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學(xué)

許多年以后，他不曾忘記的事永遠都那么清晰，小時候那么遠了，但又那么近。是一些記憶一直在拉近鏡像。他從上小學(xué)到初中，每年的夏秋季節(jié)，特別是三伏天，都是睡在村內(nèi)的古石橋上。那樣的黑夜抬頭便是星空，好像一個夢幻的世界。那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古石橋，橋體大，橋面平，引橋長，村里人簡稱大橋。他小時候之所以天熱時在古石橋上睡覺，原因是多方面的。

他所在的村子名叫苗家曲，在沂南縣大沂河的岸邊，村內(nèi)還有一條常年流水的小河——潮溝河，村子三面環(huán)水。20世紀(jì)60年代，村里不少人家沒有蚊帳，或是有一兩床破舊的蚊帳，家里人口多也不夠用。夏秋季節(jié)有蚊子的時候，特別是三伏天很熱的時候，年齡稍大一點兒的男孩子，當(dāng)然也有不少的成年男人，都會在晚上主動到古石橋上去睡覺休息。由于村子內(nèi)外到處有水，加之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里種水稻，水多蚊子也就比較多了。他家的院子不大，土墻草屋也較矮，夏秋季節(jié)太陽落山的時候，屋門口的蚊子飛來飛去，慢慢聚集，旋轉(zhuǎn)成團，有時像水瓢那么大，有時像臉盆那么大，成群結(jié)隊的蚊子嗡嗡亂叫，很是瘆人。天黑以后蚊子四處散去，有的飛到雞舍，有的飛到狗窩，狠狠叮咬，雞犬不寧。有些蚊子飛進屋里，或是在院落里，偷偷地咬人吸血，令人又痛又癢，防不勝防。那時候，家里有一種驅(qū)蚊的方法就是煙熏火燎，用火點著艾蒿編成的草繩，煙霧繚繞，蚊子熏得難受，有些會慢慢遠離，可是躲藏在屋里的蚊子仍然不少。他的家里人口多，僅有的兩床破舊蚊帳不夠用，沒辦法，大男孩出去找個蚊子少的地方睡覺休息還是十分必要的。

他上小學(xué)了，聽大人及同學(xué)們說，村內(nèi)的石橋上睡覺比較舒服，那里橋高風(fēng)大，橋下有流水，睡在大橋的石板上，蚊子少且涼快。他是家里的大孩子，晚飯后時常抱著用麥草做成的鋪席子，拿著一把舊蒲扇，領(lǐng)著弟弟到橋上去睡覺休息。有時候為了占一個好的位置，下午放學(xué)后，他提前將鋪席子敞開放到橋面比較平整的石板上。晚間橋上風(fēng)涼，蚊子較少，睡覺的人比較多，平均每晚都有幾十人在此睡覺休息，相互做伴也比較安全，一個晚上就算是被蚊子咬上幾口，也無所謂了，能睡個好覺總比在家里被蚊子咬得睡不著要強多了吧！

他在村內(nèi)的古石橋上睡覺，另一個原因，就是能夠與村里的一些人直接溝通交流，及時了解村里的一些大事小情，并且能夠聽大人或是老人們講故事。例如，哪個生產(chǎn)隊里又買了一頭耕牛，哪個生產(chǎn)隊里的老母豬下了小豬仔；東家哪塊地里的玉米旱了，西家哪塊地里的豆子澇了；哪一棵大樹上的知了多，哪一片小樹林里的知了少；哪條水溝里有時魚蝦成群，哪條河汊里的蛤蜊肥大；還有誰家的兒媳孝順了，誰家的兄弟和好了等等。

有一天晚飯后，一位姓高的有一定文化且當(dāng)過兵會說書的老爺爺在橋頭上坐著板凳休息，一手拿著長桿旱煙袋，一手搖著大蒲扇，饒有興趣地講起了橋仙的故事：“我們在此涼快的這座古石橋，有一位橋仙，白天黑夜地守護著村里大人和孩子的安全，這位橋仙便是黑龍神禿尾巴老李留在潮溝河龍府里的玉兔小仙。你們知道不？這可是禿尾巴老李去東北時一個專門的囑咐和安排呀！”

老爺爺?shù)纳磉呑艘蝗旱男∧泻?，大約有八九個，個個聽得認真，聚精會神。老爺爺講：“從前村東頭有一位木匠，名字叫李實，心靈手巧，犁、耙、耩子、風(fēng)箱、柜子、紡線車等都做得結(jié)實、漂亮、耐用。村里一位姓苗的姑娘和李木匠結(jié)婚幾年后才懷上孩子，孕期竟然長達兩年。那年發(fā)大水的時候，李木匠老婆生孩子，結(jié)果生出了一個大肉球。李木匠害怕了，拿起斧頭劈下去，一聲巨響，出來了一條黑長蟲。李木匠認定這就是個妖怪，用砍木頭的大錛劈過去，盤在梁上的黑長蟲被砍掉了一截尾巴。其實呢，這不是一條黑長蟲，而是一條小黑龍。小黑龍在磨煉中慢慢長大后，成了禿尾巴雨神，人們稱它李黑龍。李黑龍在學(xué)習(xí)中進步，在奮斗中奉獻，孝老敬親、誠實善良、熱愛家鄉(xiāng)、有德有能、重情重義。他不畏艱難險阻，盡心盡力為百姓做好事，做實事，鄉(xiāng)親們贊不絕口。李黑龍被天庭玉皇大帝封為黑龍神，龍?zhí)柖d尾巴李，后來老百姓稱雨神禿尾巴李為禿尾巴老李。再后來，禿尾巴老李到東北去了，在闖關(guān)東的老鄉(xiāng)們的幫助下，戰(zhàn)勝了可惡的白龍，從此鎮(zhèn)守黑龍江，在東北建立了新的業(yè)績，被玉皇大帝封為黑龍王。禿尾巴老李每年都安排時間回山東老家看望，給父母上墳，幫助家鄉(xiāng)的人們。禿尾巴老李從較冷的東北回山東老家，免不了帶來一些冰碴子，急風(fēng)暴雨夾帶著冰雹的時候，村里老人既害怕又生氣，就會往院子里扔斧子、菜刀、剪子、鐵锨、鐵鋸、大錛等。禿尾巴老李發(fā)現(xiàn)鐵器后，就會想起自己出生時被父親砍掉小半截尾巴的事情，就會自警自省，停止下冰雹?！?/p>

“在黑龍江一帶，每當(dāng)民用渡船開動的時候，艄公都會故意地大聲問一句‘船上有山東人嗎？此時，不管船上有沒有山東人，都會有人答道‘有，船上有山東人！只要船上有山東人，艄公就放心了，坐船的人也放心了，渡船就能在禿尾巴老李的保佑下，安全順利行進，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靠岸了。禿尾巴老李到東北以后，原來留在潮溝河下游龍府里的玉兔小仙，繼續(xù)在此修行，兼顧看門，時常隱蔽在古石橋這里，無論白天與黑夜，都在守護著村里大人和孩子的安全吶！”

他，聽得格外入神。當(dāng)姓高的老爺爺講到這里的時候，他與另一個孩子插話說起了一件事，老爺爺便接著講述了玉兔小仙晚間保佑孩子安全的那個故事：“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前年夏天的那個晚上，天氣特別的悶熱，這石橋上一些大男人、小青年，或躺著睡覺，或坐著休息。半夜時分，有個與哥哥一起躺在草席子上睡覺的十來歲的小男孩，迷迷糊糊爬了起來，抬腿騎在北面的橋欄板上朝外撒尿，似乎是邊尿邊睡，突然朝前一栽，直接往橋下掉去。關(guān)鍵時刻，一個白色大圓球形狀的東西，‘噌的一下，從大石橋東面的橋頭上飛到了橋底下?！畤W的一聲，小男孩跌倒在較淺的水面上，被飛過來的白色大圓球推了一下，沒有落到深水處，也沒有落到迎水的大石頭上。小男孩沒有嗆水，皮肉未傷，站起來走了幾步，坐在泥沙上哇哇大哭，確是嚇得不輕啊！小男孩被大人抱回橋上的時候，只見一只大白兔子‘蹭蹭地從大石橋的東頭朝西頭跑了過去，跑得飛快，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此時，幾個大人先后都在說‘是橋仙救了孩子！‘玉兔小仙顯靈了呀！‘多虧了神靈玉兔小仙的保護??！這件事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是哪個小孩你們也認識啊！”

他和一群小男孩一樣，十分愛聽大人們講故事，可有的時候大人們也開玩笑鬧著玩。有一次，一位大叔指著天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說：“牛郎和織女是兩口子，老家是沂河的上游沂源縣的，離咱這里就一百多里路，有著不少傳奇的說法……牛郎和織女成道之后上了天，每年的七月初七晚上見一次面。七夕的下午萬只喜鵲搭橋，晚上，牛郎星和織女星距離很近了，就能看見牛郎用擔(dān)子挑著兩個小孩與織女在鵲橋上見面了……是一家人見面啊！不過，真要是看一看他們一家人見面的話，你們要在晚上睡覺之前，到蕓豆架子下面去蹲著，不能說話，不能用手指，等上一大會兒，才能夠看到見面的感人場景。哦，今天就是農(nóng)歷的七月初七，你們愿意試一試、看一看嗎？”大叔說到這里，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小孩，拿著馬扎子回家了。幾個小孩子互相看了看，商量了一下，還真的在睡覺之前悄悄地到了北面菜地蕓豆架下蹲下了?？上攵瑤讉€孩子蹲在那里，天氣悶熱，蚊蟲叮咬，實在是難受，一個多小時后，只好忍著癢痛，抓耳撓腮地回到了古石橋上休息。

他在古石橋上睡覺休息，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古石橋遠近聞名，很有學(xué)習(xí)研究價值和文物保護價值。后來，古石橋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幾十年過去了，古石橋風(fēng)骨依舊，溫存的記憶也更為暖心。身在他鄉(xiāng)，他時常將自己送遠，送到那座古石橋上，哪怕再也沒工夫在那酣然入睡，僅是站在上面，他就能感覺到他抱緊那座古石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