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炳發(fā)
在深圳開完筆會,我最想見到的是朋友大坤。
大坤來深圳十多年了,一直未有謀面的機(jī)會。
大坤是我在老家縣城飛翔文學(xué)社的好朋友。我至今還記得大坤朗誦高爾基散文詩《海燕》時的一臉豪邁與激情。
我從手機(jī)里調(diào)出大坤的手機(jī)號,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聽出大坤的語氣很興奮:是炳哥呀!到深圳了?媽呀!你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我現(xiàn)在東莞橋頭鎮(zhèn)談個合資項目,明天就過去看你。
臨放電話時,大坤又補(bǔ)充說:明天早飯后我就過去,你一天就不要安排別的內(nèi)容了,都交給我了。
我說:好!明天見。
第二天剛過早飯,我就接到大坤電話:炳哥,下樓吧,我到賓館大廳了。
走出一樓電梯,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站在大廳中央的大坤。大坤上身著白色絲綢對襟盤扣衫,褲子是青色的,直筒寬大、褲腳口收緊的那種燈籠褲,腳穿北京布鞋,發(fā)型板寸,單手持珠,拇指上下掐捻。
大坤的旁邊還站著一個細(xì)柳高挑個的哥們。我和大坤擁抱之后,大坤跟我介紹旁邊的哥們:這是長脖鹿,我司機(jī),也是咱東北的哥們。
我馬上和這哥們握手。
大坤又說:炳哥,你沒發(fā)現(xiàn)他脖子很長嗎?
我看了看細(xì)高挑,初次見面,不敢玩笑,便搖搖頭。
我見大坤這身行頭,就問他:大坤,你現(xiàn)在玩武術(shù)了?
大坤掐捻著佛珠,看了眼細(xì)高挑說:長脖鹿,你告訴炳哥我現(xiàn)在玩啥!
長脖鹿(姑且這么稱呼)湊近我,說:炳哥,坤哥現(xiàn)在玩石呢,玩大發(fā)了,連香港、仰光等地的玩石高手,都知道坤哥是賭石界的“黃金眼”。
我用驚異的目光看了眼大坤,他此時正微笑著看我。
大坤說:炳哥,一會兒我?guī)闳€園子賞石,如何?
我說:好,客隨主便!
說完,我們向外走。大坤帶我走向停在門前的一輛路虎攬勝,長脖鹿在前面小跑著給我們打開了車門。
車子開出了市區(qū),大坤頭往后一仰,實惠地靠在座背上對我說:那些年真犯二,還整什么飛翔文學(xué)社,什么泰戈爾、雪萊,現(xiàn)在一想臉都紅。不過也沒什么,每個人都年輕過。
對大坤的這番話,我很不愛聽。這倒并不是因為我現(xiàn)在每天仍然和泰戈爾、雪萊們廝守,我覺得人的志向選擇不同,這與犯二和年輕無關(guān)。
但我沒有反駁大坤。
車行一個小時后,就到達(dá)了大坤說的那個園子。園子大門古式風(fēng)格,門上方刻有兩個大字:粵園。
購票入園,發(fā)現(xiàn)園子很大,占地面積約有七百多畝,風(fēng)格近似蘇州園林。園子依山傍水,建有亭臺、曲廊、荷花池、洲島、橋堤等景觀。
步入一處長廊,廊兩側(cè)木拓上放著各種形狀怪異的奇石。
大坤給我介紹了一些石的種類:菊花石、水晶石、木化石、玉石、靈璧石等。大坤說:這些石都是有靈魂的。我們賭石的人,有時是把命賭在這些石上的。
我們在連接廊柱的一塊厚木板上坐下來。之后,大坤說:賭石的人擦石不算什么,主要在切石。我們行話講:“擦漲不算漲,切漲才算漲。”一刀瞬間暴富,一刀也可傾家蕩產(chǎn)。玩的是刺激,但其中也不乏膽識和智慧,尤其是面對那些上百萬的造假原石,更要機(jī)智靈活,會躲會閃。
我聽后,倒吸一口冷氣,問大坤:這個行業(yè)也能造假呀?
大坤冷冷地說:這年頭連媳婦都會是假的!沒有什么不能的。
在園子里逛了一上午,到了晌午,大坤說:走,我們出去吧,去吃飯。
出了大門,我看到了“粵園”兩個字,便把手機(jī)遞給長脖鹿,說:給大坤我倆合個影,留個紀(jì)念。
大坤立即擺手制止,對我說:干我們這行的從不與人合影照相。
我問,為什么?
大坤想了想說,人永遠(yuǎn)堅硬不過石頭!
這個理由有些牽強(qiáng),明顯是托詞,我有些不悅,十多年未見,好朋友一起合個影,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我像從前那樣開玩笑似的說:別扯了,是不是怕賣假石犯事,警方能找到你的圖像資料?
我話音剛落,大坤就對我一句暴吼:你不懂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就別亂放屁!大坤的這一句吼叫,讓我的嗓子似乎一下被什么噎住了,半天無語。接下來的氣氛有點不尷不尬。
在園子附近,有一家莆田海鮮酒店,大坤帶我們走了進(jìn)去。大坤點了很多道海鮮。因為我剛才的那句話,大坤的臉色一直陰沉著。我們吃飯時,誰都不言語,大坤一直用筷子頭一下一下扎著螃蟹的蓋,氣氛很沉悶。
這頓飯的主菜我大多都沒記住,只記住了喝的兩種湯——蟲草湯、鮑魚湯。
(選自《作品》)
戀
我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叫安鎮(zhèn)。小鎮(zhèn)不大,從上到下只有一條直腸子一樣的主街。客運站、小旅館、銀行、菜市場、鐵器社、郵局、鎮(zhèn)醫(yī)院、裁縫鋪、皮革店、中小學(xué)分列街道兩側(cè)。鎮(zhèn)子雖小,但有了這些商鋪店所的存在,安鎮(zhèn)便有了濃濃的煙火氣息。
曲叔住在我家前院。曲叔是屠夫,他和曲嬸在市場上擺攤賣豬肉。
曲叔家的豬是自產(chǎn)自銷,買母豬受孕產(chǎn)崽后,精心喂養(yǎng),養(yǎng)大了出欄。
曲嬸大個子,肩寬臀肥,有力氣。每年家里豬圈內(nèi)的幾十頭豬,都是曲嬸從小豬崽子開始,一口一口給喂大的。據(jù)說每天喂豬的豬食菜,都要剁上十幾筐。
豬食菜都是曲叔和曲嬸,從西大地的荒甸子上采來的,每天都要背回幾麻袋來。
安鎮(zhèn)上的人都說,曲家的豬肉好吃,香!又說,那兩口子也真能吃苦。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見到曲叔家的門口,圍了很多的人,我看到媽媽也在人群中。
我喊了媽媽。
媽媽和我回家。路上,我問媽媽:曲叔家門口怎么圍了那么多人?
媽媽說:你曲叔在市場賣肉時,和肖胖子打架,把肖胖子殺了,你曲叔被派出所的吉普車?yán)娇h里去了。
我問我媽,曲叔和肖胖子為什么打架呢?
我媽搖頭說不知道。
停了停,媽媽嘆了口氣,說:兩個孩子那么小,你曲嬸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曲嬸有兩個兒子,大的八歲,小的六歲。媽媽說得沒錯,曲嬸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殺人償命,這是古理。半年后,曲叔被公安押回安鎮(zhèn)執(zhí)行槍決。
曲叔是在安鎮(zhèn)的西河邊的河灘上,被槍決的。那天,西河邊的河灘上圍滿了人,我和媽媽也去了。媽媽和我說,兒子,咱們最后看你曲叔一眼,算是給他送行了!
媽媽說這話時淚眼汪汪。
我突然想到了曲叔以往對我家的好,我家沒少吃曲叔給送過來的豬血腸。有一次,曲叔殺完豬,直接把接豬血的盆子端到我家,告訴我媽,這次沒灌血腸,你蒸血豆腐吃吧,佐料我都給你調(diào)完了。
我媽接過豬血盆,說,謝謝他曲叔!
但讓我不理解的是,吃飯時,媽媽把蒸好的血豆腐端上桌,爸爸不但沒吃,還把血豆腐給扣在屋地上,發(fā)瘋一樣地叫喊,以后不要吃他送的東西!
我媽沒有和我爸爸吵,她坐在炕沿兒上一直哭……這天晚上睡覺時,我發(fā)現(xiàn)我爸在我媽耳邊極力地討好道歉,我佯裝睡著。不一會兒,我感覺到我爸趴在我媽的身體上,媽媽長吁了一聲,我爸的喘息聲開始濃重起來……
正是秋天,西河兩岸大地里的莊稼,被秋風(fēng)吹得搖擺不停,颯颯作響。曲叔是被一輛大卡車押過來的,他戴著手銬、腳鐐站在河灘上,放眼望著四周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最后曲叔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我媽的臉上,他眼里盈滿淚水,看著我媽時,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我媽不忍直視,別過頭來。
西河邊上的河流淹沒了槍聲,曲叔倒在河灘上……
曲叔被槍斃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媽媽的身邊,望著天棚,漫無邊際地想著。秋夜里的月光,灑進(jìn)屋子里,有一種很冷清的感覺。我突然覺得渾身上下很冷很冷,便一下抱緊了媽媽。
曲叔被槍斃后,安鎮(zhèn)的人再見到曲嬸時,再不是那個高大的女人了,仿佛一夜之間矮了一大截。
有一天,曲嬸見到我就說,孩子,你知道你曲叔為什么殺了肖胖子嗎?
我搖頭。
曲嬸說,為了幫你媽。
幫我媽?待我要詳細(xì)詢問時,曲嬸轉(zhuǎn)身走了。
為了解開曲嬸說的“幫我媽”之謎,我去了市場。曲叔的豬肉攤西向一千米左右,是張?zhí)觐^的理發(fā)鋪。張?zhí)觐^是我同學(xué)張軍的爸,他認(rèn)識我,我和張軍去過他家里玩。
在理發(fā)鋪門口,我碰到我堂哥,當(dāng)時他已在鎮(zhèn)北的針織廠上班。堂哥手里拎著錄音機(jī),錄音機(jī)播放的是鄧麗君唱的歌《何日君再來》。當(dāng)時鄧麗君的歌在大陸剛剛流行。堂哥甩了一下他那頭長發(fā),告訴我,晚上去他那里聽歌,他買了鄧麗君的新帶。
我點著頭。
進(jìn)了理發(fā)鋪,我答應(yīng)張?zhí)觐^多幫張軍學(xué)習(xí),張?zhí)觐^才肯說:你曲叔那天真是幫你媽才和肖胖子動手的。那天你媽在豬肉攤前和你曲叔嘮嗑,肖胖子走過來,笑嘻嘻掐了一下你媽的屁股。你曲叔看到了,拎著刀倆人扭打起來。你曲叔被肖胖子壓倒在身下時,動了刀,連捅幾刀,肖胖子就趴在那里不動了。
回到家,我再問我媽,曲叔和肖胖子為什么打架呢?
我媽和上次一樣,搖頭說不知道。我看著媽媽的眼睛,想盡量從她的目光中,捕捉到更多的信息,但媽媽非常淡定,目光空洞,沒有任何內(nèi)容。
我不再問。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藍(lán)
我到省城打拼幾年后,生活開始井然有序。那時我處了一個女友,她叫鞠小梅。那一天,我想回老家安鎮(zhèn)看我媽。安鎮(zhèn)我已經(jīng)好久沒回去了,每次回安鎮(zhèn)都會有一種隔世的感覺。常人眼里,安鎮(zhèn)每天都在變化,并且越變越好,新房一片片出現(xiàn),也在增高。道路硬化之后,寬敞又干凈。鎮(zhèn)里的人都喜氣洋洋的。我家舊房終于也拆遷了,我媽遷到了鎮(zhèn)西的新居,一處有明亮大窗、集中供熱的三居室??陕犳?zhèn)里小學(xué)同學(xué)告訴我,我媽這一段比較怪,總是回到舊居那一片瓦礫中去,在舊日自家和鄰居家的瓦礫上尋尋覓覓。
鞠小梅突然宣布和我分手——一切來得毫無征兆。我們已經(jīng)同居了,租住在一間房子里。
鞠小梅提出分手,好像是給了我當(dāng)頭一棒。
那天早晨,一縷陽光漫進(jìn)那張大床上時,鞠小梅睡眼惺忪慵懶地伸著懶腰,起床去了衛(wèi)生間。
不一會兒,衛(wèi)生間淋浴的噴頭嘩嘩的水流聲,驚醒了我。
我燃著一支煙,煙霧繚繞中,我突然想起昨晚鞠小梅和我做愛時,沒有像從前那樣歡快。
這令我很不愜意,也令我困惑,無從找到其中的答案。
噴頭的水流聲停止后,鞠小梅裸著身子走出衛(wèi)生間。鞠小梅站在床前擦干身子,很麻利地把乳罩戴在胸前,又轉(zhuǎn)過身把后背給了我,讓我把乳罩的帶子從后面給她扣上。
我把正在吸的煙掐滅在煙缸里,騰出手來給鞠小梅的乳罩帶子扣上。
鞠小梅穿好衣服,走到門前又折回來,她說,我們分手吧。
我聽后,幾乎從床上一躍而起問,為什么?
鞠小梅沒有回答,走出了房門。
接下來是鞠小梅的關(guān)機(jī)。
再接下來鞠小梅失蹤了。
我的心情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到了夜晚,我是一定要把燈閉上的,燃著蠟燭,呆呆地看著蠟燭的軀干被一根又一根地燃盡。
早晨,我就走進(jìn)衛(wèi)生間淋浴的噴頭下,把水打開,任水流直瀉。想象里,噴頭的水流中,鞠小梅甩著長發(fā),裸著白皙的身子站在那里。
噴頭下,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當(dāng)我從朋友那里知道,鞠小梅和我分手,是因為她愛上一個有錢的男人時,我便開始不在心里回憶那份美好了,甚至還有些憎恨。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要調(diào)整自己。我想要去旅游。我就坐上了開往一個城市的綠皮火車。與我對鋪的是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臉笑容,總是在鋪位與過道之間蹦蹦跳跳。小女孩還問我,叔叔,你怎么不站起來玩兒?。?/p>
我不答,只沖著小女孩笑笑。小女孩就過來糾纏,叔叔,那你給我講故事可以嗎?
我就給小女孩講《格林童話》,還講《克雷洛夫寓言》中的那個小蜜蜂,還講日本童話大師安房直子的《狐貍的窗戶》。
講累時,我就仰臉閉目,小女孩就又開始蹦蹦跳跳玩兒去了。
閉目時,我想到自己如果有分身術(shù)多好,那么此時的我,一定會在我居住的城和另一個男人搏殺——
一道黑幕把天空遮得不透一絲光亮。我潛伏在桃花巷36號一處民宅院里,手里的刀刃,在暗夜里閃著冰冷的寒光。院子的木門“吱扭”一聲開了,我看見鞠小梅挽著一個胖男人走了進(jìn)來。
我沖了上去,那個胖男人被我一刀斃命。黑夜里,鞠小梅以為遭遇劫匪,跪在我面前,乞求饒她一命。
我從胖男人的身體上,把刀子拔出來,用舌頭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跡,然后棄刀而走。
從夢里醒來,火車也到站了,我和那個聽我講童話的小女孩道聲再見,走出站臺。
我直接走進(jìn)站前派出所,告訴民警,我是來自首的,在A城殺了人,還說出了行兇的地點:桃花巷36號一處民宅。
民警立即聯(lián)系A(chǔ)城警方,半個小時后,對方回電稱:A城近半個月沒有發(fā)生兇殺案。站前派出所把我當(dāng)作精神病人釋放了。
我在這個城市逗留了幾天后,覺得沒意思,便乘車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回來后的一天,我出于好奇,想去驗證下是否真的有桃花巷這條街。
我懷里揣上刀,打上一輛出租車,坐在車?yán)锔嬖V司機(jī),去桃花巷36號。
司機(jī)點點頭。
司機(jī)的點頭證明這條街還真的存在,這令我感到很奇怪。
出租車直接把我拉到了桃花巷36號的門前。這是一處平房住宅,我用手拍了幾下木門。
木門的外面上著鐵鎖,我從門縫向院內(nèi)看,看見院子里有一個囚人的大籠子。外表看上去這個籠子不是鐵制的,好像是黃金制作的,閃著金黃色的光。
鞠小梅被囚在這個黃金籠子里面。
這時,一個胖男人從屋子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幾塊鞠小梅平時愛吃的夾心巧克力,走到金籠子面前說:我的金絲鳥兒,該吃飯了!
我看到鞠小梅狼吞虎咽地吃……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去派出所報了警。
報警后,我就坐車回到老家安鎮(zhèn)。在老家舊居那里,我媽坐在瓦礫堆上,埋頭找著什么。
我問:媽,你在找什么?
我媽告訴我,她在找我爸丟失在這里的打火機(jī)。
(選自《湘江文藝》)
旅伴老柳
在黃山市開完一個全國性的筆會之后,我特意留了下來,準(zhǔn)備登一下黃山。仁者愛山嘛,講真,我對黃山心儀已久了。
會議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早八點,我打了輛出租車,直奔黃山。
一小時后,在景區(qū)南門,我乘纜車至云谷寺,然后步行,攀登一個個石階,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但沒什么抱怨的,因為大自然是有回報的。此時五月初,一路遠(yuǎn)觀近看,黃山秀麗多姿,風(fēng)光無限。更有滿山的杜鵑花開放,與翠綠的山色呼應(yīng),真是令人神清氣爽。偶爾短暫歇息,放眼兩邊遼闊深邃的山谷,內(nèi)心便升騰起一種別樣的力量!
這就又有了向上攀登的勇氣。
終于到達(dá)了玉屏景區(qū)。就在這里,我認(rèn)識了老柳。
當(dāng)時,我正在一個石凳上坐著喘息,兩個穿黃坎肩、抬滑竿的師傅,邁著沉穩(wěn)有力的步子,把一位八十多歲的老爺子抬了上來,后面跟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矮胖漢子,我目測應(yīng)該是老爺子的兒子。
兩個師傅放下滑竿,矮胖漢子急忙近前,扶住老爺子。老爺子手?jǐn)[了幾下,示意不用扶,自己輕松走出滑竿。
矮胖漢子對老爺子說:爹,你看,那就是迎客松!
老爺子瞇起眼睛笑著說:三兒,可算看到它了!這迎客松和畫上的一模一樣,精神!
兒子從雙肩包里拿出一個望遠(yuǎn)鏡,給老爺子掛在胸前,指著一個山峰說,爹,那個山峰叫蓮花峰,是黃山的第一高峰,滑竿上不去,你就用望遠(yuǎn)鏡看吧。
老爺子拿起望遠(yuǎn)鏡,邊看邊喊:好山好山?。?/p>
兒子一旁呵呵笑著。
我聽爺倆說話的口音是東北人,異地他鄉(xiāng)遇到老鄉(xiāng),自然是多了份親切,我便上前與矮胖漢子搭話:
兄弟是東北哪的人吶?
矮胖漢子說:五常的。
他也聽出了我的東北口音,反問道:你是東北哪里人?
我回答:哈爾濱。
老鄉(xiāng)。
可不,咱們老鄉(xiāng)。
我們笑著,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老爺子一旁還開玩笑說:瞧瞧,遇到自己的同志了。
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尤其東北人鄉(xiāng)情重,之后就在一起游玩了。我們聊了一會兒。矮胖漢子比我大,他說他姓柳,就叫他老柳吧。
在玉屏風(fēng)景區(qū)玩過之后,我們又奔光明頂,那有個云海賓館,我和老柳準(zhǔn)備在那住宿。
幾天前會議方幫忙給我預(yù)訂了一個單間。老柳說他沒預(yù)訂,到賓館后開房間。
兩位滑竿師傅始終抬著老爺子。
到了光明頂,游人多,老柳瞧好空當(dāng),給老爺子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又讓我給他們爺倆拍了一張合影。
我們?nèi)チ嗽坪Ye館。我因為是預(yù)訂,在賓館前臺交了住宿費用后,順利拿到房卡。老柳卡了殼。正是五一黃金周,游客多,云海賓館的標(biāo)間全被訂了出去。這是老柳沒有想到的,他急得手足無措。
這時服務(wù)員告訴老柳,二樓有十個人合住的大房間,是上下鋪那種。如果老柳想住,服務(wù)員可以幫助協(xié)調(diào)給爺倆安排下鋪。
老柳面露難色滿心不同意。我說:老柳咱這樣吧!我是一個人,好將就,去住十人間房,你們爺倆住我那個大床房。
老柳搓著手,說,這如何是好,你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哪能讓你受那個委屈?
我說,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咱們是老鄉(xiāng),別猶豫了,再猶豫連上下鋪的大房都沒有了。
說完,我把房卡遞給老柳,轉(zhuǎn)身去開十人間房。
辦理妥后,老柳拿出兩千元給我說,這是給你的住宿錢,多的算轉(zhuǎn)讓費。
我只收了我單間房的原價,其余給老柳塞了回去。
我們各自住下后,去餐廳吃飯。
除了我們自選的幾個菜,老柳還變戲法似的從雙肩包里拿出一瓶茅臺酒和幾根哈爾濱紅腸。
老柳說,這都是從咱家那邊帶來的。
喝了點酒,老柳話多了起來,他告訴我,他是五常鄉(xiāng)下的農(nóng)戶,這些年一直包田種水稻,因為米好,銷路一直不錯。掙了些錢后,他每年都要自駕游,拉著老父親去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老柳說:我爹就喜歡看山,他常對我說,你只要站在山頂,你平時經(jīng)歷的任何難事都不算個事兒了。這幾年我拉著爹,把泰山、武夷山、華山、廬山都轉(zhuǎn)了。車也換了幾臺,說著老柳拿過手機(jī),從相冊里讓我看他開過的桑塔納、路虎、奧迪等車……
翌日早,我因有事提前下山,在光明頂和老柳分手,我們加了微信。
轉(zhuǎn)年春天,插秧季時,老柳給我打電話說:炳弟,過來玩吧,現(xiàn)在正是稻田插秧時候,城里不少人來,這里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了。
我架不住誘惑,駕車去了老柳那里。
到了板子村,我打聽柳河清的家,一個上點歲數(shù)的人說,你問的是柳老三吧?
我點頭。
他帶我到了老柳的稻田,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看見了老柳,他穿著皮褲,和一些人忙著插秧。老柳的稻田一望無際,一直延伸到遙遠(yuǎn)的藍(lán)色的地平線。老柳淡定地立在自己的田地里,構(gòu)成一幅壯美又自足的畫面。我心中一動,這或許就是千百年來中國農(nóng)民心中的夢想吧!終于,老柳實現(xiàn)了。
這天的晚飯,老柳安排在縣城的一家大館子,喝的依舊是茅臺。
正喝著,一女服務(wù)員過來說,柳經(jīng)理,咱家店里的小河魚中午就賣沒了,您換個菜吧!
老柳說,那就來一塊大豆腐,做點辣椒醬。告訴王大廚,醬里放我喜歡的那種紅皮辣椒。
服務(wù)員點頭走了。
我不解,問老柳,剛才那服務(wù)員稱你柳經(jīng)理?
老柳笑了,說,忘了告訴你,這個飯店我開的。
聽后,我舉目這個兩層的大飯店,豎著指頭說,老柳,你威武呀!
老柳說,沒啥威武的,只是運氣好,趕上了好時代。
這天晚上,一瓶茅臺酒被我倆全喝光了。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