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人文的河流即地上的天河,它是在地的,它也揚波于意識之間。
天上有天河,地上也有天河。天上的天河是屬于牛郎織女的天河,我要說的天河是文藝小伙伴們的天河。在廣州天河區(qū),以天河體育中心為圓心畫一個半徑為5公里的圓,許多文學藝術界的朋友就囊括在這個生活圈之內了。我為之寫過詩的中山大道、崗頂,也都在這個圈里,它們連接著體育中心前面的天河路,是天河區(qū)一條人流量洶涌的河,朋友們就來來往往地出沒于其間。相對于大廣州來說,這樣的距離已是無比親近的芳鄰了。故此,這些朋友的相聚也就相對容易了許多,這是地理上的近,但相聚的主因還是因為心近。
大家聚得多的地方有黃禮孩的工作室、林繼昌的畫室、世賓的辦公室,其次就是文學活動現(xiàn)場,最后就是民以食為天的各種吃喝去處了。這幫朋友中有愛酒的,也有愛茶的,但不管喝什么,大家都恰到好處,有觀念分歧也有心靈默契,既不會因酒濃而醉倒,也不會因茶淡而緣薄。
張鴻說鮑十可能是和詩人交往較多的小說家。此話雖沒有經過考證,但至少在廣州天河這個小范圍里,在我的朋友圈里是這樣的,詩友們的聚會總少不了我們的鮑大哥的影子。而在大家嘰嘰喳喳高談闊論時,鮑十最經典的動作是自己選個不顯眼的位置,點著煙吐圈圈,不到要緊處不輕易開口。偶爾見到美女時,他會毫不掩飾地用追光燈一樣的眼光籠罩著美女,并流露出欣賞的表情。這種欣賞并不讓人討厭,而是感覺到他的率真與坦蕩。朋友們打趣他被勾住了,他則笑而不答,一副悠然自得的淡定。因為本身較簡單直率,所以我也喜歡與他這樣的人交往,不勞心。你不用擔心他會誤解你什么,你也不會去對他做任何猜測,相信和他交往過的朋友都有這樣的感覺。有外地朋友來了,或者想聚了,發(fā)個短信說鮑大哥喝酒了,他總會及時回復短信,有事就說有事,能來就說好的。在這幫朋友中,安石榴和他的酒量是比較好的,很自然的他倆也常坐在一起,想起他有次對身邊的安石榴說:“像這樣不為什么,就喝酒。多好?。 笔前?,簡簡單單多好!
有時喝到暢快處,大家就輪流唱起歌來。鮑十的保留曲目是《烏蘇里船歌》,他有時坐著唱,有時站著唱,唱著唱著,就有點若有若無要停下來的樣子。我開始還以為他是忘記歌詞了,停頓了片刻,突然他又輕輕地“嘆”出了兩字—給根。下次他再唱我就知道那兩字就是一個句號,他唱歌時就是在寫小說,寫到最后百感交集地舒了口氣,給這篇經年累月寫出來的小說畫上了一個鄭重的句號。這個句號本身沒有具體的意思,卻是一個行為結束的儀式。
鮑十平時沒有什么豪壯式的言語,骨子里卻是重義氣的。世賓的詩歌理論小型研討會在夢亦非的“茶造”舉辦,當時恰逢寒流來襲,大家羽絨氈帽都還凍得直呼冷。鮑十重感冒(看上去癥狀嚴重,人有點恍惚),還冒著寒流中的風雨趕到現(xiàn)場,緩慢認真地說了他的看法之后,又瑟縮著回去了。在許多研討會上,他的發(fā)言都能聽出來是認真讀過文本,又做了悉心準備的,有時還會看到他帶著一些小紙張,那是寫滿了字的備忘錄。
某日,在林繼昌畫室喝茶、說閑話,大家逗著鮑十講戀愛史,他便講了,講的過程就像在說別人的事,如山泉輕淌,并沒有過于起伏的情緒。后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論人生、說知交,他不知因何就傷感起來,顯得情緒低落。是什么觸動了小說家的心弦?也許是嘆情緣易逝,也許是感年華難再,這讓人在他的敦厚中又窺見到絲縷的柔情。而他的作品同樣帶有這樣的品質。最近約了他的小說在“曠馥齋”微信公眾平臺共賞。發(fā)出來的第一篇《澤地的戀情》就把朋友圈的文友讀哭了。婉兒說:“情不自禁地流淚了。其實,總有觸動心底的那個點。好文章!”那是一篇關于兩只丹頂鶴“生離死別”的故事,看似不關“人”的事,卻又是人從中“導演”出來的,而且是一個真實發(fā)生的故事。鮑十具備一種把現(xiàn)實與日常細節(jié)融入小說,達到虛實渾然不分的能力。簡潔的敘事線條與隱忍的筆觸,深蘊著飽滿的情感,平實之中帶著飛逸的神采。
每當鮑十被介紹說這是電影《我的父親母親》《櫻桃》的原創(chuàng)作家時,面對對方的驚訝與敬仰,他總是云淡風輕地笑笑。以平常心處世,他活在他的自由里,這是一種境界。作為生活中的平常人,同時又作為作家,人生閱歷與心靈閱歷的雙重歷練使他領會了生命中深層的況味,更能以真摯之心善待他人與周圍的一切。就如他的小說,所書寫的多為平凡的小人物,這些無聲地消失于歷史洪流中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在他的作品中鮮活了起來。讀他的小說,總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痛點觸動人性中的柔軟之處,也許,這就是婉兒所說到的那個“點”。那是因為他從不以怪異引人注目,而是以返璞歸真的語言與氛圍營造潤物無聲之境,那些生命的痛點隱匿在其中,就像甜里那倒牙的酸,讓人在無所防備中被揪緊了心。
在一次聚會上,我們談起創(chuàng)作,有感于當下文學粗俗化寫作的大流,鮑十說對現(xiàn)實有一種無力感,但他又期望自己接下來寫一些有骨頭、有價值建構的小說,即使不能發(fā)表,留下來給兒子也好。我贊成他的想法,每個人都承擔自己想改變的一小部分責任,諸多的小部分就可以一起形成具有時代各個側面的佐證與合力。因為現(xiàn)狀無法改變,也因為現(xiàn)狀可以改變。
文學是寂寞的,同時它又是一座彩虹橋,通向心靈的彼岸。人文的河流即地上的天河,它是在地的,它也揚波于意識之間。
每一條路都通向內心的城池
安石榴既是城市化發(fā)展的經歷者,也是若即若離的隱逸者,他素有散淡閑逸的處世風格,但他并非隱于山間竹林,而是自由遷徙,隱于市井之中,從持續(xù)的游走到現(xiàn)在基本寓居于廣州與佛山之間的南風臺,可說是得大自在者。正因為其身心自由,故他的行文既能深入所游居之地的肌理,也可隨心而婉轉。多種行業(yè)、職業(yè)的經歷也讓他觀察事物的角度更為多維與豐富,從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城市的面像,也能得到心靈的觸動—遵從內心的召喚,動蕩中也能擁有靈魂的滿足。
我對石榴較早的印象是他的《二十六區(qū)》詩歌行為藝術。在詩歌活動上,他一邊踱步,一邊朗誦著從第幾區(qū)走到第幾區(qū)的詩句,用行為與朗誦描繪他的“深圳地圖”。就像他《走在深南大道上》所表現(xiàn)的,他在追溯一條條道路的起點與終點,沿途觀察事物的變遷,以此丈量心中所熱愛、所追求的未來之于人生的分量,從而賦予平淡人生以意義,而他的心靈軌跡也由此得以浮現(xiàn)。
如《在每一座城市短暫駐留》這書名所示,崇尚自由的天性促使安石榴不斷地走向他鄉(xiāng),又同時在內心返回,在出走與回歸的雙向運動中獲得精神的升華,使每一條路都通向內心所構筑的安居之所。某次在天河公園旁邊聚會,飯后朋友們各自散去,他乘著微醺的酒興說要走路回當時居住的五羊新城。我挺擔心他能不能找得到家,會不會在路上醉倒,但他說完全沒問題。他經常這樣,或者說喜歡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事實如他所言,后來我也看到了他更多乘興的自由行走,這也許就是他的本能日常,如他所說,“我所理解的日常,就是生活自然而然的常態(tài),更多時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而不是通過安排而展開的生活狀態(tài)”(《日常及訪客》)。行走似乎已成為他的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合二為一的藝術靈媒,而寫作對他來說是“履行與精神的契約”。
與石榴相處是輕松、平和的,他從不故作姿態(tài)。就如他筆下的宋莊生活,真切、隨性。從他對那位不屑于人間煙火的畫家所持的“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中便可見一斑,“如果一個藝術家沒有一顆熱愛自然,體察生命的心靈,又如何去觀照美好,提升靈魂的力量?”(《受到驚嚇的鳥》);而他對心靈相近的朋友卻是真誠相待的,他在朋友們當中并不是很愛說話的一個,但當某個朋友海闊天空聊至忘乎所已時,他會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的調侃。他既有惡作劇式的、故意抬杠的小狡黠,也有不動聲色關心朋友的良善。有個朋友的父親過世了,他就悄悄跟我說:“某某父親過世了,安慰一下他。”
從深圳時期的多種職業(yè)變換與多地奔波實錄,到北京宋莊時期的藝術觀察與各色人等的交匯,再到桂林時期的鄉(xiāng)村城市化縮影勾勒,《在每一座城市短暫駐留》這部散文集既是安石榴個人行走與心靈歷程的呈現(xiàn),也是民間文藝生態(tài)的一個側記,他消化著一代“進城人”—隨城市化大潮進入城市,卻未能完全融入其中的人群—徘徊在城鄉(xiāng)之間的迷茫,在親近與疏離中不斷探測著能令自己身心安妥的歸屬地。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人們通常仍對鄉(xiāng)村懷有不舍之情,同時又留戀城市的便利與機遇?!拔也皇且粋€能夠拒絕城市的人,而城市也一直與我貌合神離?!保ā哆^繼的村莊》)而當他們懷念起鄉(xiāng)村的睦鄰友好時,卻發(fā)覺已回不去了,城市化的車輪已轟隆隆輾壓而過,舊時的風土人情已在時代浪潮中變形。他們唯有在城鄉(xiāng)之間流連輾轉。
安石榴在行走中了解自己,接受自己與所處境遇“過繼”般的關系,“在異鄉(xiāng)像主人一樣活著”,并用文字構筑起內心的城池。就像那種叫“綠葉落地生根”的植物,花朵狀的種子結滿了每一片葉子的邊沿,風吹而落地,落地而生根。
林馥娜,生于廣東揭陽,居廣州。出版有《詩者的織物》《我?guī)е|闊的悲喜》《曠野淘馥》等作品集多部,多次參與主編及評析大型書系。有作品發(fā)表于國內外刊物,入選高考模擬試卷及央視科教頻道。部分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推介。其詩歌、評論、散文曾獲多種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作協(xié)簽約文學評論家、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高校創(chuàng)意寫作特聘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