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妍

朱宗順，浙江師范大學兒童發(fā)展與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特殊教育與社會融合研究中心主任，兼浙江省學前教育研究會理事長、浙江教育學會特殊教育分會副理事長、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教師專委會副主任。

如果將幼兒比作一粒種子，教育的作用就是發(fā)現(xiàn)他們的價值，讓每一粒種子通過特有的方式，開花結果，迸發(fā)生命的力量。在教育多元發(fā)展的今天，融合教育為教育變革帶來了新的機遇與挑戰(zhàn)，《“十四五”特殊教育發(fā)展提升行動計劃》的發(fā)布也為新時期學前融合教育工作的高質量發(fā)展提供了思路與支持，然而，落實到具體行動上，學前融合教育發(fā)展仍需突破專業(yè)師資力量缺乏、理念普及不夠、相關服務配套不足等方面的瓶頸。

面向嶄新未來，學前融合教育怎樣做到深度“融合”？如何培養(yǎng)高質量的學前融合教育教師隊伍？我們采訪了浙江師范大學兒童發(fā)展與教育學院教授朱宗順，希望通過他的專業(yè)視角，給出具體的建議和策略，讓融合之光照亮每個特殊兒童的心田。

專業(yè)化水平不足以支撐“實施”

《教育家》：近些年，我國學前融合教育做過哪些有益嘗試，又面臨哪些難題？

朱宗順：為推進學前融合教育發(fā)展，我國政府和相關機構采取了一系列有益的措施。一是在宏觀政策方面，鼓勵開展學前融合教育。比如，《“十四五”特殊教育發(fā)展提升行動計劃》中提出，鼓勵普通幼兒園接收具有接受普通教育能力的殘疾兒童就近入園隨班就讀；要求普通學校（幼兒園）在績效工資分配中對直接承擔殘疾學生教育教學工作的教師給予適當傾斜。二是各地結合實際出臺推進學前融合教育的相關措施。比如，《浙江省學前教育發(fā)展第四輪行動計劃（2021-2025年）》提出，逐步建立和完善學前特殊教育體系，支持特殊教育學校獨立辦園（班）。各地因地制宜，進一步擴大了學前融合教育服務體系建設，為特殊需要兒童接受早期融合教育創(chuàng)造了更多機會，彰顯了教育公平。

雖然做了很多嘗試，但是當前學前融合教育仍然面臨諸多難題。首先，學前融合理念普及不夠。社會、家長、幼兒園教師等學前融合教育相關者，對學前融合教育還缺乏理性、科學的認識，幼兒園很難將融合納入辦園理念。其次，保教人員缺乏特殊需要幼兒發(fā)展與教育、干預的相關知識，其專業(yè)化水平不足以支撐學前融合教育的實施。最后，學前融合幼兒園中的特殊教育相關服務配套不足。學前融合教育過程中，服務于特殊需要幼兒評估與干預訓練的設施設備、課程、人員等缺乏。

《教育家》：師資建設是影響學前融合教育的重要因素，您認為，目前學前融合教育師資建設存在哪些問題？

朱宗順：一是職前培養(yǎng)階段，我國部分高校開設學前特殊教育、學前融合教育的相關課程，但學前融合教師的培養(yǎng)尚未形成獨立的專業(yè)。同時，我國學前融合教育的高校專職師資隊伍尚未形成，學前融合教育師資培養(yǎng)課程體系尚未建立，存在課程設置過于普遍化和通識化、課程教材建設滯后的問題。這些問題導致培養(yǎng)出的準幼兒園教師開展特殊需要幼兒融合教育的意識和能力不足。

二是在職培訓階段，能承擔學前融合教育師資在職培訓的高?；蛘邫C構數量較少，專門針對學前融合教育的在職培訓也缺乏標準、課程和資源建設，導致教師的專業(yè)發(fā)展難以為繼。

《教育家》：由于種種原因，有的特殊兒童融入融合幼兒園存在很多困難。即便一些特殊兒童順利進入融合幼兒園，可是，到了小學甚至更高層次的學校，可能依然面臨不能進入的問題。在您看來，特殊兒童難以融入普校的現(xiàn)狀是哪些因素導致的？可以采取哪些方法為家庭紓困？

朱宗順：首先，受我國傳統(tǒng)文化和教育觀念的影響。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思想以及升學考試等觀念和制度影響下，大部分教師和家長往往對融合教育的實施心存顧慮。

其次，基于普通中小學的實際教學現(xiàn)狀。一是中小學往往有明確的學業(yè)指標，使得教師和行政管理人員可能由于特殊兒童學業(yè)進展緩慢而拒絕他們進入；二是中小學班級的學生數額往往達到40至50人，這種大班化的教學使得任教老師很難關注到隨班就讀兒童的個別化需要；三是中小學的教學內容偏重知識化、學理化，很難滿足特殊兒童的需要；四是中小學學生由于自身不成熟，容易受到不良的社會風氣影響，從而出現(xiàn)排斥、歧視和欺凌特殊兒童的行為。

再次，普校接納能力與信心不夠。一方面，教育安置體系不完善，醫(yī)學評估、康復體系和教育系統(tǒng)之間存在割裂情況。大多數特殊兒童處在無序評估與安置的環(huán)境中，以致即便暫時被普校所接納，也容易在出現(xiàn)無法解決的問題行為后，再次被普校拒之門外。另一方面，普校教師的特殊教育素養(yǎng)和專業(yè)化水平薄弱，并沒有做好接納特殊兒童的準備。資源教師等特殊教育專業(yè)人才缺乏發(fā)揮指導作用的保障機制，普特教師并沒有形成合力，不能為融入普校的特殊兒童提供適合他們的教育。

最后，社會支持系統(tǒng)不完善，缺乏轉銜指導。學前階段和中小學階段存在較大差異，從幼兒園轉到普通中小學，教學內容、教學方法、生活方式、校園環(huán)境都會面臨巨大改變，但是由于我國當前社會支持系統(tǒng)不完善，特殊兒童很難得到有效的轉銜指導。

如果遇到這種情況，可以采取以下方法為家庭紓困。第一，拓展宣傳手段與途徑，加快社會觀念轉變。各地政府要推進素質教育的發(fā)展并全面落實“雙減”政策，學校應通過新穎且有效的形式普及特殊教育理念，比如利用短視頻、公眾號等做好融合教育的輿論傳播。第二，從學前教育和特殊教育雙線入手，積極培養(yǎng)實施融合教育的高素質人才，疏解普通學校接納特殊需要兒童的困難。第三，為特殊兒童家長實施融合教育提供適當經費補貼。允許特殊兒童家長陪同上學，并給予適當經費支持，以緩解普通兒童家長對紀律、課業(yè)成績的擔憂。

打造以幼兒園為基礎的共同體

《教育家》：幼兒園教師的融合教育勝任力和專業(yè)素養(yǎng)對于提升學前融合教育質量至關重要。學前融合幼兒園應如何為教師搭建平臺，促進教師專業(yè)化成長？特教教師進入幼兒園后，如何運用所學專業(yè)更好地和普通教育做融合？

朱宗順：第一，健全專業(yè)培訓激勵機制。將幼兒園教師參與學前融合教育培訓的數量與質量納入績效考核范圍，增加參訓的剛性與制度約束力，充分調動教師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力。在開展學前融合教育教師培訓時，充分尊重教師的參訓意愿與相關訴求，完善補貼機制，避免因培訓任務繁重與工作壓力沖突而帶來培訓效果欠佳、培訓質量低等問題。

第二，打造以園為本的培訓模式。多舉辦個性化園本培訓，針對園內的現(xiàn)實困境，制定個性化園本工作計劃、開展特色融合教育教學活動，實現(xiàn)培訓與園內實踐問題的有效對接。資源利用方面，搭建以幼兒園為基礎的合作共同體，整合利用周邊地區(qū)特殊教育機構人才技術資源，深化與高?？蒲衅脚_的合作交流；在開展專家入園指導等顯性培訓的同時，也關注個人反思、同伴互助等隱性培訓對幼兒園教師融合教育素養(yǎng)的促進作用。

第三，構建多元化的培訓格局。在主體多元化上，聯(lián)合高校教師、特殊兒童家長、一線教師等開展培訓，實現(xiàn)多方視角下的深度交流合作。

為了更好地讓特教教師和普通教育做融合，可以采取以下措施。其一，與普通教師協(xié)商工作目標與內容。特殊教育教師的工作目標與內容是通過對最佳學習環(huán)境的創(chuàng)設、選擇、控制、調節(jié)和改變，為特殊兒童的成長和發(fā)展提供支持。在具體實踐中，特殊教育教師的工作目標與內容應根據特殊兒童以及班級的具體情況，由特殊教育教師、普通班級教師、特殊兒童家長等以小組的形式商討，共同確定符合幼兒園辦學特點、班級文化、保教目標和兒童特點的個性化工作內容。

其二，協(xié)助實施個別化教育計劃。特殊教育教師應當協(xié)同特殊兒童家長和普通班級教師召開個別化教育計劃制訂會議，討論特殊兒童的教育目標，擬定相關工作內容并協(xié)助貫徹實施。

其三，組織家長學校和教師培訓課堂。特教教師可以充分利用所學專業(yè)，在家長學校為普通兒童家長普及一些特教知識，使他們加深了解、消除隔閡，共同營造一個包容與接納的環(huán)境。同時，可以為園內學前教師開設一些簡單培訓，增強其融合教育的素養(yǎng)和能力。

其四，融入班級日常保教工作。特殊教師需要打破“我只是特殊教育教師”以及“特殊幼兒是我的任務”的身份標簽，熟悉幼兒發(fā)展與教育規(guī)律，熟悉幼兒園的保教活動，主動融入日常保教活動。

《教育家》：在融合教育課程中，教師如何對特殊需要兒童實施符合個體的教學，讓特殊需要兒童全方位融入，促進社會性發(fā)展？

朱宗順：可以從實施保教活動的前、中、后方面著手，實施符合特殊需要兒童身心發(fā)展特點的保教活動。

活動前，教師應當對特殊需要兒童實施全面評估，將兒童身心發(fā)展和個別化目標結合。同時，應提前布置無障礙學習環(huán)境、提供無障礙學習器具，讓保教活動的場地、資源方便所有幼兒獲取和參與；在教學內容的選擇上，充分選取適合所有幼兒的內容，創(chuàng)設普特幼兒互動的機會。

活動中，教師應采用適宜的內容呈現(xiàn)形式，并充分與助教、駐園家長合作，在教學、游戲、保育過程中嵌入針對特殊需要兒童個別化干預的內容；同時，在教學方法上，可以采用小組合作的學習形式，為特殊需要兒童創(chuàng)造良好的社交環(huán)境；關注普特幼兒在活動中的合作和互動，推動普特幼兒的互動和交流。

活動后，教師應及時評價特殊需要兒童的課堂表現(xiàn)，并不斷調整目標、內容和方法；關注普特幼兒互動的效果，通過評估互動效果，為修訂活動方案、提升特殊幼兒社會性發(fā)展提供參照。

專業(yè)技術與人文關懷兩手抓

《教育家》：學前融合教育不是簡單的“混合”，那么，這種深度“融合”需要為特殊需要兒童提供一個怎樣的教育環(huán)境和科學的融合安排？

朱宗順：學前融合教育的深度融合，需要我們創(chuàng)設一個能使所有幼兒特別是特殊需要兒童及其家庭感受到接納、關愛和支持的融合教育環(huán)境。

其一，保教人員應具有融合教育的理念、知識和技能，能為特殊需要兒童所在班級營造融合、接納的班級氛圍；加強班級的專業(yè)資源配置，增強所有家長的融合信心，家校協(xié)同育人。

其二，幼兒園堅持無歧視原則，接納特殊需要幼兒，創(chuàng)設無障礙環(huán)境，配備資源教室和教師，為特殊需要兒童創(chuàng)造能夠進入、參與、分享的室內外環(huán)境；建立多元評價機制，使每個特殊需要兒童都能有出彩的機會。

其三，家長應幫助普通兒童家長培養(yǎng)積極接納特殊需要兒童和家長的理性心態(tài)，提高普通兒童家長的融合期望，積極配合教師工作。

其四，社會層面，運用媒體的力量與責任推動融合教育的發(fā)展，營造融合的環(huán)境氛圍；社會組織應提供多元的發(fā)展平臺與機會，豐富融合教育資源。

《教育家》：有人說，缺教師、缺模式、缺策略讓學前融合教育這條路異常艱難。做融合教育不能只用情懷，在您看來，需要的是什么？

朱宗順：我國關于融合教育的探索集中在模式、方法和策略上。學前融合教育實施的“技術取向”即關注技術性的干預措施固然重要，但是人文性的關懷更難能可貴。人文關懷強調通過增強自身主動、自覺服務于學前特殊幼兒的多樣化需求的意識，去摸索、尋找解決融合教育問題的技術。比如，歐盟推出的學前融合教育教師的自我反思工具，強調教師不斷通過自我反省，增強實施學前融合教育的意識和能力。當前，學前融合教育從過去的“增量”逐漸過渡到“提質”。在轉型時期，需要專業(yè)技術與人文關懷兩個抓手，才更能有自覺克服困難、主動探索的勇氣與信心。

《教育家》：近期，《特殊教育辦學質量評價指南》根據特殊教育辦學特點，明確了政府履行職責、課程教學實施、教師隊伍建設等方面評價內容。在政府履行職責方面，您覺得政府應發(fā)揮怎樣的作用，以推動特殊教育，尤其是學前融合教育高質量發(fā)展？

朱宗順：其一，推進學前融合教育立法進程，健全制度保障機制。借鑒國際發(fā)展學前融合教育的經驗。融合教育的推進與特殊教育立法密不可分，發(fā)展融合教育需要法律政策的有力推動。

其二，加強學前融合教育理念宣傳，創(chuàng)設開放的融合氛圍。學前融合教育強調將特殊需要兒童納入普通教育環(huán)境，以獲得積極支持以及平等的教育，單純將特殊需要兒童接納進園的物理融合并不能真正促進特殊需要兒童的成長與進步。

其三，完善學前融合教育支持系統(tǒng)，增進多方專業(yè)合作。比如，拓展特殊教育相關服務資源，配備具有特殊教育相關服務能力的師資；構建學前教育機構、特殊教育學校、醫(yī)院、社區(qū)、政府跨領域合作的多層次支持系統(tǒng)。

其四，加強學前融合教育師資培養(yǎng)能力建設，比如適時增設學前融合教育專業(yè)，建立學前融合教育教師資格認證制度。

其五，加大財政支持力度。為融合提供資金支持，保證幼兒園有條件購買教學材料、教具和輔助設備；為實施融合教育的教師提供特殊教育津貼，以調動教師工作的積極性?？傊?，學前融合教育展現(xiàn)的是對生命的尊重，它蘊含著教育者的愛、責任、無私奉獻精神，我們期待用行動書寫學前融合教育的“詩與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