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寶珠觀石跳橋上跳過

身體瞬間輕盈許多

寂靜的晚上

我來回在橋上走著

光線恰好照出我跨步的影子

每一塊靜立在水中的石頭

都好似遞到我腳下

這石墩與石墩間

等量的距離

量出了我的輕

也量出了我的重

而在水面上躍動的影子

也恰似這一刻

古榕樹下

緩緩流水上

我看到的騰起與落腳

必須面對的吹拂

蹦跳的命運

詩人簡介：

謝湘南，詩人、藝術(shù)評論人、媒體人。1974年生于湖南，1993年遷居深圳，并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97年參加第14屆“青春詩會”。2000年個人詩集《零點的搬運工》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shù)獎。2012年出版長詩選集《過敏史》。2014年出版《謝湘南詩選》。2018年出版《深圳時間—一個深圳詩人的成長軌跡》。2019年出版《深圳詩章》。有作品入選近百種當代詩歌選本。部分詩歌被譯成英語、俄語、日語等。

世 ? 賓：在人世間跳躍

謝湘南《在寶珠觀石跳橋輕輕站立》這首詩和藍藍的《從絕望開始》兩首詩都是注目人世間的生命狀態(tài)。藍藍的“我”置身于人世間，但與人世間構(gòu)成了主客體的關(guān)系，當她體驗世界的時候，她是主體，當世界施予她命運的時候，她是客體；而謝湘南是以單一的主體身份置身于世界的，他寫的是此時此刻的“我”的經(jīng)歷。詩歌路徑的不同也導致了詩歌所展現(xiàn)的空間的不同。如果藍藍的詩歌是立足于經(jīng)驗，那么謝湘南這首詩就是立足于經(jīng)歷，此時此刻。在這首詩中，謝湘南描寫了一個場景，就是他在寶珠觀石跳橋上走動、跳躍的經(jīng)歷和感受。場景和經(jīng)歷過程都是寫實的，所有讀懂散文的人都讀得懂這個過程。這首詩虛寫的部分，“這石墩與石墩間/等量的距離/量出了我的輕/也量出了我的重”，以及“我看到的騰起與落腳/必須面對的吹拂/蹦跳的命運”，這是寫詩人的感受，也是這首寫實的詩出彩的部分。這寫虛的部分無疑增加了這首詩的深度，讓讀者有了體驗命運的空間。謝湘南一直在書寫他在這個時代中的命運，《零點搬運工》是他的代表作，在城市行走，在城市跳躍是他的形象。在《在寶珠觀石跳橋輕輕站立》這首詩中，他依然在注目這種作為城市外來者烙下的無根的、跳躍的命運。這種命運感成了他的潛意識，也成了他詩歌的標識。謝湘南可能不會承認這種命運的輕。在他的詩句中，他希望同時賦予這種生命的重，就像他的詩句“量出了我的輕/也量出了我的重”。但事實上這種命運就是輕的，因為“我”作為主體是被城市和命運裹挾著的。他并無法為主體建立一個主導命運的地位。他只是在感受這種命運的狀態(tài)。藍藍詩歌中寫出的弱小，恰恰是因為人的強大。她的詩歌寫出了作為有限性的人對命運的擔當。謝湘南詩歌中出現(xiàn)“也量出了我的重”這一句，不是來自體驗，準確說，這首詩沒有提供這樣的語境，那只能說他是來自知識，那種理性的對人的理解—知識分子，太知識分子了?！耙擦砍隽宋业闹亍边@一句在這首詩中必須去掉，去掉也絲毫不會影響詩的質(zhì)量。再輕的生命，也必須跳躍，這就是打工者的命運。這樣的修改無疑會為這首詩在這個時代打下更深的印跡。

向衛(wèi)國：蹦蹦跳跳往前走……

讀小學的時候，上學要沿著一條小溪上溯大約兩公里，才能走上公路。這段兩公里的山間小路，要在村子里交匯的兩條小溪上面來回過六次。溪水很小，但河面較寬闊，上面搭不了橋，只能踩著水中放置的一排較大的石頭蹦跳而過。遇到雨天漲水，石頭淹沒，就只能涉水過河；水再大點，便自動停學在家。這樣的日子最多也是一兩天，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小學校的老師知道這種狀況，所以并不過問。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石頭跳橋，也可以成為一種人文景觀。孤陋寡聞的我，只好查了一下，寶珠觀在廣西的賀州，離著名的黃姚古鎮(zhèn)不遠，石跳橋是那里一個有名的景點。從圖片上看，跳橋上的石頭比我當年過的小溪水中的石頭要大得多、平得多、穩(wěn)得多；這很重要，記憶中，在我上學放學的途中，有過多次因為石頭搖晃或濕滑，掉到水里的經(jīng)歷。不知道這樣的景觀設(shè)置是為了懷舊，還是為了增添一種有趣的鍛煉方式。但在詩人的眼里，確乎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意義。詩人在蹦跳之間“量出了我的輕/也量出了我的重”。這當然不是指表面上身體的輕重，而是別的東西。比如，如果我們考慮到詩人長期生活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但其實是一個“外來務(wù)工者”，他想到的輕重問題，說不定就會涉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身份、地位等等；如果單純考慮詩人的“詩人”身份，而且把它和歷史、文化這樣的命題聯(lián)系起來，就不難將輕重問題與生命、靈魂這樣的詞語相關(guān)聯(lián)，重量問題立刻就有了形而上的味道。果然，詩歌的下文出現(xiàn)了“命運”這樣的詞。假如我們從某個角度，看一看自己或者人類命運的側(cè)影，有時或許真的會呈現(xiàn)出一種“蹦跳的命運”形態(tài)。既然不得不蹦跳，就沒有萬無一失，難免也會有像我小時候一樣，掉進水里的時候，有些人，便再也爬不起來了，而從總體來看，人類還是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著，不知道會走多遠。但有個比較詭異的情況是，過這樣的橋，是沒有辦法手拉手的，那么我們到底有沒有必要，把跳橋連接起來呢？

周瑟瑟：身體感寫作

何為身體感寫作？謝湘南以身體的跳躍為寫作的前提，緊緊圍繞身體在跳躍過程中的變化來寫，在輕與重之間尋找詩歌發(fā)生的可能。一個身體的動作激發(fā)了謝湘南的感受力，誰也無法真正預(yù)知一首詩的發(fā)生，但詩就在那里，就在身體跳躍的那一瞬間發(fā)生?！对趯氈橛^石跳橋輕輕站立》是一首典型的發(fā)生中的詩，如果沒有詩人身體的跳躍就不會發(fā)生這首詩，所以我要說謝湘南的寫作是身體感寫作，通過身體的跳躍感受到內(nèi)心的詩意。詩是蹦跳出來的，謝湘南在發(fā)現(xiàn)詩歌的感受方式。謝湘南的經(jīng)驗是基于身體的真實感受，或許他并不依賴虛構(gòu)。包括被命名為“打工詩歌”的那一部分，在我看來都是身體運動的產(chǎn)物。身體感會帶來各種奇妙的體驗，并且完全是真實的，不需要虛構(gòu)，它自然就呈現(xiàn)出來了。詩藏在身體里，身體感里有詩人的世界觀，詩人本來就是生活的觀察家。謝湘南是一個城市闖入者的形象，冷峻的面容，清瘦的身體，介入又游離，保持一個闖入者的獨立與客觀。他從寶珠觀石跳橋上跳過，然后來回在橋上走著，這符合謝湘南介入又游離的性格，既不喧嘩又不逃離，只是來回走著。當代詩歌需要一種以身體為介質(zhì)的實證精神，謝湘南踐行的就是這樣一種身體感寫作，以身體記錄靈魂細微的變化，這也是詩的命運。

宮白云：“人景交融”的審美感受力

讀這首詩一方面如同在看一幅幅給人一種高級感的“人景交融”的攝影佳作，寂靜、唯美，光線、色彩、構(gòu)成與人物形態(tài)都恰到好處，讓人沉浸于一種靜態(tài)之美。另一方面又像在看一部畫面唯美的小電影，隨著低回的調(diào)子的畫外音一個個鏡頭舒緩地搖到面前，每個鏡頭都以一種內(nèi)在的合理性聯(lián)系在一起，顯示出一種動態(tài)之美。鏡頭中的畫面更是靜、動相連，說不出的美妙。橋與周圍的風景還有夜晚是靜態(tài)的，人與橋下的流水是動態(tài)的，一靜一動間，人在橋上行走還有行走時“水面上躍動的影子”要飛起來的彈跳感與人行走時的心理活動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在一起，生動而自如，并且?guī)又耙庠谘酝狻钡南胂髞砘伛Y騁，讓人體味一種“人景交融”的審美感受力，讀之令人心動。作品與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庇挟惽ぶ睢L景納入心中，內(nèi)省就會是風景中的風景，而風景也會沾滿風景中的人的氣息與靈性，它們相互成全，相互被重新創(chuàng)造，橋中有人，人中有橋，而詩意也一直在其中彌漫。全詩沒有分節(jié)，一氣呵成，轉(zhuǎn)折起伏不露痕跡，明澈中透著深刻，詩境氣韻充沛洗練，看似不事雕琢的詩句，卻可以在剎那間完成對人生起起落落的內(nèi)省，特別尾句“蹦跳的命運”仿佛剎那間就洞徹了命運的本相。

趙目珍：尋找對虛體的接觸

哈羅德·布魯姆曾指出：“任何好詩的真正標準是它完全經(jīng)得起非常仔細的閱讀?！敝x湘南的這首詩即是如此，它值得我們反復(fù)去閱讀，而且愈讀愈覺得有深刻的命運感的東西游曳在里面。海子在探索長詩（史詩）寫作時，曾提出要“尋找對實體的接觸”。他“希望能找到對土地和河流—這些巨大物質(zhì)實體的觸摸方式”。有學者指出，這一點對于海子的短詩也同樣有效。但這畢竟是個案范疇，它并不對所有人的新詩寫作（含長詩與短詩）都奏效。謝湘南的這首詩就是如此，與海子所言對實體的接觸相反，謝湘南尋找的恰是對“虛體”的接觸，是對“虛體”的那種意識和感覺。詩歌中兩次出現(xiàn)的“影子”是詩歌的重點意象和核心所在。第一次，詩人寫“我來回在橋上走著/光線恰好照出我跨步的影子”，然后由此延伸，經(jīng)由實體的石墩與石墩間的距離“量出了我的輕/也量出了我的重”。需要提醒的是，此處的“輕”與“重”非常值得玩味。讀者既可以指認出“輕”與“重”所對應(yīng)的本體（如身體），也可以將其認定為是一種抽象的處理，認定其本體是一個虛化的東西。待我們接著讀下去，我們就會感覺到，將“輕”與“重”的本體認定為是一個虛化的事物更為合理。因為從詩歌的結(jié)尾可以看出，“蹦跳的命運”才是詩人真正要觸碰的重心所在。海子在《尋找對實體的接觸》中說：“詩應(yīng)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詩應(yīng)是實體強烈的呼喚和一種微微的顫抖?！睆钠渚唧w的長詩（史詩）寫作看，其觀點是成立的。不過，讀謝湘南的這首詩，我們顯然還是要反其道而用之?；煤Ｗ拥挠^點，我們也可以說，謝湘南的這首詩是主體與虛體（命運）間以互動、勾連的方式所進行的關(guān)系處理，既有主體對虛體的找尋，也有虛體對主體的喚醒。同時，我們也能從中感受到虛體的“顫抖”，只不過詩人對其“顫抖”的呈現(xiàn)，換了一種方式。在同一篇文章中，海子說，“這黑乎乎的實體”需要詩人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去照亮，使它裸露于此。虛體也同樣如此。

高亞斌：人人都得從生活的斷裂處跳過

石跳橋是一種用石墩間隔著一定距離排列而成的、用以過河的橋墩，行人需要在橋墩上跳躍過橋。在謝湘南《在寶珠觀石跳橋輕輕站立》一詩中，詩人在一個夜晚站在寶珠觀石跳橋上，一次次孩童般輕松快意地“跳過”，讓詩人感受到了在橋墩與橋墩處跨越的新鮮和興奮，也體驗到了在人生的斷裂處飛翔的奇妙快感。詩人只是截取了一個平常而動人的生活瞬間，卻展現(xiàn)出生命所應(yīng)該擁有的一切詩意與苦難。也許，生活正是這樣一座簡易的石跳橋，既在日復(fù)一日的不斷推移和遷徙中度過，在歲月之河上催逼行人和普度眾生，又在每一天的迎來送往中不斷制造斷裂、制造苦難和艱辛。渡河如度日，每一個日子就如同這“每一塊靜立在水中的石頭”，被不斷地“遞到我腳下”，我們?nèi)莶坏锚q豫和遲疑，就這樣一天天地從日子的石跳橋上跳過。每一次壓力的承受和跨越的愉悅，都會令人“身體瞬間輕盈許多”，并感受到挑戰(zhàn)之后的精神放飛。這也是一次饒有意味的自我觀照。流水中的倒影，也許才是最真實的自我，它的“蹦跳的命運”，它的被流水所搖擺和動蕩的形象，象征每個人飄搖不定和難以把握的命運。在這里，流水恍如流淌的時間，“古榕樹”仿佛古老的歷史，卑微的個體只是在時光之流里不由自主的影子，誰也無法做到真正主宰自我。但無論生活有多斷裂，畢竟人生如同這些“寂靜的晚上”，只要有小橋流水，有晚風吹拂，就已經(jīng)足夠慰藉平生了。眾生皆苦，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苦難中唯恐深陷其中而不得不跳閃騰挪，“騰起與落腳”，但是，生命的意義或許也正在于此，正如通達的周作人所說：“臨來時是苦，回頭是樂?！?/p>

徐敬亞：“輕”和“重”在一首詩里的較量

在深圳現(xiàn)代詩的譜系中，“移民詩人”無疑成為這座移民城市的主流。然而，當早期的八十年代移民漸次退出中心舞臺之后，以謝湘南為代表的七十年代詩人們的詩歌身份卻發(fā)生了某種程度的混淆。由于他們的年齡與這座城市之間的青春契合，這些鮮嫩的移民在這座相伴相生、土著稀少的城市中似乎越來越享有了“本土詩人”的味道。同時，多年的記者職業(yè)，也使謝湘南一直與深圳人，特別是底層的勞動者同命、共運。因此他的詩一直具有強大的生命基因。我讀過他很多真切記錄生活與直面、揭示命運的詩。他的詩永遠站在與荒誕的暴力世界對抗與決斗的拳臺上，而且他的拳套中永遠鼓蕩著強烈的、真切的不平，當然文字中常常帶有后現(xiàn)代的冷漠與淡然。被稱為深圳“零點搬運工”的謝湘南，在《跳橋》一詩中罕見地展現(xiàn)了他的“輕功”。①場景描述輕。寂靜的夜色中，他描述出一幅單線條躍動的動畫。很明顯，畫面和動作都努力寫得輕靈、飄逸。②主觀內(nèi)感輕?！懊恳粔K靜立在水中的石頭/都好似遞到我腳下”—這暗中夾裹著的抒發(fā)，不露聲色，輕松自然。③詩的結(jié)尾輕。按一般套路，結(jié)尾似乎應(yīng)該把命運揭示“兇狠”“殘忍”“猛烈”一點兒吧。不，沒有。謝湘南仍然輕得風吹一樣。值得探討的是這首詩的背后的“命運”—它究竟是“輕”，還是“重”？一到橋上，“身體瞬間輕盈許多”，那么原來是沉重的吧？“騰起”與“落腳”應(yīng)該是暗示生命的上升與跌落吧？而“吹拂”又隱含著命運中遭遇的被動與曲折吧……于是我感到詩人在努力地“舉重若輕”—他以“蹦跳的命運”作為收尾，與“跳橋”全詩照應(yīng)：“量出了我的輕/也量出了我的重……”我為什么感覺全詩透出一種無言的沉重呢！再回頭看一遍，感到這首詩充滿了輕與重之間使暗勁兒一樣的較量。詩的表面詞語全是輕，而詞語的背后全是重。謝湘南只是在結(jié)尾處稍稍透露了那么一閃而過的、似有似無的、一絲絲的“重”。因此全詩的“輕”反而成為生命中一種特殊的“失重”狀態(tài)。

霍俊明：蹦跳、起落的命運在流水與暗影之中

謝湘南是我非常熟悉的詩人朋友，甚至在2022年秋天我們剛剛在東莞的一個工業(yè)園區(qū)相遇。這么多年來，客居異地的謝湘南也一直被認為是“打工詩人”的代表，這種整齊劃一的慣性閱讀也在無形中框定和窄化了一個詩人的豐富性和復(fù)雜面貌。當我們面對謝湘南的《在寶珠觀石跳橋輕輕站立》這樣一首更為日常也更為內(nèi)在化的“精神之詩”的時候，那些流行的主題學、社會學和倫理化的閱讀就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用武之地了。顯然，這是一首更為內(nèi)在化的精神性的命運之詩。它在倥傯的世間顯得很輕，對于個體而言它又顯得很重而不容忽略。“從寶珠觀石跳橋上跳過”與“身體瞬間輕盈許多”之間完成了從外部空間到內(nèi)在性體驗的自然轉(zhuǎn)換，此后這一轉(zhuǎn)換在接下來的詩歌中不斷強化?！凹澎o的晚上”與“我來回在橋上走著”之間也完成了從自然、物理化的時間向人生境遇和存在、命運的過渡。由此，在空間與時間的雙重坐標中，詩人繼續(xù)強化著存在性的體驗和起伏的命運情勢，而圍繞著它們展開的則是夜晚、微光、石橋、石墩、流水、影子、榕樹。甚至在這首詩的結(jié)尾，詩人的存在性體驗和命運感又以更為直接、有力的方式突顯出來，而時間的起落與命運的蹦跳之間形成了恰切的戲劇化對照。這是時間流水與暗影之中的自我啟示之詩，它很輕但是又很重，足以對得起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的時間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