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紅
老梁和大秀一前一后從小區(qū)出來,一番東張西望,快速跑過馬路,一閃身,進了對面的牛肉面館。兩人選了個隱蔽的位子,背對著明晃晃的大玻璃窗坐下,不等服務員過來,大秀就高晃著手叫:“牛肉面—兩大碗,要快!”
昨晚,大秀在被窩里搗了老梁一腳,問:“想吃面條不?”老梁嘿哧就笑,大秀得意地說:“就知道你饞這口了,一天不吃面人就直打蔫兒呢!”
一說起面,大秀倒來了精神,胳膊騎著枕頭,兩只粗短的手比畫道:“哎,真想和一塊硬面,醒得正好的,搟成一銅錢厚,切成韭葉寬的條兒,過完水,把大片的牛肉藏在碗底,辣子、胡椒、蔥絲、蒜粒兒、芝麻、咸鹽,往面條上一撒,燒一勺熱油,嗞啦一聲淋下去,再澆上兩勺山西老陳醋,一翻,一攪,那味兒……”老梁吞咽著喉結(jié),爬起來說:“別澆別澆,鼻子還沒到呢!”逗得大秀扎進被窩笑抽了筋兒!
每次吃油澆干飯,老梁都要守在碗邊,等著熱油與佐料相遇竄起的那一股子香味兒,那是世間極美的味道。老梁舍不得讓香味兒白白冒了煙,總要提前預備好鼻子,深吸一大口,讓香味在嗅覺器官里轉(zhuǎn)幾個來回,才舍得吐出來。
早年老梁在鄉(xiāng)下時,就愛吃面。莊戶人干活兒下力,饃饃不抵饑,一晌活兒干不下來,肚子先要“鬧官司”,面瓷實,能把時間抻長,出活兒。那時糧食金貴,大秀做好飯,總要先撈一海碗稠的端給老梁,湯湯水水的給自己,還說她就愛吃湯的,胃舒服。多少年,粗心的老梁都信以為真了。
此時,大秀聞見后廚飄出的面香,又見老梁把醋壺晃蕩晃蕩,湊在鼻子底下深深一嗅,咂著嘴直呼酸得醇厚,酸得過癮,這才叫正宗的山西老陳醋!大秀舌頭底下忽然“生”出個“泉眼”來,滿嘴津液橫流。大秀暗咽口水,瞥著鄰桌幾個年輕人,悄聲對老梁說:“你瞧瞧,那一桌菜加幾大盤烤串,還能有肚子吃面?”老梁坐正了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每個時代,都會給它的人民的身體留下一些特殊記憶,就像老天蓋進身體里的大印戳兒,是忘不掉,抹不掉的。咱這一代小時候缺糧,打小就稀罕面食,到現(xiàn)在一天不吃面都像丟了魂兒,有碗面,精神頭兒才硬氣。如今,面食作為場面上最后上桌的壓軸戲,多半成了傳統(tǒng)飲食文化的象征和點綴。漢堡、炸雞、啤酒、烤串更迎合年輕人的口味,這也是老天蓋進他們這一代身體里的印戳兒……唉,時代不同了,如今好好吃碗面,都成難的事兒嘍!”
大秀手里正剝著一瓣兒蒜,笑著砸了老梁一蒜皮兒說:“瞧你這大道理,一叨叨一出溜兒!今兒回去我就向兒媳挑明,就說咱們身體里烙的是中式印戳兒,真不愛吃西餐,也省得人家孩子見天兒起早貪黑,比薩、蛋撻,變著花樣兒伺候咱?!?/p>
老梁說:“妍兒帶畢業(yè)班本身就累,假期該好好歇著,可這孩子真是孝心可嘉,從放寒假就再不讓咱倆進廚房,一心想讓咱享受洋氣生活,如果你講起這事兒,千萬要注意分寸,可別傷了孩子的好心。”
正說著話,面早端上來了。筋乎乎的扯面上趴著十來片嫩嫩的牛肉,香菜、蔥花綠生生地漂在油湯上,大秀和老梁立刻停了閑聊,在香氣氤氳中,左半圈辣子油,右半圈老陳醋,淋好了,筷子在桌子上一墩,將面翻幾翻,壓幾壓,使肉、面吸足酸辣的湯汁兒,擰起一筷子,就滿口入腮地吸溜起來。
一碗面下肚,毛孔大開,通體舒泰,精神和肉體都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大秀擦著滿嘴的油辣子瞄窗外,老梁也擦著滿嘴的油辣子瞄窗外。兩人腆著肚子打著飽嗝兒,剛出門,怕啥來啥,迎頭正好撞上臉兒凍得紅撲撲的妍兒!妍兒瞅見公婆,歡喜地叫喚:“爸媽干啥去啦?我買了正宗的寧夏羊肉,就等媽教我做臊子面呢!”
大秀和老梁對視一眼,滿面油光潮紅,像做了壞事兒的熊孩子,掩著嘴嘿嘿就笑!妍兒也跟著笑,說:“這幾天委屈爸媽了,其實面食才是咱們身體的根本,水果比薩、蔬菜沙拉就像漂亮的蕾絲花邊兒,抵御不了咱中國人肚子的饑寒,對吧爸媽?”
老梁腦門兒發(fā)亮,大嘴咧得燦爛,聽著大秀夸妍兒懂事,就又抖出個印戳兒:“要說這數(shù)九天身子暖得舒坦,還是咱的老棉襖給勁兒呢!”