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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獨者”與“反科幻的科幻”

        2023-06-07 06:34:46趙天成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說

        《星星的調(diào)色盤》披著華麗的科幻外衣,但細究其內(nèi)核,卻又帶有強烈的反科幻性質(zhì)。

        與科幻小說往往將人類處境抽象化不同,《星星的調(diào)色盤》所書寫的人的境況,有著清晰可辨的具體性。在社會學的層面,小說的主人公林達和他的妻子(前妻)周娟,從屬于中國龐大的“失獨者”群體。也只有在“失獨者”的概念下,林達和周娟的創(chuàng)痛,才能獲得精確且不廉價的同情與理解。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隨著二胎/三胎時代的開啟,“80后”到“00后”(1980年到2010年之間出生之人)身上的共同特征,將逐漸覆蓋他們前人的區(qū)別特征;從較長時段的角度看,生于這個區(qū)間的中國人,可以被稱為“獨生一代”(one-child?generation)。而由“獨生一代”,又衍生出“獨生家庭”“獨生父母”乃至“失獨者”等一系列概念,也衍生出與前后時代都有區(qū)別的家庭模式和情感形式。在這個意義上,林達和周娟的痛苦就不是他們的個人悲傷,而是“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是具有特定社會結(jié)構(gòu)和情感結(jié)構(gòu)的歷史性哀傷。

        短篇小說的第一個句子,往往藏匿著通向自身隱秘的鑰匙?!缎切堑恼{(diào)色盤》的起始句是:“大街上孩子們的笑聲是家的未來,我的兒子……也曾是家的未來?!边@種關(guān)于未來的描述,其實不是普適性的人類敘事,而是一代中國人的“未來學”。當一個家庭的命運與個體命運如此緊密地牽系在一起時,勢必會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缎切堑恼{(diào)色盤》極盡感傷,自始至終,幾乎被眼淚所淹沒。小說一共寫了18次哭泣——林達和周娟12次,其他人(多是同命相憐的陌生人)6次。而我之所以要跳出其外,“殘忍”地予以細察,既是要說這種哀傷,連同小說中一些簡單不過的句子(如墓園中路人的議論——“孩子這么小就走了,這讓家長怎么活。”),都是歷史性的,絕非四海皆同的喪子之痛;也是想要指出,這種依托于社會語境的人物和情感,在最根本的精神旨趣上,帶有與通常意義的科幻小說相背離的品質(zhì)。

        與此相關(guān),《星星的調(diào)色盤》另一“反潮流”之處,是在科幻小說紛紛進行硬核的技術(shù)“軍備競賽”,在元宇宙時代已見端倪、ChatGPT全球爆火的多重背景下,小說中最核心的物質(zhì)性智能產(chǎn)品,是一個只有聲音錄放功能、“不會說話”也“沒有名字”的“傻瓜機器人”——我將它命名為“不會chat的前GPT”(GPT即Generative?Pre-trained?Transformer的縮寫)。這個“傻瓜機器人”是林達和周娟之子樂樂未完成的作品。在依托于逝者生前意識采集的“數(shù)字生命體”“數(shù)字人類宇宙躍遷”等高科技靈體處理技術(shù),都因故不能在樂樂身上完成之時,“傻瓜機器人”在林達那里,就成了樂樂生命的延伸。這個機器人的技術(shù)支撐是一臺導航儀,“這臺導航儀采用機電模擬方式制作完成,一百年前,人類宇航員探索宇宙的時候,用的就是這樣的導航儀,看上去老舊,其實特別實用,其內(nèi)部有齒輪、凸輪、差速器等機械零件,同時還有晶體管、繼電器和電阻等電子元件”。也就是說,這個“不會chat的前GPT”,不僅是一個孩子的童年,也是人工宇宙的童年,是探索宇宙的人類的童年。在當前科技與科幻的“逐新”意識形態(tài)下,這篇小說卻表現(xiàn)出返祖的、懷舊的“元宇宙鄉(xiāng)愁”。

        《星星的調(diào)色盤》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可以歸納為“沖擊—反應”,或者說“創(chuàng)傷—療愈”模式。林達在經(jīng)歷了難以承受的生活巨變之后,如何填補內(nèi)心的缺口,讓人生真正意義地重新啟動,是推動小說層層展開的中心問題。通常來說,人生的危機,只能通過行動、勞作、冒險來渡過。然而日常生活的“續(xù)弦”(與導師之女重組家庭)、超越日常生活的“月球旅行”(為了滿足兒子去月球看日食的愿望),似乎都無法為他提供根本性的慰藉。這種對于安慰的尋求,可以視為一個中年男人的“調(diào)色盤”,即他怎樣調(diào)動現(xiàn)實、想象、藝術(shù)等不同維度的畫筆,在生活的調(diào)色盤上調(diào)配出悅目的、和諧的,至少是聊以自慰的色彩。在技術(shù)性的層面,這種調(diào)色的成果,也就將是這篇小說的審美效果。我認為,小說作者的調(diào)色,即他在小說中調(diào)和多重層面的努力,還有未竟之處,這也讓小說的融合度不夠圓滿,但這不妨礙我們探討它的構(gòu)想。小說最后給出的解答,是讓科技包容于美的想象:“林達虛目眺望。地球就在眼前,月球上無風無水。不知怎的,即使月球上沒有水,林達忽然發(fā)現(xiàn)月球之上搖搖晃晃的星辰影像,像一幅清冷的中國水墨畫。是的,就是這樣。身下的月塵是紙,月球車是移動的筆,月球的夜空是墨,而地球是大大的印章。”

        對于意義的尋找,最終止于“物哀”的美學,即將哀痛藝術(shù)化、審美化,進而將其對象化,以見天地的氣度去容納人間的哀樂。其實不只是結(jié)局,在丟失和尋找的過程中,這種美學也時時閃現(xiàn)(比如“林達望著一路飄落的秋日樹葉,樹葉是樹的碎翅膀,這樣的想象有哀痛之美”)。無論這種“物哀”,是否能夠成為終極答案,這篇科幻小說都以“反科幻”的姿態(tài)申說,即使人不再是萬物的尺度,人也仍然是人的尺度。對于人的心靈的關(guān)懷,最終不假外求。

        作者簡介:趙天成,文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學院。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批評。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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