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綠搪瓷

我的家，不知道究竟搬了有多少次，需要細(xì)細(xì)地想才會想清楚。還有，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的出生地，我的兄長告訴過我?guī)状?，我還是記不清。再加上近幾年的拆遷，我更記不清我小時候都在哪里住過。但有一件事總還記著，就是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院子里是座小廟，夜里能聽到尼太的誦經(jīng)聲和敲擊木魚的聲音，及至后來我才聽兄長說那就是一個廟，是我們臨時租了幾間就住了進(jìn)去。我記著我那時很小，用兩只手端了個小簸箕去幫著尼太倒垃圾，尼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倒一回就給一根水蘿卜吃?！蹦菚r候我才兩三歲吧，或者是四五歲，居然記著這事。說到搬家，最讓人心煩的事莫過于搬家，什么該留，什么不該留，到了最后總是一件一件的東西被丟出去，顯出主人的另一種薄情。平時熱剌剌片刻都離不開的東西，一下子就被扔掉了。所以說，搬家有時候簡直就像是戰(zhàn)爭，雖然不是炮火連天，卻也遍地硝煙。其實，那些被扔掉的東西每一件都有故事。比如我家的一張很矮的圓桌，小時候我記著它是被漆成了蛋黃的那種顏色。那種顏色像是能夠勾起人們的食欲，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喜歡那種顏色。我小的時候居然可以從那張很矮的圓桌下爬過來爬過去。后來再看它，想起了從它下邊過去的事，竟然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可以從這么矮的桌子下邊鉆過去！而最近的一次搬家，那張桌子也被丟棄了。

那次搬家，是已經(jīng)把東西全部從舊家搬到了新家，而母親卻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像是丟了什么東西，是左找右找，我看得出她是在找東西。我問她找什么，她說是那個綠搪瓷缸子。她這么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是母親的那個老刷牙缸。我已經(jīng)給母親換了一個更好的牙缸，我就對母親說那個太舊了，我已經(jīng)把它扔掉了。母親馬上就急了，要我回去找，馬上去扔?xùn)|西的地方把它找回來，我要是不回去找，她就馬上回去找。因為剛剛丟掉，又因為那個綠搪瓷缸子實在是太惹眼，我一下子就把它找到了，也想起了不少事情。那是部隊?wèi)?zhàn)士們用的那種搪瓷缸子，外邊是一層綠搪瓷，里邊卻是白的，口沿兒又是一圈兒藍(lán)。因為它被用得太久了，缸口邊上的搪瓷已經(jīng)磕掉了不少。我想起來了，那是我的兄長當(dāng)兵時用過的一個缸子。我的兄長那時候在青海當(dāng)鐵道兵，很苦，那邊天也很冷。后來他復(fù)員回來，那個綠色的搪瓷缸子就出現(xiàn)在了我們家里，父親后來用它刷牙。父親用它刷牙的時候，我的兄長已經(jīng)因病離開了我們。我記得，父親用它刷牙，每次刷完牙都要用濕手巾把它擦干凈。再后來，父親也離開了我們。父親離開我們之后，不知怎么，我發(fā)現(xiàn)母親開始使用那個綠色的搪瓷缸子。母親那時候已經(jīng)是滿口的假牙，母親會把假牙放在那個綠搪瓷缸子里“咯啷咯啷”地涮涮洗洗。我們是用牙刷放在嘴里刷牙，母親是把牙刷放在那個綠搪瓷缸子里刷她的假牙。每天洗臉?biāo)⒀劳戤吽紩脻衩碓侔迅鬃硬烈徊?。這動作讓我想起父親。之后，又過了幾年，母親也離開了我們。后來我又搬了一次家，也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家。這次搬家，我特意把那個綠搪瓷缸子放在一個口袋里，把它帶到了新家。它現(xiàn)在就待在我家閣樓上邊的洗漱間里，我不舍得再用它。它靜靜地待在那里，我雖不用它來刷牙，但我經(jīng)常能看到它。當(dāng)我看到它，就像是又看到了父親在用它刷牙；每看到它，就像是又看到了母親也在那里用它刷牙；但我面對那只綠搪瓷缸子的時候，總是想不起我的兄長是怎樣用它來刷牙的，因為我沒見過。雖然我知道那只牙缸是兄長從青海那邊帶回來的，他當(dāng)年也一定是用它來刷牙的，但我沒見過。

那只綠搪瓷牙缸，現(xiàn)在還靜靜地待在那里，我不再用它，但每看到它，我就像是又看到了父親在用它刷牙；每看到它，就像是又看到了母親在那里用它刷牙……

松子落

我小的時候很笨，總是一聽到那首《高高的興安嶺》，馬上就會想到從老家寄來的松子。當(dāng)然，從老家寄來的不單單是松子，照例還有松蘑或榛子蘑，還有松花粉，有一回居然還寄來了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黏豆包。黏豆包很好吃，但必須得凍著，吃的時候再化開。還有那種秋子梨，黑不溜秋，個兒不大，但就是好吃，放涼水盆子里化一夜，梨的外邊便是一個冰殼子。到了冬天，我的故鄉(xiāng)東北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大冰箱，幾乎是什么都可以放在院子外邊凍著。過年包餃子，包了一箔又一箔，包了一箔又一箔，然后一箔一箔地都凍到外邊去。凍結(jié)實了再放到口袋里，一口袋，再來一口袋，好家伙，還不行，那就再來一口袋?！耙豢诖溩??！憋溩右砸豢诖?、兩口袋論，只有東北人才有這個詞匯，別處能這么說嗎？放在院子里的凍餃子一直可以凍很久，吃的時候取回來下鍋煮就是。東北人的口音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客人”叫“且人”，“且人來了，求餃子去，咱們下餃子吃?！边@個“求”的發(fā)音是三聲。內(nèi)地的人們放爆竹，而東北在極寒冷的天氣里是灑冰花。提幾桶水，用瓢舀上往天上灑，灑上去是水，落下來便是小冰粒，你根本就不用擔(dān)心把衣服給弄濕了。有人說東北極寒之地的男人出去撒尿都要順手帶根小木棍，一邊撒一邊用小棍敲打，當(dāng)然這是玩笑。

有一次和朋友們喝酒，要了炸花生米和炒松子仁，結(jié)果松子仁很快就被吃光，而后再要一盤，又很快吃光?？梢娝勺邮呛贸缘?。有一種北京小肚，名字就叫松仁小肚。肚子里就有松仁，切大薄片下酒，可真好。而松子的正經(jīng)吃法在于只吃松子。一口酒，用手撮一撮松子放嘴里，可真香。這也真夠闊氣，得炒一大盤（直徑一尺半的大盤子）松子恐怕還不夠。松子烙發(fā)面餅也不錯。發(fā)面餅很尋常，但只要是兩面沾上松子，那簡直就是化腐朽為神奇。吃拔絲山藥，要多加點松子在里邊，這個拔絲山藥不賴，好吃，香。

我上山，比如說上北岳恒山——我其實不怎么愛爬山，但朋友來了總是要陪著去——每去一次，到了山下，心里就會說別上了別上了，但兩條腿又忍不住動了起來，我要去看看上邊的松樹，北岳恒山的松樹可以說每一株都是偉丈夫。黃山的老松是扭曲入畫，而恒山的松樹不管那一套，就是一直往上長，往上長；你扭曲好看，我直溜偉岸更好看。恒山之上，五六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松樹也都是直的，又直又粗又壯，“粗”“直”“壯”三個字它都占了?？墒悄兀蚁肟纯此Y(jié)的松子能吃不能吃，在樹下找落下來的松球。松球可真不小，但里邊的松子卻太小了，有人說這是公樹，松樹還分公母嗎？這個我不知道，得找機會向植物學(xué)家們請教一下。

我沒事了就寫字，特別喜歡寫的兩首詩是唐詩，一首是劉長卿的《聽彈琴》：“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绷硪皇拙褪琼f應(yīng)物的那首《秋夜寄邱員外》，末了那兩句就是：“空山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這該是多么安靜啊，月色下的群山。松子落了，一個，又一個，從枝頭落下，輕輕地落在了樹下，這夜可真安靜。

我是喜歡安靜的，但現(xiàn)在去哪里可以尋找到這種安靜？也許只有在山上，靜靜聽那松子落……

平城記

我所居住的那個小城有個很古老的名字，叫作平城，我個人是很喜歡這個名字的。幾乎是，所有的古城都會有多個名字，因為時代就總像是那湯湯的流水，每流經(jīng)一個地方都會有一個名字，其實河呢，也只是那一條。平城是我們那個小城最古老的一個名字，再往前，已無典籍可查。平城這個名字始于北魏建都的時候，讓人聽了只覺一世界都平坦可喜。其實我的那個小城四周都是山，恰如歐陽修的“環(huán)滁皆山也”。東邊的山上有大白登臺和小白登臺，劉邦在這里打仗險些送了命，據(jù)說是給單于的老婆送了不少金銀財寶才算完事。史書記載，劉邦和陳平是來過這個地方的，而且是冬天，許多士兵都凍掉了手指頭。平城的南邊，就是北岳恒山。天氣晴和的時候站在城里可以隱約看到那起伏的山巒。恒山上的赤松長得真像是偉岸大丈夫，你站在這樣的松樹下，無端端只覺得自己英雄氣短。

現(xiàn)在的平城只是北魏時期平城的一部分，過去的城址據(jù)說一直跨到了河的那邊去，現(xiàn)在城東邊的那條河當(dāng)時是湯湯穿城而過。那條河當(dāng)年是通航運的。我見到過北魏墓間出土的一只漆盒，真是光鮮如新，把它捧在手里，眼見得它很快就開裂，而后變黑，露出了里邊的胎骨，居然是竹篾編的胎。山西北部竹子是不能生長的，這里的人們也沒有見到過長在山間和平地上的竹子。這邊也不出產(chǎn)做漆器的大漆，所以也不可能有漆器的作坊?？梢娺@些東西都來自南方，就是通過這條河。有了這條河，南方的物產(chǎn)和奇珍才能得以運到這個北魏時期的世界大都市。北魏平城的城池實行的是里坊制度，現(xiàn)在到處都還有叫什么“里”的地方，比如康樂里，這個“里”名到現(xiàn)在還古董一樣存在著?？禈防镌谀菚r候是妓女集中營業(yè)的地方，而叫了這樣的名字，可見取樂是一方面，而易染某種病也是可以肯定的事情，所以才叫了康樂里，意思是說你來這里尋找快樂，肯定是不會得什么病的。康樂里這樣的名字不單單是在古城大同才有，別的城市里好像也有，好像是在西安，就有一個地名叫作康樂里。北魏的里坊制度一直被沿用到后來，古名平城的大同現(xiàn)在是小多了。河?xùn)|邊到了后來是種菜的地方，因為它靠近那條河，有水，種菜是需要水的；河的西邊呢，亦是青青的菜地。小時候我們赤裸了身子下河去戲水。水里有魚，小而寬，在太陽下邊像碎銀子一般，讓人覺得可喜，這邊的人只叫它“金板魚”。雖然它是銀色的，銀光閃閃，卻被叫作金板魚。我是喜歡這種魚的，但至今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種屬。大同話多有古意。還有一種魚，身上有一道彩虹一樣的線，它永遠(yuǎn)長不大，游動的時候可真是好看。它的學(xué)名好像是叫作鳑鲏，但鄉(xiāng)黨們只叫它為“五色魚”，這名字真讓我喜歡。

寫秋蝗

一早起來畫螞蚱，想起幾件事來。第一件是想起周作人說他小時候玩蒼蠅，這個我沒玩過。那種個頭比較大的麻頭蒼蠅，眼睛是紅的，脖頸處有豎的黑色條紋，頗有墨的趣味。周作人先生玩的就是這種，把一根細(xì)線縛在它的腿上看它飛走。讀文章至此，我就想，這得要多么細(xì)的線？周先生還有一種玩法，就是把一小片葉子釘在蒼蠅的身上看它在桌子上不停地旋轉(zhuǎn)，當(dāng)然是只能看到葉子在轉(zhuǎn)而看不到被釘在葉子下邊的大麻頭蒼蠅。這兩種玩法我都沒有玩過。而在眾多的蒼蠅里邊我獨喜那種綠豆蠅，也就是紅頭綠身子的那種。那種蒼蠅身子的綠亮好看，有點像是綠色的金龜子?，F(xiàn)在網(wǎng)上有賣各種金龜子的，一只大約要三十多元；而那種南美的藍(lán)蜂，個頭亦是很大，真是亮藍(lán)好看，一只要賣到五十多元。藍(lán)蜂只生活在南美，中國沒有這種藍(lán)色的蜜蜂，我想如果畫一只出來人人都不會相信。小時候去郊外游玩，最喜歡的事就是找那種綠亮或金藍(lán)色的金龜子。鄙鄉(xiāng)的金龜子是長形的。也許它不是金龜子，而它那綠亮或金藍(lán)色的殼可真是好看，著實是讓人喜歡。逮一玻璃瓶放在桌上，作業(yè)也寫不到心上，過一會兒看一看，過一會兒再看一看，早上一覺醒來，瓶里的蟲子早已死掉。

早起畫蟲的時候還想起一件事，朱師那年讓我出去給他找?guī)字晃涷苼?，季?jié)已經(jīng)是秋柿子下來的時候。秋柿子下來的時候朱師會買不少回來，把它們一排溜都放在窗臺上，讓它們慢慢養(yǎng)著，養(yǎng)軟了再吃。柿子下來的季節(jié)哪還會有那種常見的螞蚱？偶爾有一只兩只螞蚱，也都是那種飛得很高的“紅裙螞蚱”。我們把那種頭很小身子作枯葉色的螞蚱叫作紅裙螞蚱。那種螞蚱可以說是螞蚱中的極品，它不飛的時候看上去極普通，跟落葉的顏色一樣，一旦飛起來便是一點紅。那種螞蚱極善飛，而且飛得很高。它飛動的時候會發(fā)出很亮的響聲，“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在秋天亮藍(lán)的空中就那么一躍一躍地飛，也不知它要飛到哪里去。它飛動時的響聲讓人覺得天地可真是曠遠(yuǎn)。樹葉黃了，天那么藍(lán)，那么高遠(yuǎn)，這可真是讓人惆悵——秋天是讓人惆悵的季節(jié)。螞蚱一到深秋就不知道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在外邊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轉(zhuǎn)了一圈兒，終于沒給朱師逮到一只螞蚱。我回去對朱師說了，朱師說，那你就吃柿子吧，你挑軟的吃。

螞蚱論好看，最數(shù)那種小螞蚱，它很小，像是永遠(yuǎn)也長不大，因為它幾乎是半透明，所以我們小時候把那種螞蚱叫“塑料螞蚱”。它是那么綠，腿又是那么黃，眼睛邊上各有一條赭石色的線，須子短短的，可真是好看。那種螞蚱不多見，偶爾逮著一只能讓人高興老半天。今天早上，我就畫的那種螞蚱，也想到了許多事。不知怎么，還想到了北京夜市美食一條街的烤螞蚱，那種螞蚱可真大，一只比我的中指都還要長出許多，也那么粗，一根竹簽穿那么一只。那么大的螞蚱我沒見過，幾乎是把我嚇一跳，我認(rèn)定它們是飼養(yǎng)出來的。它們的顏色也是綠的，但不怎么好看。那么大的螞蚱，我想畫出來也不會好看，所以，我至今也沒畫過那么大的螞蚱。螞蚱是蟲子里最難畫的，線多顏色多，最難畫的是它的足部。它的足部本來就是那樣，但你畫出來人們就覺得它不該是那樣，所以我畫螞蚱足的時候就總是含糊而過。好的工蟲要有寫意的東西在里邊，如果樣樣都精細(xì)入微，那這只蟲子就會被畫死，不好看了。早上起來畫螞蚱的時候還想起一件事，就是看著一大隊螞蟻抬著一只很大的死螞蚱往窩里去，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不知為什么，心里忽然很不舒服。

是為記。

吹洋畫兒

沒事翻看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一種游戲“吹洋畫兒”。陳洪綬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之一，他的《水滸葉子》畫得實在是很精彩?！端疂G傳》里的一百單八將，他只畫了代表性的不到四十位，卻個個英雄氣滿，衣襟靴尖皆是英雄氣?！端疂G傳》里的人物我其實最不喜宋江，只覺他沒做過什么可以讓別人替他夸口的事，只不過是殺了一個閻婆惜，而這女子卻又不是什么良家婦女，用現(xiàn)在的話應(yīng)該就是性工作者，被宋江使銀子包養(yǎng)著，而她卻在心里喜歡上了另一個風(fēng)流后生張郎。周信芳老先生演這出戲最有看頭，演閻婆惜應(yīng)工的是殺旦，殺旦論行當(dāng)是專門演那種被殺或殺別人的女性，她被宋江一腳踹倒在地，身段是先一騰身躍起，然后一個臥魚倒在地上，隨即便雙手拍打地大喊起來，這忽然讓人有些替宋江擔(dān)心，也讓下邊的觀眾們知道閻婆惜原是住在二樓，她的媽媽，也就是鴇兒在她的樓下?！端疂G傳》不知看過了有多少回，但關(guān)于宋江這個人卻真是沒有什么事可以讓人記起并津津有味地講述，像武十回那樣讓人聽了走不開。

現(xiàn)在好像是看不到我們小時候玩的那種洋畫兒了。我們叫它洋畫兒，是因為上邊有畫兒。洋畫兒的大小有半張撲克牌那么大，一面自然是畫兒，另一面是幾句詩，比如上邊畫著武松，另一面就是幾句關(guān)于他在景陽岡上打虎的詩。玩的時候你只需用手里的洋畫兒往地上用力一摔，如果把地上別人的那張洋畫兒一下子碰得翻過來，你就算是贏了。除了玩洋畫兒，那時候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攢洋畫兒，比如把《水滸傳》洋畫兒里邊的人物一百單八將都攢齊，那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必須是玩游戲贏到手的才算數(shù)，如果你花錢一整套地買回來，那就沒有一點意思了。那時候我還上小學(xué)，下了課就總是會找個角落和同學(xué)們玩這種洋畫兒，但玩到最后我也沒攢齊那一百單八張。小時候玩的洋畫兒好像除了《水滸傳》還有《三國演義》和《西游記》，也算是一種對古典名著的普及，總之最多的還是《水滸傳》的人物洋畫兒。

陳洪綬畫的《水滸葉子》算是從明代流傳下來的名品，現(xiàn)在是被叫作版畫了，其實這東西在明代只是一種賭具。陳洪綬畫這個《水滸葉子》的時候才二十八歲，而他的人物畫后來被刻成木板廣行于市的作品我認(rèn)為最好的應(yīng)該是那張《屈子行吟圖》，屈原的神態(tài)被他畫得可真是好。

再說陳洪綬的《水滸葉子》，這東西有點像我們現(xiàn)在民間的天九牌——比如我們幾個人坐在那里玩，你搬到一張阮小二，上邊標(biāo)明著是多少子多少子，而你的對手卻一下搬到了晁蓋，上邊又標(biāo)著幾千貫幾千貫，那么你就輸了，乖乖把錢給人家就是。但我不知道古人的這種賭法可以幾個人同時來，比如四個人，或只是兩個人，總之我認(rèn)為是可以讓許多人同時玩。這種“葉子”比我們小時候玩的那種洋畫兒要大得多，我在故宮的一次展覽上看到過這種木板印的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大小如小三十二開的書本一樣，但要窄許多。記著當(dāng)時看到了陳洪綬《水滸葉子》中“母大蟲顧大嫂”和“一丈青扈三娘”這兩張，當(dāng)時就在心里為扈三娘鳴起不平來，怎么扈三娘才值四百子，而顧大嫂卻值五十萬貫，這相差也實在太大了吧。陳洪綬是紹興諸暨人，那次興滋滋地去諸暨，天上落著大雨，原以為可以看到一兩張陳洪綬的原作，想不到卻連一張也沒看到，而紹興酒卻是川流不息地喝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