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懷疑論者，我常常自忖，詩歌批評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柏拉圖指認詩歌是影子的影子，那么，詩歌批評豈不是更為虛弱的幻影？如許稀薄、動蕩，搖曳于意義與虛無之間。更讓人煩惱的是，較之擁有穩(wěn)固的闡釋體系與美學趣味的古典詩詞，尚在路上的現代詩一直身處如何為自我正名的旋渦之內，不僅各路評論者言人人殊，詩人內部也聚訟紛紜，普羅大眾更是以不懂敬而遠之。尤其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消費時代啟幕始，詩歌的邊緣化已無須置喙，其中，詩歌批評的混亂與無能亦為之推波助瀾。我還沮喪地看到，在學術界，由于現代詩歌批評缺乏小說、戲劇評論所能依仗的圖解模式與研究術語，而予人以印象式、主觀化的負面感受。諸多迫于學術壓力的批評者就此紛紛轉向小說研究，抑或埋首于似乎更具學理性的詩歌史書寫與材料考釋，有關現代詩的歷史研究宛然于搖擺不定的價值游移間找到了一條穩(wěn)妥的道路。然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事實上，無論詩歌史研究的園地多么豐饒而高產，這仍是一種外部的眺望，他們回避了對有關價值構成的判斷，史料的繁榮無法掩蓋現代詩歌批評日益貧乏、意義趨于消歇的事實。正是源于這份意義折磨，當我讀到凌越新近出版的批評集《汗淋淋走過這些詞》，我仿佛有了為批評辯護的理由，尋求到了現代詩歌批評擁有意義的可能性，譬如，在這個日益技術化、格式化的世界，渴望通過批評來穩(wěn)固現代詩的批判性力量；譬如，在嘈雜、混亂的詩歌現場，通過真誠的詩歌批評來敞開現代詩隱匿的美與德，擦亮現代詩的評價標尺。

記得奧登在評述愛倫·坡時，對其關注了過多無聊作家而深感遺憾，在他看來，才華會湮沒于對無聊作家的評論之中，顯然，他強調批評的對象往往決定批評的高度乃至批評的生命力；同樣，韋勒克在《批評的諸種概念》中強調批評的決斷，指出人文科學的災難在于它們在要求與法律和真理同樣的權利時顯得畏畏縮縮；這類諍言顯然很難對當下的中國詩評界起當頭棒喝的作用。我看到太多優(yōu)秀的批評者陷身于一個又一個平庸的詩人間氣喘吁吁，不敢做出高下判斷，他們絞盡腦汁，以高妙的言說對那些注定被文學浪潮所吞噬的作品進行過度闡釋、高度表揚，在敗壞自我詩歌胃口的同時，也污染了詩歌風氣，攪亂了批評的秩序。然而，他們（包括我）也是值得同情的，現實需要、人情關系、圈子文化，抑或友情提攜、不忍之心等，都會產生這種并不純粹的批評關系。正是從這個意義而言，凌越是勇敢而超脫的，他以近乎隱逸的姿態(tài)游離于當代詩歌各種圈子之外，廣州各類喧囂的詩歌活動中，極少覓見他的身影。這雖然讓他很難進入虛榮的閃亮旋渦，但保證了他能松弛地釋放批評的自由，因而，他盡可以率性地對某些詩歌現象和詩作發(fā)出不詳的鸮鳴?！督浀涞膽T性》中，他調侃當代“三十年詩歌經典”乃為微型的經典，是米粒上雕刻的恢宏意象，比喻之妙讓人噴飯；行至文末，他又毫不避諱地顯金剛怒目之態(tài)，“最近十幾年第三代詩人幾乎集體啞火，當年的某些代表詩人近年的作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這么率直又尖銳的行文多么痛快淋漓，它即刻激起我的閱讀快感，放眼望去，周邊潮水般的諛詞多么虛偽而泛濫呀。在批評對象的擇取方面，凌越嚴格秉持了龐德所言的“批評即選擇”的原則，有著固執(zhí)的潔癖，多涉筆能經得住時光考驗的優(yōu)質詩人，如狄金森、策蘭、俄羅斯白銀時代的眾詩人，以及與國內詩壇保持若即若離關系的黃燦然、藍藍等；一流的詩歌本身就是奇跡，而經過凌越專業(yè)目光的凝視，詩作與評論因美好摩擦而迸發(fā)的隱匿之光足以讓讀者目眩神迷。

現代詩本身具有批評性，因而，它先天葆有德性，長了一副批評的牙齒，就如波德萊爾說的，詩人體內天生攜帶批評器官。在我看來，這并非說詩人是天然的文學評論家，而是指現代詩人必然是現實壓力的反對者，是一種針對規(guī)訓表達置疑的不滿力量，一如波德萊爾筆下游蕩的波西米亞人，現代詩人始終是現代性籠子無法馴服的反抗者。凌越信奉這么一種詩人的德性，相信詞語的能量，他偏愛與時代形成緊繃張力的俄羅斯白銀時代的眾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等，他們那喑啞又澄澈的聲音是人性在高壓氣候下捍衛(wèi)自由的極致形態(tài)，頑強的詞語要戳破形而上的總體謊言，美與德要在文明廢墟上掙扎著綻放?；蛟S，在凌越看來，透過俄羅斯詩人的命運與詩歌的三棱鏡，詩歌那批評喉嚨發(fā)出的呼嘯聲會變得更為清越有力，更能穿透當下詩歌德性趨于崩散的技術化世界。

《佇立在兩座廢墟上的愛情歌手》是凌越有關詩歌德性的一份清晰的供詞，他從愛情議題切入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意義城堡可謂準確。從阿赫瑪托娃溫柔低訴的聲音里感受到了舌頭管轄的力量，看到人性之花永不衰敗的希望。詩歌如希尼所言無法阻攔一部坦克的到來，但它可以證明人的獨一性，也可以證明獸性的力量是可以變形的，這也是凌越所傾心的道德力量。

凌越曾多次強調其批評觀念源自特里林、威爾遜，這兩位均是二十世紀歐美文學批評界的巨人，在英美新批評大行其道的時代，他們逆流而上，堅持追溯人文主義傳統(tǒng)，強調知識人的倫理責任；作為精神繼承人，凌越的詩歌批評文字森林里，也始終回響著業(yè)已消散的人文精神，盤旋著道德勘察的犀利目光。他自言：“而在我傾注許多精力的文學批評內部，我也更關注那些更具社會性和責任感的文學作品，我很好奇在引發(fā)強烈‘效果的語句背后，道德在其中究竟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或許，正源于這份自覺，凌越愿意把諸多批評獻給更具社會性與責任感的詩人，如阿赫瑪托娃、策蘭、藍藍等，顯然，他與這些詩人在精神血脈上有著隱秘又堅固的聯系。

特里林、威爾遜兩位大家開闊、立體的批評方法也被凌越所繼承。他總能越出文本藩籬之外，將時代的復雜生活、詩人的生存境遇等納入統(tǒng)一論述，甚至將搖晃于虛實之間的詩人逸事編織入文。如論狄金森，凌越懷揣想象的激情描述了草木豐饒而寂靜的花園、從窗口吊下的裝滿姜餅的籃子，對狄金森物質生活的想象性描述激活了詩歌內部匿藏的火花，構筑了讀者對詩人精神生活的理解底座，詩意的存在被賦予了鮮活的肉身。對茨維塔耶娃、策蘭的分析則始終懸掛著批評者的倫理立場與社會學眼光，他勘察策蘭的生存圖景，辨析詩人與同時代人海德格爾的趨同與分歧，探究茨維塔耶娃周邊的人情關系，這些溢出文本之外的論述打破了拘囿于文本細讀的精致之甕，賦予詩歌批評更為強勁有力的觸角。當然，凌越朝向時代與存在的沖破不是為了無限制的精神漫游，而是為了強有力的合攏。如姜濤所言，最終“收攏于自身的立場，這立場既是美學的，也是認知的，更指向了倫理”。收放自如間，批評文本敞開了豐饒的空間。

現代詩人攜帶批評的器官，還因為他們所書寫的現代詩總是與時代的審美習慣之間構成了批判的力量，以致不少現代詩人主張棄絕現實，制造一個自為的詩歌世界，而并不向一般大眾敞開，這類自覺的美學先鋒性讓現代詩總處于晦暗的邊緣，也恐嚇住了多數意欲靠近的讀者。可毋庸置疑，現代詩歌并不期待成為孤立而喑啞的謎語，它的力量仍根植于存在以及對存在的反思之中，它要求與周邊發(fā)生交集，并召喚他者的到來，這一期待與迷惑而好奇的讀者有著類似性。因此，如何用批評的強光讓現代詩現身，這不僅是現代詩的內在要求，也是彷徨于孤獨邊緣的現代讀者的普遍渴求。遺憾的是，當代諸多詩歌批評不是讓詩歌現身，而是用云遮霧繞的概念纏繞、溢美的應時闡釋讓詩歌高深莫測乃至令人厭倦，詩歌與批評膨脹為兩隊虛偽的語言狂歡。這種不適感對我而言由來已久，因此，我珍視凌越的詩評，它給我最大的感受是清晰。本來，清晰應該是詩歌批評的基本美德，如今它卻如此稀缺，其重要原因，乃大量批評家缺乏誠實的態(tài)度，他們不愿意誠實地進入文本，或者根本缺乏進入文本的能力。而凌越的詩評是一種清晰到近乎清澈的書寫，上面浮動著批評者誠實的面影，可以說正是借助凌越清晰、懇切的解讀，我對策蘭、狄金森等現代詩人有了更為堅實的理解，也借此窺見了更多現代詩創(chuàng)作的秘密。

譬如在中國長期以晦澀而聞名的策蘭。源于流行而懈怠的批評方式，策蘭詩歌在中國讀者眼里居于神秘的高處，如緊閉的石頭之花，似乎是現代詩不可言說的表征。我曾為此尋找數篇評論想一窺策蘭的真相，可只看到滿紙的存在主義、死亡意識等概念的無盡纏繞，在諸多西方高深理論的解構下，策蘭的詩句化為飛揚的意義碎片和理論旋渦，嚇得我不愿再涉險，直到我讀了凌越的《策蘭：一道傷口舔向高處》，才恍然望見了策蘭詩歌馥郁的花蕊。在我看來，中國讀者要理解并欣賞策蘭，凌越的這篇文章是絕不可越過的界碑。凌越開篇直指策蘭的寫作秘密，即在“言說”與“存在”之間尋求平衡，并以自己的方式展開現實主義的書寫?，F實主義的定論將策蘭詩歌拉到了堅實的地平線，并在凌越的時代剖析與對作家災難性命運的講述里獲得了確切的意義；除此之外，這“自己的方式”無疑是探究策蘭詩歌神秘性的更為重要的鑰匙。凌越對這關節(jié)處的闡發(fā)亦絕不推托，他以類似新批評（雖然他對新批評并無好感）的精細手法對策蘭的“方式”進行了精微的勾勒，抽絲剝繭地將隱伏于黑暗處的詩歌經緯一條條加以解碼。凌越首先將解密的方向指向策蘭那過于緊閉的“詞語”，指出策蘭詞語的神秘性源于他給詞語注入的巨大能量，通過擴張詩歌詞語疆界、使用復合詞對詞語施加壓力等方法，“策蘭希望詩中每一個詞都生發(fā)出巨大的能量，希望每個詞都攜帶著一個大廳，在那里面似乎應有盡有”。為了更清晰地闡明這一點，凌越還辨析了策蘭與曼德爾施塔姆、翁加雷蒂之間的異同。論及策蘭與翁加雷蒂詩句的相似性時，他更是目光犀利，越過了詩句凝練性的表象，直指兩者意義維度的差異，“翁加雷蒂對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持一種相對樂觀的態(tài)度，他的詩句雖短，但在單位意義上仍然是完整的，而策蘭哪怕在極短的詩句里也不忘使用他慣用的扳手，把平常的或者在他看來庸常的語義扳斷”。讀到這樣明快、決斷又靈性的文字時，我們恍然大悟之余收獲了只有現代詩才能賦予的愉悅。

類似的閱讀快樂也涌現于凌越對狄金森詩歌的精妙闡析間。談及狄金森詩歌內部頻繁現身的破折號，凌越沒有懈怠地沿襲流行的詩歌節(jié)奏說，而是透過破折號這一符號窺見了狄金森詩歌創(chuàng)新的秘密，指出破折號在詩歌意義大廈中所發(fā)揮的創(chuàng)造性功用：“狄金森詩中的破折號就像萬能的黏合劑，可以將任意的兩個詞、短語或者句子強行黏合在一起，其實質是為了打破詞語結合習見的慣性，甚至從外形上看，這些破折號就如同日常語句中的邏輯鏈條被強行抽走之后留下來的殘缺的氣息奄奄的經脈，而嶄新的詩意則從尋常話語意義的廢墟上破土再生?！边@段精辟又充滿新奇意象的言說以詩性的語言勘察了符號對語言的刺激性，打開了符號運用背后的意義維度，讓我們對狄金森詩作有了更新鮮的認知。凌越這類精微的闡析有英美新批評式的精致、細膩，詩歌在他專注的凝視下，猶如慢慢敞開內面的魔方，然而，他又絕不停留于此。因為，凌越厭惡尋章摘句式的文本解讀，更拒絕過度闡釋，他只是豁現詩歌魔方秘密的點燈人，在照亮詩歌內面的剎那，他便決絕地隱身。

總能于晦暗處恰如其分地照亮詩歌，這種能力部分依賴于凌越的詩人身份。事實上，批評史上有分量的詩歌批評總離不開詩人的自我言說，他們深諳詞語煉金術，更能參透詩歌難以言傳的秘密，艾略特、希尼、奧登的詩評往往與他們的詩作相映成輝。凌越有多年的詩歌書寫經驗，并從未懈怠，作為一名挑剔又高傲的詩人，他對詩歌有驚人的直覺，能迅速掌握詩歌對象的核心秘密，難得的是，他又能用罕見的理性將這直覺呈奉出來，直覺與理性的交融，構成了其評論清晰性的重要底色。事實上，對凌越而言，詩歌批評只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變體， “這種感覺有點類似于抒情詩人向戲劇詩人的轉變”。凌越的夫子自道以機警的譬喻直指本質，的確，詩歌的創(chuàng)生具有封閉性與自戀性，抒情主體以強光的形式占據意義的核心位置；而詩歌批評需要批評者以對話的、低姿態(tài)的方式進入他人，卸下自我中心主義的堅硬盔甲，正是在掙脫自我的同時，更澎湃的主體自由得以涌現。估計，這便是誘惑凌越從事詩歌批評的重要原因吧。

以目前高度操作性的學術標準衡量，凌越的詩評是松弛的、反學院化的，有如山間小溪隨物賦形的隨意，這種書寫方式也暗合他所心儀的特里林、威爾遜式的札記體書寫，正是借助于這類相對開放的形式，批評的洞見才得以閃現，靈性的語句才得以追逐不羈的思想處處留存。當然，這種松弛文風其實也在宣告，詩歌批評的力量并非由宏大的概念堆積與高深的邏輯建構來達成，它始終依賴自由的思想，傾向沖動、期待愉悅。凌越深味其義，所以他的批評指針總是在詞語的飛翔與存在的探究之間來回擺動，并保持了克制的平衡感，在輕盈與沉重之間，凌越以批評的方式釋放了詩歌的美，重申了現代詩的責任倫理。

楊湯琛，教授，文學博士，供職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兼任廣東秦牧創(chuàng)作研究會副會長，廣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主要從事近現代文學研究、當代詩歌批評等，在《文藝報》《詩刊》等報刊發(fā)表詩歌評論多篇，曾在《飛天》《作品》《廣州文藝》等發(fā)表詩作；出版學術專著《晚清域外游記的現代性考察》《微觀視野下的中國現代文藝研究》等，詩歌評論集《趨光的書寫：詩歌、地域與抒情》即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