗的荒島上,暮色中潮水退去,一個人造海塘慢慢顯現(xiàn),紫紅色的天幕垂影,水面平滑得像一面鏡子,一只海螺從水里爬出來,打破了這面鏡子,他得知這玩意兒是一個女人以血肉之軀墾琢出來的,滿心敬畏。他坐在礁石上,想象她做這件事情的過程——她跪在海礁上,雙手被海水泡得發(fā)白,褪了一層又一層的皮,她間或使用小劑量的炸藥,轟然一聲之后,徒手把碎石扔到海里,她用鑿子一點點挖鑿,鑿子落在礁石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她投入了數(shù)年的時間來馴服這片礁石,用無盡的耐心來雕琢邊緣的形狀,耐心讓海邊的風景變得更加純粹和沉靜。艱苦自不必說,重要的是她為什么這么做。吳亮和X美術館的老館長一樣,覺得這大腳印冒著傻氣,也像癲狂妄想的表征,但是他仍然被她吸引,她是否耽于一個幻想——曾經(jīng)有巨人來過這里,并朝著太陽奔跑,在地面留下化石痕跡——然后執(zhí)著地實現(xiàn)這個幻想。那一年,他四處收集腳印,差一點耽誤了畢業(yè),最后他篩選出九處真正的陸星辰的遺跡,有幾處拙劣的仿作被他排除掉了。在畢業(yè)展上,他用青銅微縮拷貝了北疆的一處巨人腳印,致敬當時還籍籍無名的女藝術家,他像是她的信徒,在畢業(yè)展上給每一個來人介紹陸星辰,“你們應該知道她,她應該被人記住?!钡撬植磺遄约壕烤故潜魂懶浅降氖论E吸引,還是被她的作品吸引,還是被她的精神吸引,他既覺得她怪誕,又覺得她合理。畢業(yè)之前,他對導師說,決定永久放棄自己慣常使用的粒子流媒介,他意識到那玩意兒不過是一種玩具,給個想法,它幫他實現(xiàn),離開它,他什么也不是。那時候,大家都想起飛,擺脫物理控制,獲得致幻體驗,最后全部擁抱了技術,這個時代的藝術都太過輕易,“不費吹灰之力”,科技終究占據(jù)主體,所有的創(chuàng)造都變成了游戲,最高的贊美也只是一聲驚嘆,像是孔雀開了一下屏。為了掩蓋虛弱和游戲本質,人們創(chuàng)造了更復雜更肥大的概念。他忽然憎惡視覺奇觀,厭惡口耳鼻身意的刺激,感覺藝術已經(jīng)失去了被凝視的價值,感覺一切稍縱即逝,輕盈是一種罪孽。
他走向另一個階段,開始用笨重的青銅創(chuàng)作,到郊區(qū)占了一棟破屋,采用失蠟法做雕塑。
他一個人就是一條生產(chǎn)線,從制作模具、覆砂、冶煉、鑄件、拼合、拋光,過程煩瑣又笨重。更麻煩的是,他總是做不好,一件接一件報廢,要么就是合金的配比搞錯了,出來一團爐渣;要么就是掌控不好溫度,雕塑分層剝離,坩堝側翻……他還要忍受在熔鑄過程中雕塑表面產(chǎn)生的縫隙和氣泡。比之于以前動動手指就可以搞出來的炫目玩意兒,如今他唯一可以憑靠的只有自己的手,他的手卻一點也不靈巧,費時又費力。每天早上,他帶著厭煩疲憊走到車間,車間的溫度常年維持在八十度,靠近就會灼傷皮膚,他每每在高溫的熏烤中瀕臨崩潰,卻像頭瞎眼的騾子無法停下手中的工作。他一直雕塑半身人像,但是卻不知道該賦予它們什么表情,嘗試了無數(shù)次,無論人像表情是痛苦、悲傷或喜悅,都顯得空洞虛偽。最終,這些人像做著雜技般狂亂的動作,卻沒有面孔,他深為此苦惱。有時,他因為做不成想要的東西,發(fā)起狂來,會熔掉已有的作品,直接把紅熱的銅汁倒在地上,任它凝成一攤不成型的銅塊。
想做一點物質實體不容易消解的東西,比想象中困難,四五年間,時間都虛耗在和金屬的磨合中,沒有出過像樣的成品。一方面,他被一事無成的痛苦攫住,另一方面,他窮困至極,沒有錢買原料燃料,幾乎吃不上飯。他三十多歲了,腦中仍然一團亂麻,痛苦焦慮,又散發(fā)著不尋常的亢奮,獨自居住在一片郊區(qū)廢墟中,不洗澡也不理發(fā),如同野人。在完成命定的那件作品之前,他哪兒也去不了,他的同儕中已有人聲名鵲起,他鄙夷又嫉妒,感覺自己像一條狗,被一條無形繩索拴在了這里。他和疲憊倦怠作斗爭,和心中勃發(fā)的融入世俗的欲望作斗爭,每天他睜開眼,腦中只有“斗爭”,卻是那種無力且平靜的面向自己的斗爭。他對名利財富的渴望可不比任何一個人差,他知道那種被眾人捧在手心,周圍漂浮著動聽話語的感覺,每一句話都刺撓著他的耳朵,引發(fā)一波小小高潮,但他也深知那是陷阱,會引他偏離方向,離他要完成的終章越來越遠。為了清除雜念,他學了一些苦行僧的手段,一天只吃一頓飯,或重復做一件最簡單的事情,譬如走路,或在樹下打坐,甚至用鞭子抽自己,但收效甚微。每次制作模種時,他用刮刀觸碰到蠟塊的瞬間,渾身起雞皮疙瘩,沒有一絲篤信,沒有任何召喚,每一刀都帶著強求的怨恨。在孤獨中,他數(shù)次產(chǎn)生幻聽幻視,聽到有人召喚他,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他追隨那個聲音,在無人郊區(qū)中走過,攪動周圍陳腐的空氣,蕩開一陣陣漣漪,但是那個聲音從來不對他多說一句話,唯恐泄露天機。他每次追出去很遠,走失在廢墟中,又在星光中獨自回家。
吳亮所剩無幾的朋友前來拜訪,見墻根里堆滿了各種各樣他的試驗品,那些東西的體積和重量嚇人一跳,卻看不出個形狀?!澳阕龅倪@是什么?”他告訴他們,是他荒廢的時間。也有畫廊經(jīng)理人慕名過來,想要帶走這些殘次品,“也許有些酒店會需要。”他把他們轟了出去。明明很缺錢,卻不出售任何東西。
其間他數(shù)次回到過荒廢的X美術館,觀看那個大腳印,他一直覺得是陸星辰引他走上歧路,讓他陷入對完美人格與完美作品的執(zhí)著之中,所以他總以為解開了陸星辰,就解開了自己。那時候陸星辰在社會上已經(jīng)開始有了些熱度,荒地上被來參觀的人們踩出一條小路,但雜草生生不盡。池塘中的水在夏日暴曬下干涸,絲藻和水草曬成了一層脆脆的綠皮,不過幾場大雨之后,這里又會恢復生機。這里已與美景無關,想必讓來訪者失望。他圍著池塘走了一圈,而后在一攤碎石上席地而坐,最初的悸動已經(jīng)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憎恨。他憎恨她的吝嗇,不曾解釋一個字,任由它們變成謎題,也憎恨陷入怪圈卻無法逃脫的自己,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擁有的是浪漫野心,還是精神錯亂。他讀過陸星辰的解釋和研究,無論是推崇她的人還是否定她的人,說出的話都和她無關,最終也和他無關。
陸星辰早年和弗遜在一起工作,弗遜早就告訴了她和時間爭奪意義沒有意義,順從才可以和光同塵,人能做的僅是向深海投下一枚針。在X美術館的廢棄庭院里,他的屁股常被碎石頭硌得生疼,每次回去他都會抓一把小石頭放入自己的口袋,到家后倒在門口,幾年之后,門口堆出一個小錐。陸星辰成為流行偶像之后,他反倒沒有再談論過一次她。在最后一次嘗試未果之后,他再次發(fā)狂,把院子里的一切金屬都扔進了坩堝,熔化成一坨無形無狀的垃圾,追隨一個姑娘去云南種蘋果。過去像一個巨大的影子,他逃得又快又遠,好長一段時間,他仍然被一個聲音召喚,質問他為什么放棄,他羞愧得無法正常吃飯睡覺,好在西南的陽光熾烈,逐漸曬化了陰影。他關心的事物變多了,自己女人的歡心,蘋果的收購價格,還有院子里群狗的育種。從前與現(xiàn)在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段人生,他回想起自己和青銅死磕的那幾年,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過任何靈感,沒有被高維的意識擊中過,他被愿景欺騙了。但平順的生活也有不如意,云南的傍晚九點多才姍姍來遲,他面對著藍色暮靄中的林檎園,看著蘋果曬傷面頰日漸紅潤,感覺自己失去了向上的通徑,沒有幻聽的權利,此生此世不得親近天空,不能捕捉到他人聽不到的訊息。
那通神秘的電話是一位婦人打來的,口齒黏膩不清,聽聲音至少八十歲了。婦人說自己在湯泉經(jīng)營一家小旅館,旅館里有一位工作了十年之久的女工身體狀況非常不佳,最近在住院。大家問女工有什么愿望,她遲疑一番,說自己是陸星辰,她想和吳亮談一談。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瘦小過勞的女人曾經(jīng)頗有名氣。她看著太普通太不起眼。為了滿足女工的愿望,旅店主人托了許多關系,最終打聽到吳亮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打了電話過來。她對吳亮說,陸星辰的最后十年,過得極其平凡:
大約是十年前的一個雨雪天,一個女人敲開湯泉小旅館的門,問旅館老板,她是否可以在這里工作,當時她又病又餓,衣著單薄。出于憐憫,夫婦二人收留了她,之后,她一直在旅館工作,負責布草和清潔,工作勤勉,有些木訥,可以說任勞任怨,只拿一點象征性的薪水,十年如一日。也因為這個,旅館主人并沒有過問她的過去,他們大膽猜測她是一個通緝犯或是不愿回家的女人。那時女人的身體已經(jīng)出了問題,整夜咳嗽,怕打攪主人和客人,獨自住在地下室的小間里。她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泡一會兒溫泉,緩解病痛,然后開始工作,先去院子里拔掉雜草,洗干凈手腳之后,再打掃房間和擦洗走廊,換掉用過的被套和毛巾,喂養(yǎng)女主人養(yǎng)的四只貓和兩條狗,再去市場買菜。她關節(jié)有些問題,佝著背,步履遲緩,仰頭看人,但不影響效率。她有一套自己的流程表,有條不紊,女主人看得出來,她干過大事。不太忙的日子,三人一起打撲克到深夜,女人很喜歡賭博,但是牌技很爛,經(jīng)常在牌桌上輸?shù)羲械腻X。七年前男主人去世,店里只剩下女主人和女工,兩人關系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不再像雇主與雇員,倒像姊妹一般緊密,她們深居簡出,無力理會外界的變化,也不翻新旅館設備,床單破了打補丁繼續(xù)用,抽水泵結了厚厚的水垢也不找人清理,燈還是老式LED熒光燈,藍瓦瓦地刺眼,雖然收費低廉,旅館卻沒什么客人。湯泉上百家溫泉旅館,旺季時街上全是游客,又吵又鬧,唯獨那所房子隱藏在一條昏暗的巷子里無人問津。她們好像失去了任何目標,只是異常純粹地活著,打發(fā)剩下的時間。
她隱藏得很好,一個早衰的老嫗自然不會有人注意。直至一日,她突然摔倒在院子里,吐出一大團像紅色棉絮的血團,被人送到醫(yī)院里宣判死期將至,她才說出自己的名字。
“就這樣?”吳亮有些不甘心地問。
“就這樣?!?/p>
吳亮躊躇了兩個月,等到蘋果全都收獲完,才從家里出發(fā),他帶著一箱甜到發(fā)膩的糖心蘋果去到醫(yī)院,可惜無人品嘗。陸星辰的情況急轉直下,他來得太晚了。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的皮膚像層蠟紙緊緊貼著骨頭。她其實不算太老,但是多年勞作毀壞了她的身體,肝臟和腎臟幾近壞死,胃癌也讓她失去了一部分胃,一根食管直接插入食道,向里運送食糜。在這種情況下,人常因劇痛而陷入昏迷,清醒的時候不多。她沒有什么錢,采取的是最廉價的姑息治療,甚至稱不上治療,只是用藥物緩解疼痛。吳亮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縮成了很小的黑黃色的一團,更像殘骸而非活人,很難想象她以前有過那么大的能量,能在巖石上留下印刻,不停歇地鑿了幾十年。她住在一個六人病房里,屋子里不分日夜地吵鬧,一個半死的身體陷在床鋪里,沒有家人也沒有護工。但是,每天下午三點左右,疼痛會暫時消退一段時間,生物鐘準極了,陸星辰會暫時清醒過來,瞧一瞧周圍,會因為疼痛而輕輕呻吟,艱難地翻過身看向窗外。
人們通常會高估偶像的身高,會不自覺地把他們想象得高大,見到之后,又往往對他們平凡的部分感到驚訝。她比他想象中還要矮小,還要丑陋,那種突如其來的失望差點把他壓垮了。
吳亮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她口中插著一根拇指粗細的管子,管子壓住了她的舌頭,她不能說話,露出一個近乎于無的微笑,仿佛在說,“你來了”,卻又不知道來人是誰。他撫開她的手掌,摸到皴裂綻開的皮,實際上,她的皮膚寸寸都像樹皮,而且冰涼。他摸著她的手,沒有感覺出異樣,和握著任何一個垂死的人的感覺一致。
他克服了一些失望,盡量以平常心面對她,只將她作為一個即將離世需要照料的老者。那些有關她的困惑,等著她來解答,卻不知道怎么說出口,他又覺得,也許那會兒不是好時機。他來得太遲了,又或者他不應該來。他還是決定留下來照看陸星辰,不知為什么,他身負此項義務。每天早上,他從旅館走到醫(yī)院,坐在她的床前,出神地回想從前。護士過來,為她擦洗身體,招呼他上手幫忙,她在他的懷里輕得像一根羽毛,可以隨便翻來翻去。除了偶爾因為疼痛發(fā)出陣陣輕微的呻吟,其他時候她都很安靜。
他最期待的就是陸星辰下午三點醒著的那一小會兒,她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微微地睜開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然而說不出話,或無話要說。他原以為,她找他來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畢竟神交一場,他以前迷戀過她。事情看起來似乎不是這樣,或許在人世知曉她的名字的人已經(jīng)不多,他只是其中一個。
他到湯泉醫(yī)院的第三天,陸星辰陷入長久昏迷,并沒有在下午三點醒過來。她曾經(jīng)簽署一份不對自己進行急救的文件,所以醫(yī)院只是派了一個護士坐在她身邊,等她斷氣之后,關掉所有機器。但是她遲遲不肯咽氣,護士守了一天一夜,干脆把這個活兒派給吳亮,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長久注視著她,看著她平靜的面孔,臨終之人的相貌趨于一致,蠟黃清瘦,骨頭幾乎從皮肉里穿刺出來,情感和意義逐漸從面目上褪去,一生的經(jīng)歷清零,困頓和榮光和她毫無關系。她越來越像一尊雕塑,擺著向上仰頭的奇怪姿勢,張大嘴呼吸,喉間帶出嘶嘶回響。下午三點,她回光返照,睜開眼睛,環(huán)顧四周,向他點頭致意,并抓住了他的手,半小時后安然離世
最后還是發(fā)生了一點插曲,不知道是誰把陸星辰在湯泉的消息透露出去,醫(yī)院里面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們,他們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橫沖直撞,打聽陸星辰到底在哪個病房。很快,小小的病房擠了三四十人,門外也全是烏泱泱的人。最終她在一片喧嘩聲中離去,而所有人都見證她燃燒殆盡化為灰燼的模樣,某種偉力在病床頃刻消散,作為一個偶像,她以尋常卑微的方式死亡,所以算是崩塌了。
等待的間隙,吳亮用黏土塑了一具巴掌大的小像,多年來他一直想要塑一個能夠凝結眾多含義的表情,不似一人又似萬人,從來沒有成功過,但那天他在眾人的圍觀中,坐在病床邊,安靜地捏完了小像,端詳了片刻,略作修整,便將它擺在病床旁的桌子上,他還是不滿意,但也無可奈何。他劈開人群,從彌散著酒精味的醫(yī)院走了出來,走到湯泉的大街上,陽光照了一地白,他始終得不到解答,從云南到湯泉,都沒有過一刻終結的感覺,但這種困擾大概不會再影響他幸福的生活。
陸星辰(1989~2064)
原載《湘江文藝》2023年第3期
原刊責編? 馮祉艾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