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晦
(浙江農(nóng)林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1300)
人工物與植物,前者是由人制造出來的物體,后者是自然界的生命形態(tài)。用人工物詞語命名植物,固化成人工物隱喻植物的專門詞匯,在漢語和英語中都較普遍,如漢語的“剪刀草、金錢花、銀條菜”,英語的“blanket-flower,arrow-grass,epaulette tree”等,呈現(xiàn)出“一幅以人類為中心認知植物各種特性的語言圖景”[1]。這些詞匯表現(xiàn)出“人工物—植物”合二為一、多詞一義的形義特征,展示出“類比—遷移”的概念加工過程,是人工物向植物跨域映射的結果,屬于概念隱喻“植物是人工物”思維方式下生成的語言現(xiàn)象。
關于“植物是人工物”隱喻的對比研究,國外學者對比了英語植物名與烏茲別克語、斯拉夫語、波蘭語等植物名的形成模式,認為是由如動物、房屋等概念隱喻而成,反映了某些民族特定的世界觀。國內(nèi)學者以漢語為例或基于漢英雙語,對植物名稱的形成理據(jù)等進行了較好的討論,得出漢英植物名在他物來源上具有類比性、具象性等相同之處,而在文化上表現(xiàn)出較大差異的結論。這些研究視角新穎、以小見大,不過因例證太少、語料零散,論證總體偏弱。本文從漢語和英語專門典籍中搜集語料,運用完整語料和系列詞例,對“植物是人工物”這類詞匯的詞義內(nèi)容、同質(zhì)特征及文化個性進行考察和對比分析,以期全面認識兩者聯(lián)結一體的認知機制及與民族文化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揭示植物概念詞匯化的語言共性和民族個性,豐富漢語和英語專類詞匯的教學與研究。
本研究的漢語語料來自《植物名實圖考校釋》[2]所收錄的漢語復合植物名稱,英語語料來自The Timber Press Dictionary of Plant Names[3]收錄的英語復合植物名稱。為保證搜集的語料在拼寫及語用上的權威性,也參考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4]《英漢大詞典》[5]。為節(jié)省篇幅,文中例詞不再一一標明出處。
我們從漢語詞典中統(tǒng)計出含有人工物詞的植物名98 個,從英語詞典中統(tǒng)計出含有人工物詞的植物名82個,去除重復,最后得到漢語和英語復合植物名各73個;然后按照衣食住行用五大類別對其中的人工物詞進行歸類,對比漢語和英語植物名中人工物喻體詞的詞匯結構、詞義內(nèi)容和文化元素之異同,進一步分析闡釋人工物隱喻植物詞匯化現(xiàn)象的共性和個性。本研究在定量統(tǒng)計漢英語復合植物名中所體現(xiàn)的“植物是人工物”概念隱喻的基礎上,以定性分析為主,將漢語和英語料進行對比。
人是物質(zhì)的感官載體,我們以物質(zhì)的感官經(jīng)驗建立起對世界的認識[6]。人類在發(fā)現(xiàn)、利用、命名植物的過程中,涉及自身的衣食住行用?;谡Z料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在漢語和英語植物名中,衣食住行用五大類的詞匯元素在數(shù)量、比例和具象方面不盡相同。
穿衣戴帽既是人類自身發(fā)展的需要,也是文明進步的標志之一。作為生活必需品,服飾不僅是隱喻不可或缺的載體,而且透過隱喻的加工和構建,服飾語言的趣味性能被更好地理解和運用[7]。一些用于身體保暖和裝扮的服飾物在漢語和英語中被用作喻體映射植物,其名稱轉(zhuǎn)指植物概念。如漢語中的“金腰帶、玉帶草、錦帶花、繡球藤、珠子參、涼帽纓、珍珠繡球、荷包山桂花、馬褂草”,英語中的“beadplant,bonnet bellflower,button cactus,epaulette tree,foxglove,helmetflower,hat plant,jewel orchid,maskflower,red flag bush,silk vine”等,其中,漢語9個,占12.3%;英語11個,占15.0%。雖然二者在數(shù)量上差別不大,但它們的關注角度明顯有別,漢語對植物的外形和顏色一同關注,所選喻體也凸顯這兩個方面的特征,如“金腰帶、玉帶、錦帶、繡球”等,形色兼?zhèn)洌挥⒄Z更多關注植物的外形,較少關注顏色,所選喻體僅有“red flag(紅徽章)”有形有色,而“button(紐扣)、helmet(頭盔)、glove(手套)、mask(面具)、epaulette(肩章)、jewel(寶石)、silk(絲綢)”等有形無色。二者共有“珠子(bead)、帽纓/hat(帽子)/bonnet(童帽)”等喻體。漢語和英語都有“植物是衣”的隱喻現(xiàn)象,雖然“衣”有同有異,但隱喻植物后,這些“衣”名也成了各自語言中一詞多義的詞匯。
食物是維持生存、延續(xù)生命的基本物質(zhì),作為喻體映射植物時,其名稱用來指代植物概念,如漢語中的“粉條兒、米布袋、詹糖香、醋林子、鹽麩子、酒藥子樹、烏藥”,英語中的“breadfruit,buttercup,cream cup,pillwort,sausage tree,wineberry”等,其中漢語7個,占9.5%;英語6個,占8.2%,數(shù)量及占比基本一致。而且,在對植物的形、色特征進行類比外,漢語和英語還不約而同地將植物的功用與食物的屬性加以聯(lián)系類比,用已有經(jīng)驗里的食物名稱轉(zhuǎn)指新發(fā)現(xiàn)的植物屬性,凸顯植物的性、味特征,于是,既有諸如“米、粉條、bread(面包)、sausage(香腸)”等主食般的植物,也有諸如“糖、醋、酒、鹽、butter(黃油)、cream(奶酪)、wine(葡萄酒)”等佐餐或調(diào)味副食般的植物,還有諸如“藥、pill(藥丸)”等治病用藥般的植物。由于認知主體處在不同的地域,漢語和英語的食物種類和形態(tài)特征差異較大,“食”名融入植物名的詞匯化過程中,喻體出現(xiàn)“同一帽子下不同面孔”的現(xiàn)象,漢語是“粉條、米、糖、醋”,英語則是“bread,butter,cream,sausage”,“食”同質(zhì)不同,互不相像。
建房造屋是高級動物的獨有勞動技能,擇室而居是人類的共有特征。建筑物作為一種保持良好生活狀態(tài)的物質(zhì)基礎,其在漢語和英語中也成了映射植物的喻體,一些屬于“住”的物體名稱演變成植物名,如漢語中的“千層塔、七籬笆”,英語中的“bar-room plant,house leek,window palm”等。漢語有2個,占2.7%,英語有3個,占4.1%。漢語的喻體標記含有“千層”“七”等數(shù)量概念,說明植物本體的高度、體積、大小等特征受到更多關注,建筑物“籬笆”則反映出鄉(xiāng)村特色和田園氣息。英語植物名的本體都有標記植物種類概念的詞,但其喻體“bar-room,house,window”等則無描述具體物理特征的數(shù)量概念詞。“bar-room”是英國民眾進行社交活動或休閑娛樂的常去之處,反映出西方特有的酒吧文化。“植物是住”的隱喻在漢語和英語中都有體現(xiàn),但喻體詞占比不大,并且異多同少。
行路是人類生活的基本需要,無論哪個民族,概莫能外。從古至今,人類的出行方式不外乎三種:徒步、乘騎動物、乘坐交通工具。隱喻“植物是行”在漢語和英語中也有體現(xiàn),但含“行”類喻體詞的植物名數(shù)量不多,占比較小。漢語名有“車前草、白馬鞍、馬鞭花、華蓋木”等4 個(占5.4%),表達交通工具的喻體詞有“車”,表達交通工具附屬物的喻體詞有“馬鞍、馬鞭、華蓋”。其中,“車前草”名與該野草類植物的生長位置有關,即長于“大車之前”;“白馬鞍、馬鞭花、華蓋木”取象于三種花的顏色和形態(tài),“白馬鞍”名取象于花冠、菌蓋或樹葉形如馬鞍、顏色發(fā)白,“馬鞭花”又名“馬鞭草”,緣于其花的鞭鞘呈穗狀,形同馬鞭,“華蓋木”名取象于其樹冠寬廣,猶如優(yōu)美的傘蓋。英語名僅有“anchor plant”1 個(占1.4%),喻體為水上交通工具的附屬物“anchor”,取象于其葉呈三角形,厚而有尖刺,如同船錨,這一差異再次反映出漢英民族地域特征和文化傳統(tǒng)的不同。漢族先民大部分居住在中原大地,交通工具以車為主;而生活在英倫三島的民眾,造船和駕船是其生產(chǎn)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民眾在沿海岸邊隨處可見停船的錨。不過,有一處存疑。在英國,馬和馬車也很普遍,但在漢語名中出現(xiàn)的三種喻體概念“馬鞍、馬鞭、華蓋”未出現(xiàn)在英語植物概念中。答案可能有兩種:或者當?shù)貨]有形如這三物的植物,或者英國人對馬和馬車的感情特殊,此馬非彼馬,忽視了該類人工物的外形特點,沒有將經(jīng)驗轉(zhuǎn)向理解植物實體。
除了衣食住行,人類在生產(chǎn)生活中還必須使用物品。隱喻“植物是用”在漢語和英語中表現(xiàn)突出,喻體詞數(shù)占比最大。植物名中的許多喻體都取象于日常生活用品、生產(chǎn)勞動工具甚至武器等,折射出“用”的物質(zhì)面貌和文化痕跡。這些喻體又可細分為七類,即家居用品、炊事用品、工具、樂器、材料、貨幣、武器。
石門水電站增效擴容工程實施后自動化程度將大大提高,可達到無人值守或少人值守,經(jīng)測算可減少運行管理職工80人。該項費用為負值。估算人均年減少費用4.65萬元。
一是家居用品類。漢語名有“鐵燈樹、燈芯草、金燈、燈籠花、水蠟燭、鎖陽、水棘針、金線草、驢駝布袋、皮袋香、鐵傘、瓶爾小草、樓梯草、婆婆枕頭、爵床、金挖耳、凈瓶、石盆草、紫背金盤”等19 個(占26.0%),喻體詞為“鐵燈、燈芯、金燈、燈籠、蠟燭、鎖、針、金線、布袋、皮袋、鐵傘、瓶、樓梯、枕頭、爵床、金挖耳、凈瓶、石盆、金盤”。英語名有“candle tree,lantern lily,bellflower,balloon-flower,basket grass,bottlebrush,key palm,needle grass,parasol tree,pokeweed,green-threads,umbrella leaf,bedstraw,blanket-flower,carpetweed,cradle orchid,mat-grass,shaving-brush tree,soap bark tree,torch lily”等20個(占比27.0%),喻體詞為“candle,lantern,bell,balloon,basket,bottlebrush,key,needle,parasol,poke,threads,umbrella,bed,blanket,carpet,cradle,mat,shaving-brush,soap,torch”。喻體詞涵蓋了睡眠、照明、防盜、縫補、收納、裝飾等6個方面的用具,只是在下屬的用具類別及名稱上存在差異。
二是炊事用品類。漢語名有“攀倒甑、匙頭菜、碗花草、小銀茶匙、水茶臼”等5個(占6.8%),喻體詞為“甑、匙、碗、茶匙、茶臼”;英語名有“cupflower,cup and saucer vine,fork-fern,mug bean”等4個(占5.5%),喻體詞為“cup,cup and saucer,mug,fork”。漢語和英語沒有完全一致的喻體,不過,漢語中的茶匙、匙、碗與英語中的杯子(cup)、茶杯碟(cup and saucer)、大茶杯(mug)具象不同,用途類同,都屬于飲茶、進食用具。相互空缺的喻體甑、茶臼、fork(餐叉)則折射出飲食結構和進食方式的差異。中國人講究“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用甑將稻米或粟米蒸熟,用茶臼碾茶。與今人沖泡飲茶不同,唐宋之時,人們把茶葉碾成粉末,壓成團,放入水中煮,于是,炊具甑和茶具茶臼自然被投射到植物,其名稱用來指稱植物。而對于以肉類為主食、面包為副食的民族而言,餐叉是他們重要的進食工具,故其植物名中也有“fork”。炊事用品類喻體詞的差異實際上是農(nóng)耕民族和游牧(航海)民族文化在生活上的反映。
三是工具類。漢語名有“刀尖兒苗、水麻刀、剪刀草、鏨菜、透骨鉆、錐栗、釣魚竿、石斛、水蓑衣、鐵掃帚、鐵線草、風車子、鉤吻、秤鉤風、倒掛金鉤”等15個(占21.0%),喻體詞為“刀、麻刀、剪刀、鏨、鉆、錐、釣魚竿、石斛、蓑衣、掃帚、鐵線、風車、鉤、秤鉤、金鉤”。英語名有“awl-wort,cord-grass,pipewort,rasp-fern,saw wort,sandbox tree,screw pine”等 7 個(占 9.6%),喻體詞為“awl,cord,pipe,rasp,saw,sandbox,screw”。漢語和英語共有的喻體具象是鉆(awl),相近的喻體具象有錐、鏨、銼刀(rasp)。喻體詞的差異折射出物用文化的民族性和時代性。例如,蓑衣是中國古代農(nóng)事不可或缺的雨具;風車用于提水灌溉、碾磨谷物或給曬干后的谷物除去雜質(zhì)癟粒;掃帚遠在夏朝就被發(fā)明出來,用于打掃地面灰塵、收集晾曬的谷物,在中華大地沿用至今?!稜栄拧肪陀涗浟斯湃擞糜谥谱魉蛞潞蛼咧愕闹参铩9胖参锩幸灿修r(nóng)具的一席之地。在古代,中國人使用毛筆書寫,西方人使用硬筆書寫。sandbox(沙盒)是一種文具,在現(xiàn)代鋼筆發(fā)明之前,西方人將樹上未成熟的種子囊鋸成兩半,制成裝飾性的鋼筆沙盒,也稱pounce pots(細粉壺),曬干了的種子顆粒既可用來干燥墨水,又可撒在粗糙的平面上,使其足夠光滑,利于書寫,該植物因此得名“沙盒樹”①“沙盒”本身也是一種隱喻用法,“沙”指一種形狀像沙粒的植物種子,非指沙石之“沙”。。含有工具類喻體詞的植物名稱多數(shù)得名于植物的外形特征,也有少數(shù)得名于植物的功用,如漢語的“鉤吻”,英語的“sandbox tree”等。
四是樂器類。漢語名有“喇叭草”1 個(占1.4%),喻體詞為“喇叭”。英語名有“drum sticks,fiddleneck,horn-bean,tuba root”等4 個(占5.5%),喻體詞為“drum sticks,fiddleneck,horn,tuba”。漢語和英語的這類喻體詞在工具用物中占比都不大,漢語僅有的喻體詞“喇叭”與英語的“號角、大喇叭”具象大體相同,都屬于吹奏類樂器,二者的詞匯形式也高度一致。這一現(xiàn)象折射出古代民眾在音樂的社會功能和樂器利用率方面具有不同的審美心理和價值導向。源自遠古時代的鼓和號角是中國常見的樂器,但其使用頻率遠不如漢族在婚禮和葬禮上普遍使用的喇叭,故僅有“喇叭”一詞進入了植物名。而在英語名中,除了吹奏類樂器horn,tuba 之外,還有打擊類樂器drum 和管弦類樂器fiddle。這一差別反映出中西方在音樂形態(tài)、樂器發(fā)聲載體及樂器發(fā)展歷史等方面的差異。深入分析可知,中國雖然自周朝起就有“禮、樂、射、御、書、數(shù)”的六藝教育內(nèi)容,但能夠接受教育的群體主要是貴族子弟,普通民眾對很多宮廷樂器并不知曉,只有通俗樂器喇叭的形狀深入人心,成為植物的取象。而英國的音樂歷史雖然比中國短,但得益于西方文藝復興,其宮廷音樂、教會音樂在民間逐漸普及,故其植物名稱中也有“小提琴”“號角”“鼓”等具象符號。
五是材料類。漢語名有“千張紙、澤漆、磚子苗、染銅皮、朱砂根”等5 個(占6.8%),喻體詞為“紙、漆、磚、銅皮、朱砂”。英語名有“copperleaf,gold fern,gold-and-silver chrysanthemum,leatherleaf,paper daisy,glasswort,iron-tree,leadwort,rubber tree,wax-flower”等10 個(占13.7%),喻體詞為“copper,gold,silver,iron,lead,leather,paper,glass,rubber,wax”。漢語和英語的喻體詞數(shù)量相差較大,共有紙、銅(copper)兩種喻體。漢語的材料喻體涵蓋了纖維、樹脂、黏土、金屬等四種類型。漆的背后是中國人獨創(chuàng)的漆器使用歷史,從古至今,家喻戶曉。磚是中國人用于建筑、陶器的重要代表,自明代開始普遍用于民居砌墻,語言中有“秦磚漢瓦”的成語。朱砂因呈紅色,也被民間當作鎮(zhèn)宅、開運、祈福的吉祥物。英語的材料喻體還有皮革、玻璃、橡膠和蠟,比漢語多四種,其喻體詞“皮革”與英國民眾常用皮革制品、熟知皮革概念緊密相關。近代皮革鞣制技術主要源自歐洲,到18 世紀,該技術更臻成熟,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的工業(yè)市場。無機材料玻璃的最早制造者為古埃及人,17 世紀后,玻璃工業(yè)在歐洲迅速發(fā)展,玻璃漸漸成為常見物品。橡膠發(fā)明于南美洲,18 世紀傳入英國后,被廣泛用來擦去鉛筆字跡,并將其稱為rubber,此詞一直沿用至今。19 世紀初,第一個橡膠工廠在英國建立。蠟作為工業(yè)材料,被廣泛應用始于18 世紀的歐洲。語言反映現(xiàn)實,材料用品類喻體詞的差異與19世紀前后當?shù)氐纳鐣?、?jīng)濟發(fā)展、物品種類等實際歷史相吻合。
六是貨幣類。漢語名僅有“金錢花”1 個(占1.4%),喻體詞為“金錢”?!敖疱X”既指抽象、無形的錢,也指籠統(tǒng)、有形的錢,還可指用金銀等貴重金屬制作的貨幣。英語名有“moneywort,pennywort”等2 個(占2.7%),喻體詞為“money(錢)、penny(便士)”?!癿oney”指一種通貨,與“金錢”詞義部分重合,包括紙幣和硬幣,但不包括金銀等非流通的貨幣等價物;“penny”則是英國最小面額的貨幣單位,一種硬幣。貨幣促進了社會進步,也是一種固化的物質(zhì)文明要素。金錢的概念與經(jīng)濟活動和財富創(chuàng)造相關聯(lián),中西方族群都有悠久的錢幣制作及使用的歷史,由于錢幣的種類、數(shù)量有限,加上其制造過程和工藝技術不為普通民眾知曉,相對而言,金錢類物質(zhì)概念種類較少,隱喻他物有限,故與其對應的名詞在漢英植物名中的占比均很小。
七是武器類。漢語名有“赤箭、劍丹、飛刀劍、銅錘草、大戟”等5個(占6.8%),喻體詞為“箭、劍、飛刀、銅錘、戟”。英語名有“arrowhead,artillery plant,dagger-pod,sword lily,bowstring hemp”等 5 個(占6.8%),喻體詞為“arrow,artillery,dagger,sword,bowstring”。對于這類植物名,漢語和英語在數(shù)量上一致,共有“箭”“劍”,涵蓋遠程殺傷和近身殺傷兩類武器。英語的“匕首”與“劍”同類,實為短劍,“弓弦”和“箭”作為同一武器的兩個部分,同屬一類。漢語獨有“飛刀”“銅錘”“戟”,英語獨有“火炮”,獨有的用物說明古代民眾的武器認知范疇和水平不同。例如,飛刀是輔助武器,使用這一武器須經(jīng)過刻苦訓練才能運用自如,折射出中國古人注重精武強能、高藝制勝的武術文化。刀、劍、錘、戟皆屬“十八般兵器”,是中華武藝的象征?;鹋诎l(fā)明于中國,但只用于軍事,并且數(shù)量極少,普通民眾很難見到,傳入歐洲后,火炮的制造和使用技術得到了快速發(fā)展,其概念被普通民眾所熟知,故此成為植物的取象。
在對比分析漢語和英語人工物隱喻植物的詞匯化表現(xiàn)后,可以清晰地看到,漢英植物名稱在概念成分和構詞形式上既有共性,也有個性,相應的文化元素各具特質(zhì)。
漢英語植物名中的喻體概念來源于生產(chǎn)生活的方方面面,衣食住行用五大類的喻體名稱(各73個)占比見表1。
表1:衣食住行用的喻體名稱占比
其中,“用”類7種喻體詞(漢英分別為51個、52個)的具體占比見表2。
表2:“用”的喻體詞占比
表1 數(shù)據(jù)顯示漢英植物名占比最高的為“用”類物品,都在70%左右,其次為“衣”“食”兩類。漢語“行”類概念略多,而英語“住”類概念略豐。表2數(shù)據(jù)顯示出一致性,即家居用品類占比最高,貨幣類占比最低,武器類占比相同,反映出近古到19 世紀初,無論哪個民族、居于何方,“家”都是人類活動的核心概念,家居類用品是物用的主體部分,占據(jù)著物質(zhì)文化的主要位置,而貨幣尚屬邊緣概念。農(nóng)業(yè)為主導的民眾,其工具、炊事類概念比以牧業(yè)和海洋業(yè)為主導的民眾更加豐富,但材料、樂器兩類概念略乏于后者。究其原因,使用漢語和英語的民眾制作和使用生活用具的經(jīng)驗一致、認知概念一致。例如,金盤和carpet(地毯)、mat(小地毯/墊子)除用于裝飾外,還兼有工具的作用,盤子可用來盛物,carpet,mat 可用來保暖、隔熱等。可見,使用漢語和英語的民眾在造物設計、用物理念上基本相似,具有實用與美觀相結合的物用共性。不過,受生活習慣、物品使用頻率、物品形成歷史時期等因素影響,二者也存在差異。如英語名中的喻體詞“cradle(搖籃)”折射的背景是,在該民族傳統(tǒng)中,小孩一出生就睡在搖籃里,在成長過程中一般不與父母睡同一張床,故搖籃伴隨孩子的成長,而且在小孩的認知記憶中留下永久印象,英語習語“from the cradle to the grave”(從生到死)就蘊含此意。因此,其概念詞更多用來指稱外部形狀或典型習性類似搖籃的植物。漢語名中的“挖耳勺”則是古代中國人基于干性耳垢的生理特質(zhì)而發(fā)明和應用該物的結果。據(jù)考證,它的出現(xiàn)最遲不會晚于商朝。中國古代還出現(xiàn)過掏耳朵這一服務業(yè),今天,有的理發(fā)店也還提供掏耳朵的服務。而喻體詞“soap(肥皂)”則典型地反映了西方現(xiàn)代工業(yè)的歷史事實,16世紀,世界上最早的肥皂工廠在英國建成。肥皂出現(xiàn)在中國已是清末,當時被稱為“洋胰子”。
首先,漢語和英語人工物隱喻植物的名稱都采用兩種詞匯形態(tài):一種是他物名稱與某一植物名稱組合形成,即喻體(他物名)+本體(植物類名)=(新)植物名;另一種是他物名稱直接轉(zhuǎn)為新的植物名稱,即喻體(他物名)[+零本體(零植物類名)]=(新)植物名。這些植物名的詞性絕大多數(shù)為名詞,也有極少數(shù)為其他類型。其他類型中,漢語中為動詞、形容詞,英語中則為動名詞。王文斌指出,在各種語言中,都存在自然物名和人工物名重疊交錯的語言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可稱為“一詞多義”[8](20)?!傲惚倔w”的植物名在語言使用中屬于典型的一詞多義詞匯。
其次,漢語和英語人工物隱喻植物的名稱都在中心概念詞前面添加修飾詞,描述植物的顏色、狀態(tài)或功用等,但漢語的頻率更高。如前述含有家居用品的植物名中,漢語和英語的共有喻體具象“床(bed)、蠟燭(candle)、燈籠(lantern)、針(needle)、袋子(poke)、線(threads)、傘(umbrella)、瓶(bottle,內(nèi)含bottlebrush中)”等8種,漢語的喻體詞前都有修飾詞。英語僅“threads”前有,兩相比較,漢語的喻體概念表達更具體入微,具象更清晰。同樣,在漢語獨有的9 種喻體具象①鐵燈、燈芯、金燈、鎖、樓梯、枕頭、金挖耳、石盆、金盤。和英語獨有的12 種喻體具象②bell(鈴)、balloon(氣球)、basket(籃子)、key(鑰匙)、parasol(女用陽傘)、blanket(毯子)、carpet(地毯)、cradle(搖籃/吊籃)、mat(小地毯/墊子)、shaving-brush(剃須刷)、soap(肥皂)、torch(火炬百合)。中,漢語喻體詞為合成詞,多數(shù)中心概念詞前有描述物質(zhì)屬性等特征的詞,表達更加具體豐富,英語喻體詞為單純詞,其中心概念詞就是喻體詞,前面無修飾詞,表達顯得籠統(tǒng)、簡單。
最后,詞性上都以名詞為主,也有少量的動詞形式,但漢語為動賓式,英語為動名詞式。如喻體詞“挖耳、shaving(剃須)”,動作形象躍然紙上,相當一致,但漢語是動賓同現(xiàn),英語是有動無賓。像工具類中生動有趣地描述植物外形特征的動賓式詞語“透骨、釣魚、鉤吻、倒掛金鉤”等,英語完全沒有對應的喻體詞。再如,漢語名“鎖陽”意為“鎖住陽氣”,其“鎖”為動詞,而英語的防盜用具名“key”則為名詞,物用相近,詞性有別。
隱喻在語言中無處不在[9][10](126)。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是一種認知現(xiàn)象,是人類認識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基本方式,其本質(zhì)是認知主體通過一類事物來了解另一類事物[11]。換言之,在語言和思維的實踐中,認知主體可以基于兩物之間共性特征的類比,將存儲于大腦中的某個熟悉概念(源域)映射到一個陌生或者新接觸的事物(靶域)上,從而以快捷的方式和最佳的效果獲得理解這個新事物的新概念(命名或定義)。源域“人工物”映射靶域“植物”的類型隱喻詞匯在漢語和英語中表現(xiàn)出共同特征,其認知機制可歸納為三個方面。
其一,概念隱喻下的“擬人工物化”。在整個認知系統(tǒng)中,人是核心,植物、人工物皆為其他低級物。對語言中各種隱喻概念依存轉(zhuǎn)換的理解也都涉及人與其他低級存在形式的關系[12](216)。Krzeszowski 認為,植物概念與非植物概念互相依存轉(zhuǎn)換的隱喻有“植物是他物(人、動物、無生命物等)”,“他物(人、動物、無生命物等)是植物”等,其中涉及植物與無生命物存在關系的隱喻有兩個:“無生命物是植物(a thing is a plant)”和“植物是無生命物(a plant is a thing)”[13](161)。概念隱喻“無生命物是植物”,即“擬植物化”,涵蓋各種植物映射無生命物的隱喻表達,如“花褲子、草帽、藤椅、apple of discord(不和的根源)、stick and carrot(胡蘿卜加大棒)、great oaks from little acorns grow(合抱之樹,生于毫末)”等。概念隱喻“植物是無生命物”派生的隱喻“植物是人工物”,屬于“擬人工物化”認知,主要涵蓋人工物映射植物的隱喻植物名,如“鐵掃帚、bottlebrush”等。
人工物作為人類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經(jīng)常被人類接觸、使用、觀察和感知,易成為最熟悉的源域概念。植物名是植物學家或相關命名者與自然環(huán)境互動、接觸生物實體、產(chǎn)生概念并用語言符號加以標記的結果,概念隱喻無疑貫穿整個認知過程?!皵M人工物化”,即把植物比作人工物,突出其與人工物類似的形象、形態(tài)或功用,實質(zhì)上是無生命物概念跨域映射植物概念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同“擬人化”“擬動物化”一樣,“擬人工物化”也是人類進行思維擴展和語言創(chuàng)新的重要認知途徑[14](142)。
其二,基于相似的視覺圖像進行的異物類比。雖然植物與人工物的物質(zhì)形式不同,但都是獨立存在的客觀實體,都有定型的外形、體積、顏色和氣味等顯性樣式、功用及“年齡”等內(nèi)在性狀。這些客觀實體各具特色,在人的大腦中構成了一幅幅視覺圖像,或者是人對客觀物體的一種主觀經(jīng)驗印象。基于某種相似性,一種圖像可以用來類比另一種圖像,形成圖像隱喻。不同于結構隱喻的特征,圖像隱喻是將一個傳統(tǒng)的心理圖像映射到另一個圖像上[15]。其中聚焦于植物的某種“凸顯”特征,用人工物圖像類比植物圖像,將人工物作為源域圖像映射到靶域植物上,借助熟悉的人工物特性的理解經(jīng)驗而獲得某種理解植物特征的大腦圖像,是一種普遍的認知方式,不分地域和文化?!巴癸@”意為“人在認知某一事物時從這一事物的多點或多方面中有意突出某一點或某一面,使之醒目并引人注意”[16]。將人工物某個方面既有的心理圖像向植物的某個方面映射,達到對植物快捷、簡明和通俗的理解是隱喻凸顯的典型反映。通過這樣的圖像映射,兩種概念的認知結構便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隱喻。在“植物是人工物”隱喻作用下,受認知的類比性和語言的經(jīng)濟性驅(qū)動,表征衣食住行用領域的外形、顏色、體積、氣味和功用等凸顯特征的語言用詞便紛紛用于表征植物域的外形、顏色、體積、氣味和功用等特征,兩者銜接,形成了“植物是衣”“植物是食”“植物是住”“植物是行”“植物是用”的認知鏈條,貫通了人類視為無生命的人工物與有生命的植物同源共存的思維聯(lián)系。
其三,族群物質(zhì)文化決定跨域映射的內(nèi)容。人工物與植物作為不同概念的有形物體,彼此跨域關聯(lián)。借用人工物詞命名植物的實質(zhì)就是通過人工物概念來理解和體驗植物概念,屬于不同概念系統(tǒng)的“跨認知域映射”[17][18]。由于跨域關聯(lián)建立在人對客觀物體的主觀經(jīng)驗印象上,所以不同界域之間的物體如何關聯(lián)、以什么形式關聯(lián),會因認知主體的文化背景不同而出現(xiàn)差異,具有濃厚的文化特性。在以語言命名植物的過程中,各民族都習慣將植物的某些特征與包含文化元素的人工物信息聯(lián)系起來。這些人工物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被成熟制作、生產(chǎn)并長久使用的物品,其概念已廣為人知,成為族群物質(zhì)文化的一種元素或記憶,而非引進不久的外來物或者剛發(fā)明、使用不久的新物件。
漢英植物名中的人工物用品中,有的呈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情景和傳統(tǒng)民俗習慣,反映民間性;有的透露出上層社會顯示地位、區(qū)分等級的物用痕跡,折射出一定的皇室、貴族色彩,是手工業(yè)時代制造水平和社會文明的體現(xiàn)。
作為一個詞,任何一個植物名都包含兩個層面的信息:語言內(nèi)容和概念內(nèi)容。含有人工物的植物名以人工物的語言內(nèi)容表現(xiàn)植物概念之實,隱性記錄著族群的經(jīng)濟、社會生活及文化元素,蘊含著豐富的地方性知識,折射出民族傳統(tǒng)物用的記憶,反映出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特色,是民族志的語言呈現(xiàn)。系統(tǒng)考察漢英語各73 個含有人工物概念內(nèi)容植物名的詞匯化表現(xiàn),發(fā)現(xiàn)含有人工物的植物名實質(zhì)上是一種“擬人工物化”的隱喻。其認知方式是以人工物概念理解和構建植物概念,具有“植物是人工物”概念隱喻的典型特征。通過揭示人工物隱喻植物的認知理據(jù),既可補充和提升隱喻研究的內(nèi)容和實際價值,亦可為人工物之外他物隱喻植物和植物隱喻他物的語言研究提供新的理論視角。
民族語言與民族文化聯(lián)結互動、密不可分,人工物隱喻植物時,漢英語言結構上沒有明顯的不同,內(nèi)容上受各自社會物質(zhì)文化內(nèi)容的制約,存在相同類別下具體概念不對等、不一致的差別。漢語和英語植物名具有相似而又不完全相同的詞匯特征,既反映出民眾在認知方式、認知能力和經(jīng)驗總結方面的相似性,也反映出地域環(huán)境、社會文化及思維方式上的不同特性。對比分析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民族文化、思維方式及生產(chǎn)生活方式之異同,揭示植物概念的語言共性和民族個性,清晰呈現(xiàn)其中人工物名,具有進行詞匯擴展、傳遞特定文化元素的語言價值,有助于增強讀者在語言學習和使用中認知文化、辨析文化和傳承文化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