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嚴州曾一度被視為“理學名邦”,該地區(qū)理學發(fā)展得益于“東南三先生”的學術(shù)互動、本土書院的興盛以及刻書業(yè)的繁榮。嚴州濃烈的理學氛圍感染了士人方夔,并自然而然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成為其詩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關鍵詞】嚴州;理學;方夔;詩歌
【中圖分類號】B24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5-007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23
嚴州地處今天浙江省杭州市,“嚴州”之名始見于唐高祖武德四年。方夔在《嚴州新定續(xù)志序》中寫道“嚴之所以為望郡,而得名者,不以田、不以賦、不以戶口,而獨以‘云山蒼蒼,江水泱泱,有子陵之風在也?!盵1]此外,建隆元年太宗皇帝任睦州防御使、宣和三年高宗皇帝領遂安、慶源軍節(jié)度使、寶祐五年度宗任鎮(zhèn)南遂安軍節(jié)度使,三為真主興王之地,充分彰顯了該節(jié)鎮(zhèn)的重要性。作為京畿—臨安輻射之地,嚴州既有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又有獨特的地方文化,滋養(yǎng)了一方士人。
一、嚴州理學的發(fā)展與興盛
理學是宋學最本真與最深刻的體現(xiàn)。理學在北宋早期早已初露崢嶸,最早可追溯至“宋初三先生”。三人研治儒家經(jīng)典、興辦書院與州學、教授生徒,引領了注疏學術(shù)風氣的轉(zhuǎn)變,為理學的初步成熟奠定了基礎。后經(jīng)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承繼,理學至孝宗朝朱熹而臻于完善,確立了“理”作為最高標準與終極目標,并成為了官方哲學觀。此后,理學盛行于元、明、清,后雖漸次衰落,但其影響仍延續(xù)至近代。作為有宋政治的一分子,嚴州自然受到了理學文化的沾概,而促使該地區(qū)理學發(fā)展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嚴州理學的發(fā)展首先得益于“東南三賢”的學術(shù)探討?!皷|南三賢”——朱熹、呂祖謙、張栻,師出同門,師事洛學南傳第一人——楊時。三人均與嚴州有著不可割舍的淵源關系。紹興十八年(1148)春,十九歲的朱熹借水路遠赴都城臨安參加省試,第一次途經(jīng)桐廬,被其山水風光所吸引,作《桐廬舟中見山寺》一詩,從此靜謐的嚴陵山水便深深印刻于朱熹心中。此后朱熹多次途經(jīng)嚴州,并于乾道七年、九年,兩次受詹儀之邀請,至瀛山書院講學,二人結(jié)為好友。朱熹以其獨特的人格魅力與深厚的學識修養(yǎng)推動了嚴州理學的發(fā)展。紹興三十一年(1161),呂祖謙任桐廬縣尉,主管學事;乾道五年(1169)八月,任嚴州州學教授。同年(1169),張栻知嚴州,呂祖謙作《與張荊州敬夫書》“今茲旌纛之來,萬目共視,一舉一措,蓋將占吾道之盛衰”,對其到來充滿了期待。[2]此后,二人與遠在福建建陽縣的朱熹展開學術(shù)上的思想交流,一時傳為佳話,三人也被譽為“一代學者宗師”。[3]三人主張同中有異:一方面,他們都認為“理”是世界本源;另一方面,張栻和呂祖謙的理學主張引入“心”的概念,并凸顯其重要地位。二人試圖調(diào)和心學與理學,具有明顯的折中主義色彩。孝宗淳熙二年(1175)的“鵝湖之會”,便是一次調(diào)和朱、陸矛盾的實踐,雖然最終不歡而散,但由此開啟了中國書院會講的先河,并彰顯了儒士風范與君子氣度,成為中國古代哲學史上的美談。“東南三賢”主張雖然存在分歧,但正是其思想的相互補充、滲透與融合,才促進了理學的發(fā)展與完善。[4]
除“東南三賢”外,詹儀之、錢時、喻樗等嚴州籍學者的學術(shù)探討也促進了嚴州理學的繁榮。詹儀之,字體仁,號虛舟。詹儀之自幼受學于雙桂書堂(后改名瀛山書院),推崇道學并窮究天理。乾道五年,與任職嚴州的呂祖謙、張栻于瀛山方塘探討學問,三人結(jié)為莫逆之交。并與朱熹往來密切,借書信辯論學術(shù),二人主張傾向基本一致,受其影響,詹儀之理學主張日益成熟,瀛山書院也因此成為遂安、乃至整個嚴州研習理學的中心之一。錢時,字子是,號融堂,師從楊簡。幼絕意科舉并究明理學,后主講于象山書院,他的學問“發(fā)明人心,議論宏偉,指擿痛決”。[5]喻樗,字子才,號玉泉、湍石。幼渴慕伊程之學,受學于東林書院,師事楊時。主張用十個字便可以囊括“六經(jīng)”的數(shù)十萬言論,“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盵6]此外,還有趙彥肅、詹阜民等人,也名顯一時。
嚴州書院的興盛也促進了理學的發(fā)展。書院之名起源于唐代,但當時為藏書與修書場所,作為一種發(fā)達的、大規(guī)模的、私學形式的書院,直至宋代才形成。白鹿洞書院的復興成為了我國書院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標志,“嘉定更化”之后,書院發(fā)展進入了最高峰。嚴州書院在中國書院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嚴州書院首創(chuàng)于晚唐,宋代由于名人創(chuàng)辦或講學于此而影響全國。宋時嚴州較著名書院有麗澤書院、瀛山書院、石峽書院、風山書院、蜀阜書院等。因書院講學帶頭人多為理學家,因而理學成為書院主要教授內(nèi)容。嚴州書院教育方針與培養(yǎng)目標為培育封建理學人才服務,為儒士研習理學提供了適宜的場所;理學的興盛也反過來助推書院發(fā)展,嚴州書院與理學思潮相互支撐、相互促進,逐漸形成一體化趨勢。
嚴州刻書業(yè)的繁榮為理學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據(jù)王國維《五代兩宋監(jiān)本考》記載:除杭州刻書以多、精出名之外,浙江其他地區(qū)也有刻書傳統(tǒng),如嚴州、湖州、建德等。據(jù)《景定嚴州續(xù)志》記載:“郡有經(jīng)、史、詩、文、方書,凡八十種?!盵7]著名刻書家有陸游、陸子遹、袁樞等。特別是《劍南詩稿》二十卷的刊刻,為嚴州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引起了詩界的巨大轟動,多位詩人題詩詠嘆。除擁有一批杰出刻書家之外,隨著宋室南渡,大批刻書手工藝人南遷,帶來了精湛的刻書技術(shù)。此外,嚴州盛產(chǎn)梨、棗等刻版所需木材,以及毛竹、楮樹等造紙原料,為刻書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其刻本被稱做“嚴刻本”,以黑墨似漆、大字如錢、點校精良,刻版精細而聞名全國??虝鴺I(yè)的發(fā)達為理學的傳播提供了強有力的資源支持。如呂祖謙任嚴州教授時刊刻《閫范》十卷;錢可則在嚴州任內(nèi)刊刻錢時《融堂四書管見》十三卷(《論語》十卷、《孝經(jīng)》一卷、《大學》一卷、《中庸》一卷)、朱熹與呂祖謙《近思錄》十四卷、蔡?!督祭m(xù)錄》十四卷等,這些刻本為嚴州理學的傳播奠定了基礎。
理學名士的互動、書院的繁榮以及刻書業(yè)的高度發(fā)展,推動了嚴州理學的發(fā)展。此外,新安理學的興盛也對嚴州理學產(chǎn)生一定的輻射作用。在這種濃厚的理學氛圍中,嚴州讀書士人很難不受其影響,他們的作品中也或多或少帶有理學色彩。
二、方夔的理學修養(yǎng)
方夔,一作一夔,生于1252年左右,歷宋元易代,字時佐,號知非子,嚴州淳安人。曾與何基、何夢桂交游,深究義理之學,后被引薦為嚴州教授。宋亡,誓不仕元,筑室于富山之麓,扁其堂曰“綠猗”,授徒講學,學者稱其為富山先生。著有《漢論》十卷、《富山懶稿》三十卷,今皆已佚。今存《富山遺稿》十卷,存詩486首。宋末嚴州遺民詩人之一。
方夔的理學修養(yǎng)除得益于嚴州理學文化感染外,還得益于師學承傳。方夔曾從何基學義理之學。何基(1188—1269),婺州金華人,字子恭,號北山,從學于朱熹門人黃干,著有《大學發(fā)揮》《中庸發(fā)揮》《易啟蒙發(fā)揮》《近思錄發(fā)揮》等。與弟子王柏、金履祥、許謙并稱為“北山四先生”,《元史》稱其為“朱熹世嫡”。[8]師從何基,自然對方夔理學境界的提升有所幫助。方夔還曾與何夢桂交游。何夢桂(1229—?),字巖叟,別號潛齋,淳安人。著《易學》《中庸》《大學說》《致用書》,今均佚。今存《潛齋集》十一卷。方夔詩歌《寄呈何潛齋小有洞天》《寄題沃祥卿梅泉二大字蓋何潛齋筆也》記錄二人交往。何夢桂于“易”尤為精通,并多次體現(xiàn)在詩歌中。如《贈尹巽齋易數(shù)》:“易經(jīng)四圣羲周孔,數(shù)貫三天先后中?!盵9]《誡子》一詩充滿說教色彩:“哀哉復哀哉,追悔已遲暮。及此尚可圖,勉旃須早悟?!盵10]作為方氏一族的方逢辰(1221—1291),初名夢魁,字君錫,學者稱為蛟峰先生,淳安人,宋亡不仕,授徒講學以終。方逢辰自幼隨父方镕習文,在其影響下,方逢辰對程朱理學深有研究。方夔作《名物蒙求》,認為孩童“未識宇宙內(nèi)事,雖此身不識其所從來,況同胞同與者乎,法當從事物上起”。[11]作《周易外傳》以發(fā)明程朱之說,“以文王、周公之辭,證伏羲之畫;以孔子之傳,求文王、周公之心”。[12]方逢辰說理意識也流露于詩歌中,何夢桂稱其《猩猩歌》《雞雛吟》“興起人心,維持世教,甚切切也”。[13]作為方氏家族的優(yōu)秀代表,方夔的族叔,很難不受其影響。方夔的《賀方逢辰得宣命》便記錄了二人的交往。
作為一位頗具代表性的嚴州詩人,方夔著述頗豐。五、七言兼具,眾體兼?zhèn)?,尤長于五言。方夔作品中常體現(xiàn)勤勉讀書、注重修身養(yǎng)性的儒者氣質(zhì)?!端腿烁皩W官二首·其二》直言“天下無如書益智”。[14]《予讀書之室先從兄時南嘗扁以綠猗今二十余年矣感嘆存歿遂成長篇》借用《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典故,全詩充滿了君子的高風亮節(jié),“中有讀書室,堂外萬修竹。錯出泉石間,翛然隔塵俗”,描寫了讀書堂的清凈與典雅。[15]《夜坐閱書》“時窮兩不遂,衰鬢秋蕭瑟。平生用力處,文字派六籍”刻畫了一個貧窮的讀書士人形象。[16]《雜興·其一》中詩人認為雖然身處“蝸廬”,但“有床自可安周易,無飯誰教典漢書”,無論世事如何變遷,詩人始終“絕無半點功名望。一任浮云自卷舒”。[17]《富山泉》“時時汲修綆,洗眼看殘編”寄托了方夔獨特的人生追求。[18]
宋元易代,戰(zhàn)火不斷,民不聊生,作為一名自幼深受儒家傳統(tǒng)禮樂文化熏染、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儒士,方夔作品中充滿了對下層百姓的同情與憐憫,并由此高呼良吏,希望其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渡习床旌笫埂贰柏式衩竦蝰缂簿痈嚯?。棄捐不自保,況復有蓄藏。吏貪不加恤,乘時肆奪攘”,戰(zhàn)爭過后,人民漸耗,民生凋敝,整個社會因此病入膏肓,奄奄一息。[19]在這種情況下,貪官污吏仍不體恤百姓,乘亂時肆意壓榨百姓,人民疲于雙重壓迫,苦不堪言。雖自幼受傳統(tǒng)儒家民族觀教養(yǎng)的南方士人,堅守“誅亂臣,討賊子,內(nèi)中國,外夷狄,貴王賤伯”的“夷夏觀”。[20]但“吾道無南北,得志同濟量”,心憂百姓的儒家情懷可以超越“夷夏”之別,無南北之分。[21]詩歌結(jié)尾,詩人對胡大使寄予希望,希望他能夠愛護百姓,使嚴州風俗恢復到唐虞太平盛世那般?!端腿烁皩W官二首·其二》詩人勸誡友人“莫因貴宦負遠志,當為饑民念鞠躬。”[21]《閔忠》中“鞠躬待死無余事,不負朝廷不負心”既是對文天祥的褒揚,也是詩人堅守民族氣節(jié)的不屈心志的表露。[22]《誅奸》用“爾身不恤無埋地,此恥奚容共戴天”對奸臣賈似道進行了無情的鞭撻和嘲諷。[23]
方夔不乏直接說理的作品,充滿了理學色彩?!渡习床旌笫埂肥欠劫鐚懡o胡祗遹的一首贈詩。胡祗遹(1227—1295),字邵聞,號紫山、紫山野老,潛心伊洛之學,為元初著名理學家,著有《紫山大全集》26卷。《上按察胡大使》融理入詩,“我生苦不早,已后朱紫陽。居近世未遠,頗亦承余光。恭惟紫陽翁,派接周程張。實學有實用,為世作舟航?!盵24]詩人首先感慨自己與朱紫陽(朱熹)生不同時,未能親眼目睹理學大師的風采。但幸距朱熹時代不遠,仍可受到朱子理學的沾溉?!肮湃瞬豢梢?,來者猶可望。紫山豪杰士,理學望北方?!?[25]詩人筆鋒一轉(zhuǎn),雖然,如今圣人已不可見,理學后勁仍可期待。紫山(胡祗遹)潛心研究伊洛之學,結(jié)合自家體悟,推動了北方理學的發(fā)展進程。《謁融堂墓》是詩人對錢時的緬懷之作,“時方大用文公學,士亦深排陸子禪”,雖然程朱理學深入人心,但不可否認,陸九淵心學仍有其可取之處,作為陸九淵的再傳弟子,錢時講學注重融通朱陸精義,發(fā)明人心,議論精辟,但如今只?!盁o人守墳墓”,詩人不免“臨風一酹一凄然”。[26]《元日》“呼兒記日開書讀,為說濂溪太極圖”,提及宋明理學開山祖師—周敦頤及其作品《太極圖》。[27] 《賀山房先生入新居》“吾宗紫陽氏,秀挺鸞鳳骨。家學印大程,南北斗柄揭”,根據(jù)《宋元學案》注釋,“大程”指蛟峰。[28]《黃楊》開頭點明“萬物具生理,日與化工運”,萬事萬物都蘊含理趣,接著點明黃楊獨特的習性,一歲長一寸。[29]盡管有土壤培育,有雨露潤澤,仍舊“氣機有時歇,厄會屢遭閏”。[30]然后引出顏子淵以退為進,揭示自己怡然自得的生活理念。
作為宋末詩人,方夔詩歌明顯受到了宋季江湖詩派與理學詩派的影響。受江湖詩派的影響,方夔詩風平易淺顯,明白如話。受理學詩派的影響,方夔詩歌中談及性命、義理,追求道德理想人格的自我完善。但由于身處易代,方夔詩歌中更多表現(xiàn)自己的氣節(jié)節(jié)操、誓不仕元的偉岸人格、對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中的同情、對良吏的渴求,以及對于故宋的懷念。
三、結(jié)語
地理環(huán)境與人類的生產(chǎn)、生活及所有的活動密切相關,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對地域文化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有著巨大的影響,而地域文化的差異也必然造就文學作品和文學風格的多樣化。嚴州獨特的理學文化滋養(yǎng)了方夔,使其即使身逢亂世,仍堅守自我,在困境中用詩歌為自己發(fā)聲,激勵自身,也砥礪后人,在一定程度上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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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武文婷,女,漢族,山西汾陽人,山西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