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耀榜

傳說清明節(jié)陰間要開大會，沒有子孫的人是不能參加大會的。怎樣才能證明你有子孫，大會管理人員會要求參加大會者舉著子孫送的旗子入場，沒有旗子就只能被拒之門外了。因此清明節(jié)前上墳，人們都會給已故先祖的墳頭綁上白色紙條，據(jù)說這些白色紙條在陰間就是亡人們參加大會舉的旗子，于是就有了必須在清明節(jié)前上墳的時間要求，就有了“有后人，掛清明，無后人，一光墳”之說。在世的老人們很在乎這些，會經(jīng)常對后人說，我下世后不圖其他啥的，只要你們每年能去給我的墳上壓幾锨土掛幾張紙條，我能不被人說成是“絕戶頭”，能風風光光去參加陰間大會啥都有了。

屈指算下來，孟祥飛應該快有十個年頭沒有回去給爹娘上墳了，客觀原因是事情多脫不開身，路途遙遠回去一趟不容易，主觀原因還是因為上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加上每年都托堂兄堂弟代他上墳，感覺也行，就一推二二推三地推托下去了。其實真要想回去，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他說能猜到老爹在地下罵他“不孝子孫”的表情和樣子。今年的清明節(jié)又快到了，孟祥飛不斷地夢見爸媽活著的一些事情，他對愛人說這是爸媽在提醒他該回去給他們上墳了，今年無論多忙都要想辦法回去一趟。對孟祥飛的說辭，妻子不屑一顧，說其實你回去是五八，不回去是四十，你不是每年都給你堂兄堂弟交代過讓他們代你上墳嗎？你說的，只要墳上壓有新土掛有新紙就行。孟祥飛苦笑一下說，其實那是黃鼠狼吃鴨子——無計所奈罷了，看表面效果沒什么不一樣，實際上與我內心的感受還是不一樣的。媳婦就說那是你的感受，你想它一樣它就一樣，你想它不一樣它就不一樣。孟祥飛說問題是我想著的一直是它的不一樣。媳婦說，那你就把手邊的事情推一推回去一趟吧，回去親自把這個事情做了，你心里也就踏實了。如果能順便把你爺爺老爹臨死時交代的事情也了結了，就再好不過了，省得你時不時地嘮叨，我都聽煩了。孟祥飛說，但愿如此吧，不過希望萬分渺茫，這么些年了，誰知道人還在不在世間。

孟祥飛老家在河南西部的一個小山村，翻過房后的小山走不遠就進入陜西省界了，村里大都是孟姓，外姓只有三戶，分別為趙家、董家、劉家。趙家是從爺子輩開始到孟家莊居住的，當時趙家老家遭災了，趙小莊的爺爺就帶著剛結婚不久的趙小莊的爹媽來到了孟家莊。那時孟家莊還是生產(chǎn)隊建制，有些耕地距村子比較遠，耕種不方便，就收下他們安排居住到耕地附近負責耕種，收成與生產(chǎn)隊對半分成，上報為獨居戶。趙小莊是在爹娘到孟家莊之后出生的，趙小莊的媽媽在生趙小莊之前已坐過三個月子都沒成，有了小莊后，對小莊那個嬌慣啊，真是端在手上怕凍著，含在嘴里怕化了，從小被慣成了說一不二的倔強性格，一點虧都不想吃，一點氣也不愿意受。曾經(jīng)有一次，隊長孟長法的兒子孟小虎憑著比趙小莊的個子大把趙小莊打了，事情過去半晌，孟小虎已經(jīng)忘了，趙小莊還記恨在心，趁孟小虎站在一個土塄邊上就撲過去猛推一把，把孟小虎推下土塄栽進棗刺叢中，手上臉上身上被棗刺劃得鮮血直流。為此孟長法直接沖進趙小莊家里，把藏在床下的趙小莊揪著耳朵拉出來，狠狠扇了幾個耳光踢了幾腳，把耳朵都揪豁了，直流血。趙小莊爹媽為求得孟長法放過趙小莊，都給孟長法下跪了。

趙小莊的爺爺是個很有威嚴的人，為人處世正直，在世時沒人敢小瞧他家，爺爺下世后，輪到小莊的父親主事就不行了。趙小莊的父親性格木訥，說話慢半拍，拿小莊媽的說法就是“一百棒槌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村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看小莊爹老實，就想占小莊媽的便宜。小莊親眼看見一些男人經(jīng)常來院子坐，常以開玩笑為名在媽媽身上亂摸，還會去拉媽媽的褲子抓媽媽的前胸。小莊爹不在家時，晚上會有人去敲他家的門，院里養(yǎng)的狗也會莫名其妙地被弄死。那時小莊小，每遇到這種情況，媽媽就故意把他擰哭，會把門閂緊上再用兩根粗杠子頂上。小莊大一些漸漸明白一些事情，在心靈深處，種下了“坐地炮”欺負外姓人的仇恨。到七八歲上能放牛放羊了，會變著法子報復村里那些欺負過他家的人，把人家長在地里的南瓜割個口掏出里邊的瓜瓤屙上臭臭再蓋上口讓它長合，使人在案板上切出糞便；會把人家的架子車胎氣門芯擰掉；悄悄拔出人家玉米苗芯葉，使玉米苗長起來卻不能結穗……為此村里人找他爹媽吵過罵過，爹媽打過他，村里人也打過他，這反而又加深了他內心的仇恨。再大一些的小莊，開始與社會上的一些混混攪和在一起，經(jīng)常干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并讓這些混混代他出氣。有人準備過冬喂牛的麥秸垛被點了，有人養(yǎng)的狗失蹤了，有人地里種的紅薯被人挖了，有人果樹長著長著莫名其妙干死了，有人在水磨上磨面，渠首被人扒開了……這些事情都不是小莊親手干的，可是與小莊脫不了干系。于是村里人開始惡氣變好氣去巴結小莊，用小恩小惠籠絡小莊全家。這家給小莊家送點小菜，那家給小莊家送幾個山果，這家殺豬了給送幾塊豬血，那家殺羊了給送一塊羊肉。小莊家有農活做不完了，有人也會主動前來幫忙，小莊媽有針線做不完，立刻就有村里的女人幫她做。小莊爹媽雖然為兒子的所作所為擔憂，可也為兒子給家里撐起門面感到欣慰。小莊爹雖話不多，可心思重，有事常憋在心里，時間長了就病倒了，醫(yī)生診斷為食道癌。村里人背后說是他那個孽障兒子給積來的報應。接著是小莊和幾個混混攔路搶劫被判了刑，一判就是二十三年，村子里的人無不拍手稱快，直呼應該判無期，有的則說應該槍斃。兒子不在家，家里沒有了頂梁柱，小莊媽既為兒子操心，又不斷生暗氣，一來二去也病倒了，去醫(yī)院看了幾次不見輕，一直消瘦吃不進飯食，后來干脆不治了。一天，孟祥飛的爺爺收到了一封來自新疆的信，信是趙小莊寫的，上邊寫道：

孟爺爺，您好，我是趙小莊，我現(xiàn)在在新疆服刑，經(jīng)過勞動改造，我深為我所犯的罪孽而后悔?，F(xiàn)在我媽生病在床，我卻不能在跟前盡孝，怕是后事也不能回去料理。現(xiàn)有一事跪求，求您老人家在我媽去世后，購一薄棺給以安葬，所用款項，我出去后一定償還。

孟祥飛的媳婦曾問過孟祥飛，孟家莊那么多人，為什么趙小莊唯獨只找你爺爺呢？孟祥飛說，主要是爺爺心地善良人緣好。有一次，村里孟三虎打趙小莊逼他求饒，小莊就是不求饒，不求饒孟三虎就繼續(xù)打，直打得小莊在地上亂滾，爺爺看見了，上前吼了孟三虎一通把小莊拉走了。有時趙小莊家地里的農活忙不過來，爺爺去放牛時會把牛趕在山坡上，一邊放牛一邊幫小莊家干活。小莊的爹媽時常說，在孟家莊就祥飛爺爺是個好人，不小看人不欺負人。趙小莊在莊上禍害人，但從不禍害祥飛家，有時還出面維護祥飛家利益?？匆娕Ｑ虺韵轱w家地里的莊稼，會主動前去趕走牛羊，孟祥飛家的農活干不完，趙小莊也會主動前去幫忙。

孟祥飛的爺爺沒有辜負趙小莊的托付，在小莊媽服農藥自盡后，出資給趙小莊母親購得一口桐木棺材，召集人打墓抬棺，做飯管干活人吃喝，牽頭處理了小莊媽的后事。趙小莊沒有食言，在刑滿釋放后的一天夜里找到孟祥飛家，伏地跪下給爺爺磕了三個響頭，誠摯感謝祥飛爺爺出面料理母親后事，并送上三百元錢。祥飛爺爺說，你剛從里邊出來，哪弄得這么些錢？可別再干那違法事情啊。趙小莊說您放心，我找朋友借的。祥飛爺爺說，你給得多了，沒有花下這么多錢，棺材花了一百六十元錢，打墓抬棺都是我找的，沒出錢，管了幾頓飯，粗茶淡飯不值錢，我要退你一百四十元錢。趙小莊說，退啥呢，給您多少錢也代表不了我的心意，多的錢就算了。孟祥飛爺爺說，又不是三元兩元錢，這么多錢怎么能算了。說著就要出去換零錢。趙小莊擋在門口，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說，您不用退了，我現(xiàn)在就要走，還有朋友在村外等我呢。祥飛爺爺一把沒拉住，小莊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小莊走了，一塊心病卻在祥飛爺爺?shù)男念^落下了。那天晚上，孟祥飛的爺爺在屋里坐了好久，嘴里念叨著說，這算怎么回事呢，幫人家個忙還要從中再掙些錢啊，這錢說啥也不能要，必須還給人家。之后，爺爺就到處打聽趙小莊，結果所有人都不知道趙小莊去了哪里。爺爺后來臨終時，把祥飛爹叫到跟前說，我現(xiàn)在走也沒啥放不下的，只是有一件事，就是多收人家趙小莊一百四十元錢的事兒，你答應我，以后一定要把這錢還給人家。祥飛的父親說，爹，你放心，我一直在打聽著呢，一找到他我立馬還錢。

之后的日子，祥飛爸爸費了老大的勁找趙小莊，見人就打聽，做成小廣告到處貼。孟祥飛參加工作了，父親給他的一個任務就是想辦法找到趙小莊還錢。孟祥飛分析趙小莊從監(jiān)獄出來后估計又去了新疆，專門在新疆電視臺和廣播電臺發(fā)了尋人啟事，其結果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一點線索也沒有。孟祥飛想，趙小莊從監(jiān)獄出來后可能把名字換了，如果他本人不愿意露面，即使你把尋人啟事貼到他家門口也是白搭，事情就擱置了。祥飛父親去世時對祥飛說，飛啊，你爺爺臨走時交代給我的事我沒辦成，這到陰間見了你爺爺我該怎么給他老人家說啊。你如今在大城市工作，腦子活絡路子多，你再下點勁，看能不能把這個事情辦了。此情此景，祥飛還能說什么呢？明知道這件事情已成了死結，還是對著爸爸說：爸啊，我一定盡力，只要趙小莊還在人世，我就一定找到他，把爺爺交代的事情完成。

這次孟祥飛決定清明節(jié)前回老家給爹娘上墳，因突然又出了其他事情差點難以成行，猶豫不決時給堂弟打電話，堂弟說，哥啊，你不用回來了，你端公家碗受公家管身不由己，大伯大娘在陰間也會體諒你的，上墳的事情我代你做就行了。還有個事情我忘了告訴你，去年我們給爺爺奶奶上墳時，看見有人在爺爺奶奶墳前獻了花，一大捧花可好看了，也不知道是誰獻的。孟祥飛說還有這事情？心里就想，這個獻花的人會不會是趙小莊呢？孟祥飛決定不管事情有多忙，一定要回去一趟。

豫西清明節(jié)上墳有個說法叫“早清明，晚十一”，是說清明祭奠先人越早越好，節(jié)前一周就可以開始，最好選在上午七點至下午三點前。孟祥飛到家的第二天上午就到墳上去了，他想盡量把時間抓緊，請了五天假，掐頭去尾只剩三天，要在這三天時間把所有事情辦妥，感覺還是挺緊張的。堂弟媳婦已提前把到墳上去的用品準備好了，說他不?；貋?，得多準備些，光紙錢就準備了幾大疊，壹佰、伍拾、貳拾、拾圓的票面都有，衣服也準備了好幾套，長的、短的、內的、外的，顏色也挺多，灰的、黃的、紫的、粉的，連祭奠的供品也提前做好了，蒸了十個大蒸饃，燒了大半碗面湯，說是燒了紙錢和衣服，要在紙灰上奠些面湯，這樣亡靈才能領走送的東西。堂弟媳婦很細心，把紙錢、衣服、金帛分成幾等份，每份都用五色線捆好，分別標上爺、奶、爸、媽，說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喜好不同，燒的東西也不一樣，燒錯了他們會不高興的。堂哥堂弟說要陪他一塊兒去，祥飛說你們有事就忙去吧，我多少年沒有回來了，想在墳上多待一會兒。他們說這樣也行。

祥飛還沒有走到爺爺墳前，就看見了墳前擺放的鮮花。走近前看，鮮花擺放的時間不長，花還挺鮮艷的，品種以金菊居多，還有馬蹄蓮、唐菖蒲、勿忘我、三色堇、白百合、康乃馨、白繡球、白玫瑰、紫色鳶尾等，這應該是在城市花店買的，花束扎得挺規(guī)范，外邊還包有一層油光紙。在不遠處放牛的孟十三老漢看見孟祥飛回來上墳了，就在遠處喊，飛飛回來了！孟祥飛看是十三爺，就說十三爺您好，我是昨天晚上回來的。十三爺說，有幾年沒回來了。孟祥飛說，好幾年沒回來了。十三爺說，其實你不回來也行，每年你哥你弟們都代你上著呢，還有人給你爺爺獻花。孟祥飛說，十三爺，你知不知道這獻花的人是誰?。渴隣斦f，昨天我正好看見了，有點遠，看得不是太清，像是以前跑咱們這條線的鄉(xiāng)郵電所老杜。鄉(xiāng)郵電所的老杜？孟祥飛有點想不明白，難道還有人給死去的人郵寄鮮花嗎？他決定到鄉(xiāng)郵電所去了解一下。

在去鄉(xiāng)郵電所的路上，孟祥飛想，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猜想委托鄉(xiāng)郵遞員送花的人百分之一百八是趙小莊，他可能在新疆回不來，委托鄉(xiāng)郵遞員幫忙辦這件事情。不過讓鄉(xiāng)郵遞員給死人墳上送花，孟祥飛還真覺得匪夷所思。

孟祥飛來到郵電所，找到那個姓杜的郵遞員說明了來意，杜郵遞員笑了，這是一位老郵遞員了，看樣子有五十出頭，他對孟祥飛說，你爺爺是個好人啊，給好人墳前送花，我愿意。我以前跑外線路過你家門口，你爺爺他老人家對我可好了，總會叫我到院子里歇一會兒，趕到飯點，就一定叫我吃了飯再走，不是飯點也會問餓不餓，說饃籃里有饃，想吃就去拿，我如果說不餓，他會拿來暖水瓶，說我跑路一定口渴，給我倒水喝，還不忘在里邊倒一大勺子紅糖。要是家里有紅柿和熟紅薯，也會拿出來讓我嘗鮮。兩年前，我回老家，一個遠房叔叔找到我家，說有個事情要托我?guī)退k一辦。他的身體很不好，拄個棍子，呼吸有點緊張，我說叔啊，你身體不好，有什么事情你就說，侄子替你跑腿出力都行。老人說他受人之托，要每年清明節(jié)前到你爺爺墳前獻花。說他現(xiàn)在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說不定哪天就走了，答應人家的事情不給人家辦，死了也會不安心的。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我，說我在那個鄉(xiāng)里當郵遞員，應該路熟，方便辦這個事情，說那個朋友給他匯來了兩千塊錢，用完了再匯。我對老人說，叔啊，我們郵電所可沒有給死人墳前送花的業(yè)務，只是你朋友讓送給他花的這個人是個好人，也有恩于我，我抽空去送束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給這個活我接了，錢不錢是小事情。他見我滿口答應可高興了。

孟祥飛說，你叔說沒說他與那個托他送花的人是啥交情，那人現(xiàn)在在哪里？為什么不親自來獻花??？杜郵遞員說，他說他和那個人的認識也是偶然。早些年興大兵團作戰(zhàn)，全縣勞力都集中到洛河岸邊修壩淤地，一天他正在干活，聽到喊有人跳河了，就慌忙跑到河邊去看，只見有個人頭正在水里時隱時現(xiàn)，他來不及脫衣服就跳下去把人救了上來。那個跳河的是個女青年，說是因為出身成分不好，男朋友與她分手，想不開就跳河了，那個女孩就是那趙姓朋友的女兒。后來聽說姓趙的國外有親戚，他兒子和女兒學習都好，實行高考后雙雙考上大學，又雙雙去國外留學，之后就定居到了國外，那個趙姓朋友也隨子女去了國外。后來由于所住鄉(xiāng)鎮(zhèn)距離比較遠就很少再聯(lián)系。孟祥飛說，那他現(xiàn)在又怎么想起給我爺爺墳上送花了呢？杜郵遞員說，這個我沒有細問，只是聽我叔說，那個姓趙的之前得過你爺爺?shù)暮?，現(xiàn)在老了還一直忘不了。孟祥飛說，你的遠房叔叔住在哪里？我想去見見他。杜郵遞員說，他住在可里鄉(xiāng)里鋪村，小時候弟兄姊妹多，家里養(yǎng)不起，被送到了那里。

孟祥飛去到可里鄉(xiāng)里鋪村一打聽，杜郵遞員的叔叔去年春節(jié)前已經(jīng)過世。老人一生沒有兒子，三個女兒兩個出嫁，一個招了個上門女婿。孟祥飛在地頭見到了那個正在勞作的上門女婿，說明來意，他說，我這個丈人爹啊，就是個愛管閑事的主，代別人給你爺爺墳前獻花這事我聽說過，他當時給我商量讓我把這個活接過來，我說我每年都有可能在外地干活，哪個清明節(jié)在家過都難說，怎么能保證這個事情。他說這是實情，應人事小，誤人事大，這事不用你管了，我自己想辦法。

孟祥飛說，你爹說沒說那個姓趙的和我爺爺是因為什么事情，到老了還想起給我爺爺送花？他說因為你爺爺是好人啊，得恩不報非君子。姓趙的年輕時在你們鄉(xiāng)的糧管所干活，有幾天活計接不上了，就到五十多里外的地方去擔腳，給鄉(xiāng)收購站運一種實木段。那實木很瓷實，說是可以做槍托、水平尺什么的。一段二尺多長，七八截就一百多斤，一斤掙運費一分錢。姓趙的說他一次可以擔一百五十斤左右，掙一塊五毛錢。開始幾天他干糧吃完后，會在一個村莊前柿子樹下找柿子吃。村民下柿子時有的會掉進樹下的玉米稈籠里和草叢里，主人拾不干凈，柿子被捂得軟軟的，頂饑又解渴。那天，姓趙的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討飯的，討飯的擋在他面前說要餓死了，一步也走不動了，求他給點吃的，姓趙的就把自己剩的玉米面餅子分給了討飯的一半，剩下的半塊在歇腳時吃了，心想餓時可以去找柿子吃啊。在他感覺到肚子餓時，已趕到了經(jīng)常找柿子吃的地方，他放下挑子到柿子樹下的玉米稈籠、草叢中找柿子吃，讓他奇怪的是那些可能藏柿子的玉米稈籠都被挪了地方，像有人把它翻遍了似的，一個柿子也沒有找出來。一個半大少年在路邊擺了個賣柿子攤，鮮紅的大柿子在板子上擺了幾行，一邊小紙板寫著：一毛錢一個。少年對他說，你不用再找了，如果讓你能在那里邊找到柿子，我還在這兒擺個啥攤子啊。擔腳的人多，這個不買那個買，還是不斷有人到少年跟前買柿子吃。姓趙的舍不得花錢買柿子，心想就剩下一座山了，再堅持一會兒，只要能上到山頂，下山就容易了。到山腳已餓得不行，渾身乏力，口流清水，雙腿打戰(zhàn)，肩上的挑子像有千斤重，一步也邁不動，只好躺在大石頭上歇息。這時你爺爺正好趕集回來，看他睡在路邊石頭上，以為睡著了，就喊道，喂，小伙子，睡著了吧，快走吧，一會兒要天黑了！他一看到你爺爺就像看到了救命恩人，忙給你爺爺跪下了，說好叔啊，我餓得一點也走不動了，你身上有啥頂饑的，給我墊補點吧！你爺爺說好啊，就把從集上買的肉夾饃給了一個，說你慢點吃，我送你一程。他連忙說，好叔，有你這饃就行了，我哪敢再讓你送我啊。你爺爺說，肚子餓的味道我知道，餓過了頭剛吃東西，一時緩不過勁，天馬上就要黑了，也沒有月亮，我?guī)湍闾舻缴巾斏?，你下山就快了。說著就把趕集背的褡褳取下遞給他，“嗨”的一聲挑起擔子前邊走了。姓趙的可是感動壞了，直問你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過后一定前來感謝。你爺爺說誰沒個難處，一點小事何足掛齒。他問得緊了，你爺爺才說，我住在孟家莊，距陜西交界不遠。

后來因為家里有事，姓趙的就回去了，再后來就隨兒女到國外去了。一次病重時他向兒女提出了找恩人的事情，被搶救過來后他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我的丈人老爹，當他聽說要找的恩人已不在人世時后悔不已，就托我的丈人老爹每年清明節(jié)時到你爺爺?shù)膲炃矮I束花。

孟祥飛要走了，坐在返程列車上的他又高興又有點不甘。雖然知道了爺爺墳前獻花的人是誰，可爺爺臨終前交代的事情還是沒有眉目，這錢要是一直還不出去，他會吃飯不香睡覺不甜的。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