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7年,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完成。后人因此而評價道:“貝多芬就是在這部交響曲上成為巨人的?!?/p>
我常常想,這個評價何其精彩!一個藝術家要“成為巨人”,唯一的方式,就是借助于自己的作品。
由此我也常常聯(lián)想,既然藝術家是如此,那么,對于一個學者而言,是否也應該是借助于自己的作品而“成為巨人的”?答案無疑是肯定的。
這或許也就是我所贊同的所謂“美學的一本書主義”?!栋茁乖返淖髡哧愔覍嵪壬?jīng)說:“懸在我心里的一個愿望,就是寫一部死時可以墊棺作枕的書。我從少年時期就喜歡寫作,如果到死時連一本自己滿意的書都沒有,真不敢想那有多悲哀。”更有意思的是,《白鹿原》出版以后,上面有一次領導下來視察時曾對陳忠實打著官腔:“我看你《白鹿原》寫得不錯,這樣的小說可以多寫幾本?!鳖I導走后,陳忠實不屑地沖他背影痛斥道:“你懂個錘子!”當然,在學術研究中也是一樣。一個學者,無疑只能是被自己的學術成果所定義。學者的生命就是自己的學術成果。而這自己的學術成果又只能以兩種方式存在:傳世名著或所立新說。這就是:或者“著書”(寫出名著),或者“立說”(提出新學說)。人們常言:“著書立說”,四個字言簡意賅,完全道出了學術研究的堪稱公開的秘密。任何一個真正的學者,都一定是或者因為他所寫出的名著或者因為他所提出的新學說而得以牢牢地在學術史上站穩(wěn)腳跟的。沒有名著或者沒有新學說,那就只能成為流星、隕石,也只能在學術歷史的大浪淘沙中被無情淘汰。
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也是一樣。我們知道,評價任何時代的文學的最為重要的一個尺度,就是看這個時代的文學的高端成果。比如現(xiàn)代文學,我們有了魯迅的作品,這就是一個文學國家的高端成果。同樣,法國文學的高端成果是雨果,英國文學的高端成果是莎士比亞,美國文學的高端成果是海明威,日本文學的高端成果要看川端康成,俄國文學的高端成果要看托爾斯泰……偶爾看到還有人發(fā)明了中國的特色的學術史的寫法,把組織開會的人、選為學會領導的人、編撰叢書的人、翻譯西方書籍的人……乃至誰主持誰發(fā)言也都寫進學術史,不惜把學術史寫成流水賬,所謂利益均沾。似乎,自己盡管進不了學術史也無需刻苦努力,徑直去改變學術史的寫法就可以了。從而,自己不但現(xiàn)在是頻繁露面于各類主題的學術會議的“華威先生”,而且以后在學術史里也可以分得一席之地。然而,這無疑是不正確的。名著是沉淀歲月沖刷的砂金,也是學術史得以成為學術史的根本所在。不但并非腐肉砒霜氰化物之類可以比擬,而且也不是眾多的“平庸之作”可以沖抵。尤其是在一個學術的“豆腐渣工程”觸目皆是的時代,顯然理應更是這樣。
還必須提及的是“項目學術”“集體學術”“熱點學術”“工程學術”,等等,時代使然,我因此也并不一概反對。但是我必須要指出的是,這類研究從一開始就很難逃過“計量統(tǒng)計”的陷阱。因為,“計量統(tǒng)計”只能反映平均水平,但是卻不能反映前沿水平。然而,學術水平卻始終都是由最為前沿的水平?jīng)Q定的。否則,就會出現(xiàn)曲阜師范大學數(shù)學學科竟然力壓北京大學的數(shù)學學科而位居中國第一的窘境。為此,我多年來一直就呼吁:“計量統(tǒng)計”盡管可以“獎勤罰懶”,但是也更可以“汰優(yōu)”與“汰劣”。它能夠留下來的或者造就的,就只是“中等人才”。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精致的平庸”。甚至,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稱之為:劣幣驅逐良幣。學術的上梁沒有了,既然如此,一些學術工程的合伙人、一些學術車間的“計件工人”,甚至一些學術會議上的“口力工人”,也就儼然成為了學術的“上梁”,在他們的帶動下,學術圈里幾乎唯一的話題,就是某某人得了重大項目,某某人獲了什么獎,某某人評了什么頭銜……過去大家經(jīng)常一起津津樂道的誰又寫了什么好書、誰又寫了什么好文章,誰又提出了什么新學說……類似的場景,而今已經(jīng)出現(xiàn)得越來越少了。
但是,頂刊論文不等于頂級成果、重大項目不等于重大成果。這其實也是學術界彼此心照不宣的常識?!按蟮謱W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情,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边@其實也是學術界彼此心照不宣的常識。無論如何,“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逐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因此,優(yōu)秀的成果一定是不為積習所蔽,不為時尚所惑,一定是沉潛把玩、博學深思的結果,一定是傾盡一生、傾盡全力、傾盡所有的結果。“勿慕時為,勿甘小就”,甚至總是片面的深刻,總是比較稚嫩,總是不入其他宗派、門派的法眼……優(yōu)秀的成果一定是“從0到1”,而不是“從1到99”,優(yōu)秀的成果一定不做以跟蹤、模仿和附和別人為主的第二手科研,一定反對贗科研、偽科研、以發(fā)表C刊論文為目的的科研。也許,優(yōu)秀的成果在某一特定時間內(nèi)會落落寡歡、會遭人白眼,但是,時間最終卻絕對不會辜負它們。16世紀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關于行星運動的著作而今業(yè)已成為經(jīng)典名著了,但是,當年卻并非如此,以至于開普勒會針對這本書激憤而言:“這本書可能要等上一個世紀才有一個讀者,就像上帝等了六千年才有了一個天文觀察者一樣。”然而,今天再看,我們卻必須承認:這本書已經(jīng)不再落后于時代。
由此就要說到百年中國美學。眾所周知,這是美學大“熱”的百年、名家輩出的百年,也是“著書立說”累累的百年。蔣孔陽先生提出過“美的多層累性”,其實,美學史的演進也同樣存在“研究成果的多層累性”。它不可能由一個人畢其功于一役,而是大家一起奮力探索、辯難、爭鳴……嚴復《救亡決論》描述說:“人生之計慮知識,其開也,必由粗以入精,由淺以至奧,層累階級,腳踏實地,而后能機率通達,審辨是非?!边@庶幾近似之?而且,一旦站在百年之后的今天回望過去,就不難發(fā)現(xiàn):“草鞋沒樣,邊打邊像”,猶如令人生大快朵頤的人參燕窩熊掌,百年中國美學,也已經(jīng)孕育催生了自己的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的扛鼎之作。
鮑勃·迪倫說過:“昔日我曾如此蒼老,但我如今風華正茂?!边@就類似我們?nèi)粘Kf的:日子從前往后過,生命從后往前懂。由此,一個自然而然的想法無疑是:把這些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的扛鼎之作挑選出來,并且隆重予以介紹。
這當然就是眼前這本《百年中國美學名著導讀》的由來。
至于“挑選”的原則,簡單而言,其實也就是兩條:第一條,是強調(diào)“首創(chuàng)”與“獨創(chuàng)”?!笆讋?chuàng)”,側重的是發(fā)表的時間,先來后到,這是必須要尊重的;“獨創(chuàng)”,側重的則是深度。最好的,當然是既是“首創(chuàng)”又是“獨創(chuàng)”。第二條,是要看所帶來的學術影響的大小。當然,我也知道很多所謂的“影響”往往是靠不住的。但是,倘若以百年為尺度,這影響卻也不難判斷。畢竟,“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
具體來說,《百年中國美學名著導讀》分為上下卷,共80萬字,精選百年中國美學名著20本,力求完整展現(xiàn)百年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成果。其中,上卷為美學基本理論,選擇了8本美學名著,下卷為中西美學、部門美學,選擇了12本美學名著,毫無疑問的是,具體書目的選擇頗費思量。我們大量征求了國內(nèi)美學同仁的意見,也反復進行了篩選,并且多次相互協(xié)商。甚至,在確定了選目之后,因為負責撰寫該書導讀的作者在寫作過程中自我質(zhì)疑自己所寫的并非名著,因此我們又斷然加以替換。當然,我們一般不選主編的書籍、撰寫的教材,一般也不選論文集(早期的例外)。同時,我們還盡量把美學與藝術學、文藝學的名著相對加以區(qū)別(早期的例外)。因為它們本來就是作為三個不同的二級學科而存在的。擅長于游走其中的三棲學者固然有其貢獻,但是卻畢竟不宜三家通吃。美學名著也還是要堅持自己的相對獨立性的。最后,名家必須要有名作,但是名作不一定出自名家。為此,20本名著的排序也就沒有按照美學史上的學術地位或者學術頭銜,而是直接按照名著的作者姓氏的漢語拼音為序。也許,這樣可以方便讀者只去關注這20本名著,而不去關注這些名著的背后的更多的無關緊要的東西。
不過,挑選美學名著其實也是一個主觀的過程,沒有什么客觀的標準。因此肯定存在不足之處,肯定無法求得所有學人的認同。幸而,我也從來沒有期待過所有學人的認同。在這里,我只敢說一句可以為自己壯膽的話:我相信,如果以“首創(chuàng)”“獨創(chuàng)”以及所帶來的學術影響的大小來衡量,也許很難可以挑選出在同一領域的美學著作中足以取代這20本中任何一本的美學著作來了。自然,也有遺憾,在我看來,在中國美學研究的領域,也許還可以有兩三部足以入選。遺憾的是,中國美學研究領域的美學名著已經(jīng)挑選出來的有點多了,因此,只能憾然作罷。
最后我想起,1878年,雨果在著名的《紀念伏爾泰逝世一百周年的演說》中說:“伏爾泰不僅是一個人,他是一個世紀!”
我也想說:這20本書也都不僅是一本書,而是一個世紀!
而且,倏忽百年,置身其中,我每每想起南宋時人季苾的《祭吳先生履齋》一文。季苾在文章中悼念他的朋友吳先生說:“后世而無先生者乎?孰能志之?后世而有先生者乎?孰能代之?”意思是說,后世如果沒有了先生者,誰又能繼續(xù)?后世如果有了先生者,那有誰又能夠等到那一天呢?而在我們所導讀的20部美學名著中,也有一些先生已經(jīng)遠去。其余的一些先生,也大多年事已高。十分慶幸的是,我們還有他們的“傳世名著”與“所立之說”。
這是他們傳遞給我們的美學財富,也是百年中國美學凝聚而成的美學結晶。對此,我們理應永遠傳承,也理應無比珍惜。
感謝為本書撰稿的20位美學學者,也感謝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的各位編輯朋友。未來的道路肯定并不平坦,但是,你們的大力支持,必將會推動著我不懈前行!
作者簡介:潘知常,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美學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主任;2007—2019年應聘澳門任教,陸續(xù)擔任澳門電影電視傳媒大學籌備委員會專職委員、執(zhí)行主任(2013- ),澳門科技大學特聘教授、博導(2007- )、曾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創(chuàng)院副院長(主持工作,2010-2012)。在喜馬拉雅免費講授《紅樓夢》,播放量逾九百萬,在南京電視臺主講的十集系列節(jié)目《青春紅樓》被“學習強國”的全國平臺隆重推薦并播出;2007年提出“塔西佗陷阱”,2014年被最高領導在正式講話中引用,目前網(wǎng)上搜索為299萬條,成為廣泛流行的政治學、傳播學定律;作為戰(zhàn)略咨詢與策劃專家,力行“知行合一”美學實踐傳統(tǒng),多年來業(yè)績突出,成功完成了包括《世界青年奧運會》申請書(定稿)、《澳門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南京市民精神、民生新聞節(jié)目策劃等數(shù)以百計的策劃與咨詢項目;在1985年首倡生命美學(“萬物一體仁愛”生命哲學+“情本境界論”審美觀+“知行合一”美育踐履),代表作:“生命美學三書”(二百萬字),曾獲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等十八項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